上官婉儿:直愁斜日落，不畏酒尊虚

中宗上官昭容，西台侍郎仪之孙也，夫庭芝，与仪同被诛，婉儿时在襁褓，随母配入掖庭。及长，有文词，明习吏事。

                                                ——旧唐书

我坐在镜前，打量着自己，抬手抚摸脸上那一片朱色刺青。那本是我因忤逆圣旨而受的黥刑。细细想来，这刺青伴我已有二十余年。望着镜中的自己，早已白了头发，原来我竟这么老了，可为何我还要在这世上苦苦挣扎地活着。

“咳咳……”

听到我的咳嗽声，青罗将手中的罗裳披在我身上，轻言劝道，“娘娘，莫再想那些陈年旧事，伤了身体就不好了。”

我望着镜中蹙眉的她，问道，“明日临淄王会叛变成功吗？”

“奴婢不知”

“不知？是不知，还是不敢妄加揣测？罢了，在这深宫之中，谁不是如履薄冰，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踏错一步，项上人头不保。如今想来，这皇宫还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娘娘……”

“青罗，明日你趁兵变之际逃出皇宫，莫要再回来。”

“娘娘，奴婢若是走了，那您怎么办？”

“我命中注定此劫，明日这宫变，怕是逃不掉。”

望着窗外那随风落下的树叶缓缓落地，想到我这四十七年的岁月，竟有三十三年是在朝堂上度过的。

我复姓上官，名婉儿，生于麟德元年，长于掖庭，五岁那年进入内文学馆，拜老学士为师。十四岁那年被女皇选中侍奉其身旁，也因此开始我传奇的一生。

在我襁褓之时，祖父上官仪正值仕途如日中天的时期，当他被迫写下“皇后专恣，海内失望，宜废之以顺人心”的诏令后，便被冠上了“谋反”的罪名，落得满门抄斩的结局。

母亲不曾对我说过我的身世，也不曾谈及过自己的血海深仇。我一直以为我生来就是掖庭的女儿，就是皇宫中最底层的宫婢，且一直安于现状。直到我五岁那年被送入内文学馆学习，从老学士口中得知当今皇后也曾在掖庭待过，可她却成为一个权秉天下的女人。即使身份卑微又怎样，身处暗无天日的永巷那又怎样，当今皇后能用自己的才华和智慧成为叱咤风云的女人，我上官婉儿为何不能？

当我得知皇后要召见我时，我心雀跃。但母亲不许我待在皇后身边，不许我进入朝堂之上。那是我第一次和母亲争吵，在这十四年里，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不曾有过口舌之争。但这一次，我是真的不理解母亲的想法，难道我真的要被这掖庭深巷锁上一辈子的光阴吗？我不愿意将自己的青春年华葬送，我要逃离掖庭，逃出永巷。最终在老学士的说服下，母亲终于同意让我待在皇后身旁。这些年来，我为她出谋划策，助她坐上皇位。

世人皆道我出卖了李贤，是一个奴颜媚骨道德败坏的女人。但世人可知在我写下“太子怀逆，废为庶民，流放巴州”诏令时，心痛如绞的悲痛吗？

我不知道当李贤听到自己被流放到那荒芜又凄凉的巴蜀之地是怎样的心情，他会恨我吗？恨也是好的，总好过心中的执念。其实私藏兵器这件事，皇后早就知道这件事，不过是借我的口给李贤定罪，我知道皇后的心思，便顺了她的意，说出了李贤私藏兵器的地点。细细想来，我还真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李贤把我当知己，而我却出卖他。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原以为自己走出掖庭就自由了，却没料到走出掖庭的我需要在波云诡谲的朝廷上步步为营。我曾见过被遗弃宫女在阴暗的掖庭里度过悲惨的一生，我不愿再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掖庭，不愿看到蓬头垢面的宫女一年复一年地干苦力，更不愿看到母亲鹑衣百结的模样，终日以泪洗面。我不能回到过往的那贫穷的生活，我要在朝堂之上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而如今的当权者是皇后，我只有依附她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我在女皇身边待了整整二十七年，这么多年来，我见识了她如何改朝换代，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将这李唐江山紧紧攥在自己手上，最终坐上了梦寐以求的皇位。为了这个坐上这个皇位，我亲眼看到她为排除异己，手染鲜血，甚至不惜设计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她脚下踩着亲人的尸骨一步一步走上这个位子，建立她的大周帝国。

我一直把她视为我敬佩之人，以至于在我得知自己一直效忠之人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时，不知所措。可为什么我母亲不告诉我，为什么教我的老学士不同我说，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在瞒我、骗我。是因为他们认为我根本没有能力报仇，还是因为他们不忍心埋没我的才华，才将我送到女皇身边。可对女皇的恨，我一直埋在我心坎里。直到那次我设计让薛怀义烧了明堂后，才知道我所有的心思都瞒不过女皇。即使她已是日暮之年，她也可以让我变成一个一文不值的阶下囚或是被恶迹缠绕一生的可怜虫。最终我因“忤逆”之罪，处以黥刑。她留了我一命，可这屈辱还不如让我痛痛快快地死去，可我不能死，我的抱负还未完成，我不能让自己白白死去，我要让史书上留下我上官婉儿的名字，我要让后人知道“巾帼宰相”的称号。所以我要活着，不惜一切代价地活着。

我从未想过这皇宫中的日子会是如此地煎熬，在女皇去世后，我在皇宫中如履薄冰，眼见韦氏一族在朝中的势力越发壮大，我却无计可施，我只有依附她，讨好她，为她出谋划策，为她提供险恶却成功的阴谋诡计，甚至将武三思送到她的床上，才能苟延残喘地活着。但我却不愿让李唐江山落入韦氏手中，安乐公主想当皇太女，一个只知大兴土木，强取豪夺的人，怎配当皇太女？

如果我没有出生于官宦之家，那我就不会被满门抄斩，赶进掖庭。我又何苦用自己的忍耐和智慧杀出这样一条生存的血路。而这一切，都会在明日宫变中结束，结束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