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馀霞

打十几岁起，她便习惯于望他，起初是纯粹的仰慕与恭敬，由敬到爱，十数年来，旁人多以为贵妃盛宠在于其先意希旨，巧慧逢迎的能力；在于一种鲜妍不褪的色彩；游走于九重宫阙，势必一场声势浩大的周旋；贵妃必然是其中绝对的掌控者。

香雾重，月华浓。露台仙仗彩云中。

她自是爱极了那点人间烟火，故而每年上元时，与他同登宣德，俯瞰御街灯市如昼，耳听得笑语人声，是他们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堂而皇之沉醉于梦中的时刻。偶然间，她见今上也似在用力嗅着欢腾的空气，面上竟露出纯然如孩童一般的烂漫神色。

便问道：“官家，你欢喜吗？”

“当然。”灯火的亮光倒映于今上眼眸中，澄静如练，宛若神祇。

“臣妾也是。平日里，总觉得年光漫长，愁的是无处打发，每到这辞旧迎新之际，忽然又紧张兴奋起来，仿佛少时习舞，即要赴宴登台的前夕，又兴奋，又怅然…日复一日，盼的不过是这一夕的兴奋怅惘，台下来了多少宾客，如何评说倒是次要的了。”

今上回头与她相视良久，蓦地发出一阵轻快的笑来，方道：“是了，终日碌碌，盼的不过是一夕的兴奋怅惘，说是君上与民同乐，也未必纯然是乐吧，”今上想了想，又侧身俯视了楼下的万民道：“好奇，兴奋，暂时的松懈，喧嚣后的残灯街市，难得的窥得脑中的想象，与民同乐，不如说是同感受吧，于这般烟火繁嚣之中。”

她微微颔首，也笑道：“倒叫臣妾想起一桩旧事来，庆历八年上元，官家看了一次灯会不尽兴，还想再办一次，臣妾刚要叫好，皇后娘娘便来劝谏了，记得当时我心里老大不痛快。如今想来，真是幼稚的紧！”

是时皇后便在侧，见她并不避讳公然重提此事，又是当糗事讲来，自嘲逗趣儿的，便算平日里身为中宫，再庄重肃穆，此时也被这万民欢庆的节日气氛给暖化了，贵妃是个爱笑爱闹的性子，这点跳脱，是她所万万没有的，若非如此，如今后位雍容端坐的，也未必是自己。便也轻轻摇头含笑，听着今上对自己道：“皇后当时劝谏的极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你我同为万民典范，更是一刻也不敢忘这个道理，辛苦你，”今上总是称：皇后，皇后。甚少如今日这般直唤她闺名。中宫不禁心下一动，已是从心而发的笑了，末了却有些苦涩。

此时楼下笙歌暂歇，今上携宫眷退坐帘后，有侍儿捧上新制的宫花来，请皇后，娘子们簪花。今上执了酒觞漫看，只见中宫不过随意扫过，便抬抬手，转而要贵妃先挑。而她今日本已严妆华服，装饰已隆，却又仔细在那盘中审视了一回，方才开口道：“嫔妾斗胆借花献佛，我瞧着这一朵应是魏紫，雍容雅度，又衬娘娘今日的衣裳，不如就让嫔妾替娘娘簪花吧。”

于是恭敬行至中宫面前，微微福身，皇后亦向她偏过头来。或许，这还是第一次，她与这个在宫内宫外，都传言屡屡遭自己僭越的后宫之主如此接近，近到甚至可以嗅到彼此衣上不同的熏香。这样近的距离之下，她莫名地有些局促，想来中宫心里也未必不是如此，便笑笑，只道：“好了，娘娘，”左右已然异口同声地赞叹开来，她便重回到自己坐席间。到底，她不解她。真心并非假装，然而大多的真心是看不到的，即便近于咫尺。

“于宫中数十载，除了官家，竟再无一个，使我可得交付些许真心之人。”她与今上，或可说相依为命，四海之大，真心的眷顾竟不过方寸之间。她替今上难过，今日又替皇后难过，她说不上来，只觉这难过胜于自身，着实难遣难排。

她向来不胜酒力，多饮了两杯，看谁便都像泪眼瞧着泪眼。又道：“官家，臣妾敬您，如日之恒，如月之升，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恍惚间听闻他温声道：“蓁蓁，莫要再饮，”

“官家也醉了啊，”她想，蓁蓁，不是只有在私下里才会唤的蓁蓁吗？官家竟也醉了。

欢声犹在耳际，渐觉得夜风有些凉了，便想着对今上说：“官家莫要贪杯，饮醉了再侵夜寒，引得发了头风可就不好了。”言多不尽，絮絮如此。

当夜回宫后，倒是她自己觉得头重脚轻，眼眶亦有些灼热发烫，想来受了风，胡乱饮了些发散的汤药躺下，临睡前尚想到今上明日有大朝会，当是已在福宁殿安歇。

今宵烟火盛大，一夕散去，便成昨日。而明日，明日便又是新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