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汀
离开嫂子后,汀汀失魂落魄,一言不发。即便路上有只刺猬跑来跑去,她都提不起兴趣看一眼。
三郎觊觎烧刀子酒很久了,趁着嫂子不在,他的心思活泛起来,想偷偷喝两口。不然等到了家,爹那么贪杯,肯定不会让给他一滴。
“姐,把酒拿给我。”他一边赶牛,一边催促道。
汀汀严肃道:“那是给爹买的,你想都别想。”
“你不给我拿,我自己拿。”三郎跳下车,绕到车后,从汀汀手里夺走酒瓶,把她的手腕都捏红了。
“吕三郎,我要告诉爹,看他怎么治你!”
任凭汀汀怎么威胁,三郎都装作听不见,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烧刀子酒。
打开盖子,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三郎皱起鼻子贪婪地吸起来,唯恐浪费一丝香味儿。
汀汀捂着鼻子,用脚尖踢他的背,“你只能喝一点,别喝多了,不然咱们回不了家。”
“不是还有你嘛?你那么厉害,还不认得回家的路?”美酒当前,三郎哪里听得到姐姐的劝告?咕嘟咕嘟灌了两大口,辣得面目全非,身子忽的燥热起来,当真过瘾极了。
眼下夕阳尽褪,天边只剩几段泛着紫兰色的晚霞。黑夜降临,人烟稀少的小道上虫鸣蛙叫震耳欲聋,牛车嘎吱嘎吱地晃晃悠悠,远处传来一声狼嚎。汀汀害怕得头皮发麻,赶紧让三郎把油灯点亮,以免牛看不清回家的路。
三郎酒量不好,几口酒下肚就醉得头重舌头麻,连汀汀是谁都不认得,更别说点灯。
“你跟爹一个样,都是烂酒鬼!喝死算啦。”汀汀嘟囔着。
前面越走越黑,伸手不见五指,必须得点灯了。汀汀硬着头皮拿出打火石,眼睛挤成一条线,两只手颤颤巍巍地相撞,生怕火星子溅到自己。
“嫂子,你在哪里啊?”汀汀口中念着嫂子,一股勇气横生心间,簌簌火星遽然迸发,灯捻子着了起来,一点昏黄的光渐渐照出回家的路。
汀汀心里总算好受了些,她一脚踢开醉成烂泥的三郎,自己来赶车。
她只白天来过一次镇子,回去的路勉强认得,夜里这么黑,她有好几次差点走错路。幸好老牛识道,每逢主人指挥有误,它都会停在路边一动不动,以此作为提示。反观弟弟跟个木头一样要死不活,半点用场都派不上,拖起后腿倒是得心应手。
“呜……”月出光现,一声狼嚎由远及近,汀汀依稀看到前方有点点绿光。
三郎被声音惊醒,猛然坐起,迷迷糊糊地问:“姐,到哪了?怎么还没到家?”
汀汀已经顾不得反驳三郎,呆在车上僵成一团,牙齿直打颤。
两匹饥肠辘辘的狼渐渐靠近,四只绿眼盯着牛车上的少女,涎水从锋利的齿间流出,凶相毕露。它们围着牛车转圈,随时准备扑上去,把她撕撑碎片吞进肚里。
“三郎,快醒醒!狼来了!”
三郎的身子变得软趴趴的,怎么叫都叫不醒。
饿狼瞅准时机,从汀汀左右两边一扑而上。
“嫂子!”汀汀失声大喊,无比期望威猛的嫂子和以前一样在危险出现时及时现身,将她解救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乌鸦振翅低鸣,从天而降,挡在汀汀面前,金色的眼睛里射出不可逼视的光芒。
饿狼们赶忙俯首示弱,喉咙里发出嘤嘤嘤的讨好声,夹着尾巴退开一丈远,为牛车让路。
“小鸦!”汀汀认出这是自己从水里捞出的乌鸦,伸出手等它降落,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心里,惊喜道,“你怎么来啦?是不是猜到我有危险,特意从家里飞出来救我的?”
乌鸦的金眼珠滴溜溜地转,温热的身体触到汀汀冰凉的手心,不由得颤了颤。看到她光洁的额头上满是虚汗,它张开尖尖的嘴巴,舌头微动,像是在询问她怎么样。
汀汀一直就知道它神通广大,没想到它还具有人性,会关心自己。她一瞬不瞬地望着它,喜不自胜。忽然突发奇想在它的小脑袋上印下轻轻一吻,又把它放在脖子上蹭来蹭去。
乌鸦如被雷击,整个身子抖如筛糠,不安地挣扎起来,意图逃离汀汀的钳制。汀汀平时逗小猫的时候,但凡遭到反抗,她就逗得越起劲,对待小鸦也是一样。小鸦越挣扎,她越要亲着搂着。
终于,小鸦再也忍不住了,发出“嘎”的一声,周遭金光爆发。汀汀下意识地抬手蒙眼,一种巨大的力量将她压倒。
她睁开眼,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一个披着黑蓑衣的英俊男子趴在她身上。他肤色黝黑,纤长的金睫扑闪着,金色的眸子里流光溢彩,清晰地折射出她的脸。她看得入迷,小声问:“你是妖怪还是神仙?”
漂亮的妖怪坦诚道:“我是乌鸦精。”
“哦。”汀汀强作镇定,双唇紧闭,神色肃穆。转个身从他的身体下钻出来,重新坐到车头赶牛,身子坐得笔直。
乌鸦展开双臂,轻盈落地,紧跟在汀汀身边。
“你为何不说话?是累了吗?”乌鸦记得汀汀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除了她的嫂子,其他人看见她就头疼。嫂子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对着他说个不停。有时候还会和他蒙着被子咒杨时鹄变成痴呆。
汀汀身子一颤,晶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这可如何是好?养了那么多天的乌鸦居然是只男妖精。一想起她曾天天搂着他睡觉,当着他的面洗澡换衣服,她就欲哭无泪,羞愤交加。她想痛斥他一顿,又怕让他想起不该想的事。
最好的遗忘术就是不再提及,只要她不说,他就不会想起她做过什么。
乌鸦猜不出她的烦恼,只看到她脸上划过两行泪,顿觉手足无措,“你是不是讨厌我?”
汀汀并不讨厌他,反而羡慕他有一副好皮囊。就在此刻,她曾听过的各种妖怪害人的故事浮现在脑海中,那些妖怪多以美色迷惑人心,从而达成目的。
她立马擦掉眼泪,义正言辞道:“你安的什么心?明明这么有能耐,还天天跟着我,是不是看中我童女的身份,想谋害我命,好提升修为?老天爷在看着呢,你可别撒谎,不然会遭雷劈。”
“没有没有。我修炼三百年,从来没害过人。平生第一次来到人间就被你嫂子打落水中。水中龙王厌我妖气,意图将我溺死,是你救了我。”乌鸦睁大眼睛,诚恳道,“我原打算帮你脱离火灾后回归山林,可你家妖物极多,全都觊觎你嫂嫂的阳气,我怕你受牵连,所以才天天跟着你。”
“你骗人,我嫂子一介凡人,怎么能打到你?”
“是真的,你嫂子天生阳骨,体力惊人,我这等小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也正是因此,那个除妖师才费尽心机接近她。”
“你是说杨时鹄?他想害我嫂嫂?”汀汀握紧拳头,她早就猜到那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对嫂嫂图谋不轨。
“不会,他反而一直在为你嫂子驱逐邪妖,保她平安。他法力盈余,体力亏空,若要于世间安然无恙,须有一个威武之躯为他挡住凡间磨难才行。”
“还是呀!他想用我嫂子挡灾,不就是要害她!”
“这,有道理。”乌鸦被说服了,认为汀汀分析得非常正确。
“我得去把她找回来!”汀汀跳下车,蓄势待发,生怕自己晚去一步,嫂子就被拐走了。
汀汀赶车前行的速度不比跑得快,她想拔腿跑进镇子里,可是三郎还在酣睡,她总不能把他扔在荒郊野外不管。
“三郎,赶快起来赶车啦!你再不起我就把你扔在这儿。”汀汀趴到他耳边大喊。
三郎鼾声如雷,毫无反应。
乌鸦知道汀汀对嫂子情谊深重,以为她真会扔下弟弟不管,当即朝天发出一声宛转的叫声。
汀汀瞥了他一眼,怀疑他不是一只乌鸦,而是一只别的什么鸟。
一只刺猬突然出现在路中央,老牛见了它主动停下。汀汀好奇地看着它,想知道它到底要做什么。
只见它大摇大摆地爬上牛车,伸出粉色的小手。
汀汀以为它想和她拉手,也把手伸出去,下一刻就被它果断推开。它眯起黑色的小眼睛,似乎很鄙视汀汀。
“它是你叫来的吗?它想做什么?”汀汀看向乌鸦。
乌鸦点点头,道:“把你的竹竿给他,他会替你赶车,送你弟弟回家。”
汀汀半信半疑,紧接着看到它的小手握住竹竿,刷的一声,在天空中甩出一个颇有气势的半圆。老牛居然动了,拉着车向前走去。
汀汀揉揉眼睛,惊讶之余,不忘道谢:“谢谢你小刺猬!”
小刺猬听到她的叫声,赶车的小身板儿顿时僵住。
乌鸦转到她面前,脸上憋着笑,“他是我的朋友,已经两百多岁,再过几年就能修炼成人了。”
汀汀会意,赶忙改口:“谢谢刺猬爷爷!”
“啪!”竹竿在空中飞出一条凌厉的弧线,似乎在得意什么。
乌鸦的脸色变得有点不对劲,但他什么也没说。他跟着汀汀来到一个房屋密集的地方,这里空气污浊复杂,没有繁花嫩叶,连杂草都很少见。他想不明白,凡人为何能忍受如此险恶之境?就连汀汀这个喜欢爬树的少女都不觉得这里有何异常,人,真是复杂。
“那里有个老爷爷,我去问问他佳福客栈在哪。”汀汀看到街上有个打更人,急匆匆地跑去,暗自祈祷嫂子没有找到杨时鹄,而是和娘家人在一起。
她从老爷爷口中得到一个地址,即刻在月色中马不停蹄地穿梭。乌鸦望一眼渐渐远去的老人,忍不住开口:“你也会叫我爷爷吗?”
“你想得美,我不是一直叫你小鸦吗?”
“小鸦不是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什么?”
“嘎嘎嘎嘎嘎……”
“还是叫小鸦吧。”汀汀抬头打量他的神色,看他似乎不是很满意,思考一番道:“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嘎嘎嘎嘎嘎……”
“你,你怎可说出这般话?羞不羞……”小鸦大惊失色,满脸通红,头顶甚至冒起烟。他别扭地转身,拉开和她的距离,背后的黑蓑衣呼啦啦地响。
汀汀不解,自己只是叫他的名字而已,他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她凑到他身边,真诚道:“我在叫你的名字呀。”
“你说错了,说成了别的话。”小鸦红着脸道,说话的声音有些局促,眼神瞟向别处,不敢看汀汀。
汀汀掰开手指头数数,“没错呀,嘎嘎嘎嘎嘎,五个嘎,跟你说得一样。”
“别再说那句话,你是小姑娘,不可以这样。”小鸦捂住她的嘴,一双金瞳直直地看着她,心跳如打鼓。
汀汀弯起晶亮的眼睛,扯开他的手,坏笑道:“我是不是说了你们乌鸦的脏话呀?”
小鸦无所适从,背对着她不发一言。
月亮突然一反常态光芒四射,目光所及之处犹如白昼。小鸦看起来有些紧张,拉起汀汀的手躲到屋檐下。
汀汀这时才看清小鸦背上的原来不是黑蓑衣,而是一件垂地黑羽衣,上面的羽毛璀璨耀眼,光滑如丝,世间难得。
“月之精华骤增,如此纯正,不染妖气,定有除妖师在附近施法。”小鸦道。
“一定是杨时鹄,他会不会是在害我嫂嫂啊。”
小鸦打量四周,笃定南方有异象。他伸开双臂搂住汀汀的腰,羽衣舒展鼓动,犹如双翼在风中挥舞。“去看看就知道了。”
汀汀感到脚下大地忽然消失,街道脱离视线,自己竟在快速上升。阵阵夜风冲撞耳膜,她惊恐万分地搂住小鸦的脖子,在他耳边不停地尖叫。
“小鸦,你一定要抱紧我,千万别把我摔了!”
小鸦生长于丛林中,每天听到最多的便是各种动物的叫声,因此,他现在不仅处变不惊,还有心思开解汀汀,以一种另类的方式。
“你想自己飞吗?”
“什么?”风声太大,汀汀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隐约看到他投来一种鼓励的眼神,然后放开双手,离她而去。
汀汀只觉得这一幕很像是在梦里,自己一个人在空中极速落下,生死决然一线间。她彻底失声,嘴唇发白,双目紧闭,昏死了过去。
小鸦活了三百年,做人的时间却只有一年。他自以为足够稳重,但是在做人这方面还是过于稚嫩。他几乎完全不懂如何与人相处,不然也不会自作主张把汀汀从空中抛下,害她吓个半死,晕了整整一夜。
汀汀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责怪他,而是担心杨时鹄利用嫂子挡灾,担心父亲会因为自己夜不归宿被他人耻笑。
她坐在房顶上,正对着东方,脸上洒满清澈的晨旭,乌黑的眼珠里多了几丝犀利的光,刺得小鸦浑身不自在。他已经道了无数次歉,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撒手,汀汀都没什么反应。经过一番折腾,他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他尽量克制住恢复原形的想法,坚持以庞大的人形承受她芒针般的目光。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叫卖声此起彼伏,烟火气飘到他们身边。汀汀忽然开口:“小鸦,我饿了。”
小鸦如释重负,连忙把新采的果子捧到她面前。
汀汀摇摇头,用漆黑的眼睛看向他,“我想吃你的肉。”
小鸦信以为真,沉声问道:“你想怎么吃?”
汀汀不吭声,故意用贪婪的神色从上到下地打量他,直至看到他露出怯色才满意地扬起嘴角,“怕了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便开玩笑。”
小鸦自此明白,汀汀不喜欢强行给予的好意。
汀汀剥了一粒紫葡萄放进嘴里,余光瞥见几只燕子在衔新泥,灵机一动道:“你能不能问问你的鸟兄弟们,看它们有没有我嫂子的下落?”
小鸦当真照她说的那么做,摇身一变,换回原形,振翅飞向远方。不久后,他带着汀汀在镇子外找到了圆荷。
没看见杨时鹄,汀汀格外舒心,大声喊一声“嫂子”。
圆荷见到汀汀是又惊又喜,为了不让她的清誉受损,圆荷请求小鸦尽量别在有人的地方以人形和汀汀说话。男女有别,人妖殊途。他们以后最好再也不见。
小鸦明白圆荷的苦心,亦不愿搅扰汀汀的生活,送给她一只黑羽后,知趣地离去。
汀汀看他走得那么决然,暗自落寞了好一会儿。她不解道:“说不准我明天就一口凉水呛死了,为什么不能和小鸦高高兴兴地玩一天呢?”
圆荷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不理她的气话,“我得赶快送你回家,不然你爹爹非急疯不可。”
汀汀敏锐地注意到嫂子的称呼变了,不安地望着她。
圆荷看出她的心思,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拿给她看,“昨夜你哥把我休了,以后我做不成你嫂子了。”
汀汀不哭反笑,直拍手叫好,“那我以后可以认你做姐姐啦,你再也不用受我哥的气了。”
圆荷万万没想到一向任性的汀汀如此豁达,发生这么大的事,她还是全心全意向着自己,一时之间激动得热泪盈眶,难以自持。
汀汀知道以后再也不能天天和圆荷依偎在一起了,难过地趴到她身上,呜呜地哭起来。
圆荷见她如此伤心,便没再提有关杨时鹄的事。她想了想,决定送汀汀到家之后就跟杨时鹄告别,不再跟他去云南采仙药。她实在放心不下汀汀。比起斩妖除魔,云游四海,她更想亲眼看着汀汀长大成人,得到一个好归宿。
杨时鹄听了圆荷的解释,并未责怪她出尔反尔,只说自己腿疼,暂时去不得云南。他准备在佳福客栈住下,等腿脚好利索了再出发。
圆荷搬走以后,汀汀的日子并不好过。有关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活计全落到她的肩上,她再也没有闲暇出去玩耍。爹和三郎从不觉得她做的活辛苦,也瞧不见她手上的茧子和热油溅出的水泡。汀汀也不觉得苦,她只恨自己以前只顾着乱跑,从没有为圆荷分忧。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鸦再也没出现过,在汀汀以为自己渐渐沉入一潭死水时,那个差点烧了他们家的无赖,腰子带着一群人来了。她躲在屋里,偷听到他此行是为了把她娶到手,而爹爹不但不反对,还大力赞成这桩婚事。她奋不顾身地冲出去,决绝道:“要我嫁给你可以。等我吞了耗子药,随你们怎么折腾。”
腰子没想到这个小丫头性子这么倔,要不是看她有些姿色,他早就一巴掌甩过去,准把她打得服服帖帖。为了顺利把她弄到手,他撂下一句话就走了,“要么还钱,要么给人,你们一家子看着办吧。”
吕老爹愣在原地叫苦不迭。他怎会不知腰子的为人?若有别的法子,他绝对不会把女儿嫁给这种人。奈何大儿子欠了他太多债还不上,还把县太爷赏的银子哄走了。腰子扬言只要把女儿嫁给他,以后他们就是一家人,以前的债全都一笔勾销。吕老爹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强颜欢笑,点头答应。
汀汀也知道家里的难处,但她不甘心让一个地痞无赖毁掉自己的一生。当天夜里,她扯下床单,跳墙去了后山。
她奔向以前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犹如仙境,有潺潺流水和成群的萤火虫,所有的不愉快到了那儿都会烟消云散。她挑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把床单拧成一股绳系在上面。一阵风吹来,床单离开汀汀的手,飞到高处的树枝,汀汀吃力地扯半天也没碰到床单的一角。
这时,一只金眼乌鸦飞到她选的树上,口吐人语:“汀汀,你在打秋千,还是寻短见?”
“怎么是你?”汀汀瞪直了眼睛,喜不自胜。她以为小鸦已经把她忘了,再次相遇,她心里多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安稳,似乎有这只不谙世事的小妖在,就算天塌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等待他同以前一样落在指尖。
小鸦站在树枝上纹丝未动,汀汀悻悻地收手,冷声道:“你还真听圆荷姐姐的话,她不让你靠近我,你就离我远远的?既如此,你又来做什么?”
“我来阻止你自尽。”
“你胡说什么?赶快把我的吊床放下来,我要睡觉啦。”汀汀才不会想不开,她只是在家憋闷得慌,心乱如麻,这才出来冷静一下。眼前的静谧清新令她倍感惬意,可以专注地琢磨对付腰子的办法。
小鸦衔住吊床的一角落下,见汀汀麻利地躺在悬空的布上,悠然自得地摇来晃去,心里放心不少。他挥挥翅膀,想要离开。
汀汀猛然坐起来叫住他,“小鸦,你可不可以娶我?”
小鸦沉默良久方才开口:“你想嫁给我吗?”
“不想。”汀汀回答得很干脆。
“那我为何要娶你?”
汀汀急了,跳下吊床,指着山下的村落,“如果你不娶我,我就得嫁给那里的大坏蛋了。”
“可我该怎么娶你呢?人和妖的婚嫁之礼并不相通。”
这下换汀汀沉默了,她握紧双手,不安地转来转去。一轮月牙爬上树梢,皎洁的银辉洒在她青涩的脸上,映射出一分坚毅的神采。她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定,“你先变成人,我方才想出一个办法,保准管用。”
小鸦绕着汀汀飞一圈,没有变成人形,而是飞进黑暗中,离开了汀汀的视线。
汀汀以为小鸦不想娶自己,神情落寞地倚着大树坐下,暗自苦笑,他欠自己的早还清了,干嘛继续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呢?
“汀汀。”小鸦的声音忽而从头顶传来。
汀汀抬起头,瞧见一个身披黑羽衣的高大男子,他笔直地站在自己面前,宽阔的肩膀像一堵围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满天月光。
汀汀站起来才到他的心口,要仰着脖子才能看清他的脸,她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长高了?”
“山中灵力充沛,确实让我增进了些。”小鸦弯下腰,以同样的高度深深地望向汀汀,道,“你说的办法是什么?”
“就是这个。”汀汀突然捉住他胸前的羽衣,一把将他拽到自己身边,眯起眼睛吻上他的双唇。
小鸦瞪大双眼,僵在原地,惊讶地看着汀汀,不敢相信刚才贴在自己嘴上的柔软之物是什么。
汀汀也双颊通红,羞于直视他的眼睛。见他没有拒绝自己的举动,又鼓起勇气解开他的羽衣。
羽衣滑落,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肤,遒劲的肌肉是汀汀从未见过的。她低垂着头继续向下拉,在小鸦平坦健硕的腰腹完全袒露时,他摁住她的手,让她无法动弹。
汀汀又羞又失望,颤声问:“你是不是不愿意同我躺在一起?”
她以为只要两个人不穿衣服躺在一处就能做夫妻。
小鸦不语,只是默默地把汀汀出了很多汗的手握在手心里,放在胸口,“抱歉,你我不可如此。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要你还想在人间立足,我便不可让你因我而蒙受一生骂名。”
汀汀感受到小鸦的心脏跳得比自己还快,知道他对自己绝不是毫无情义,一股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她没再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该回家了,踉跄着跑下山。小鸦跟在她身后,一路护送。
家里人并不知道汀汀半夜出去做了什么,只知道她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死命反对她和腰子的婚事。大家以为她长大了,认命了,就不再对她严加看管,放松了警惕心。
汀汀在无人注意时为自己准备好行囊,只等三日后的中元节,全村人都出门祭祖烧纸,她好趁机离开这个地方。
她以前最怕中元节,因为人们都说七月半是鬼门大开的日子,她平时敢摸黑上山捉蝉,唯独在这日从不敢出门。如今,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一心只想逃走,再也不要看见腰子那张猪肝色的脸。
无独有偶,有个人跟她有同样的想法,都想趁着村中无人自行其是。她一出门就遇到这个人——腰子。
这个无赖垂涎汀汀已久,之前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一亲芳泽。如今人们都去后山烧纸祭祖,他便有了可趁之机,意图在今夜强行占有汀汀。不料半路碰见她背着包袱在外鬼鬼祟祟,当即拦下她,不客气地问:“你去哪?莫不是要逃婚?”
汀汀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只要被他抓住定然是九死一生,不假思索地扔掉行囊,拔腿就跑。
她在山中野惯了,对山路熟悉,步履亦是矫健,跑里来轻盈迅疾,难以追赶。但是腰子铁了心要捉住她,一路紧追不舍,虎视眈眈。
汀汀慌乱中选错路,险些走到人们祭祖的地方。她怕人们和腰子沆瀣一气,回头见腰子已被自己甩开,没了踪影,便折回去另选他路。
腰子埋伏在树后,趁她不备,粗暴地捉住她的辫子,将她拽倒在地,欺身而上。
汀汀厉声尖叫,又踢又咬,从头上拔下小鸦送的黑羽扎向身上的禽兽,那支黑羽犹如尖锐的锥子,瞬间扎透他的手心。
腰子吃痛抽回手,汀汀趁他不备翻身逃走。此刻山上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下来,恰巧看到这一幕。吕老爹和三郎在亲眼目睹汀汀被如此对待后,不但不去惩罚腰子,居然煽动人们把汀汀抓起来。
汀汀对自己的家人失望透顶,最后一丝流恋瞬间荡然无存。激愤之下,她奔向无人敢去的瘴气林中,从此消失了踪影。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让人毫无反应的余地,吕老爹跪在地上大声嚎哭,后悔不已。
汀汀所在的瘴气林就算在白天也看不见路,这里曾经是个战场,无数将士死于其中,白骨随地散落,无人来拜。她在里面走了很久,听不到一声鸟叫,只看见蟾蜍和蜈蚣满地乱爬。
待她以为再也没人追上来后,紧绷的心弦砰然断裂,浑身气力通通瓦解。她气喘吁吁地坐在一块湿滑的石头上,看着手中的黑羽,默默出神。
“汀汀。”
瘴气中传来小鸦的声音,她环视一圈没发现他的影子,笃定自己中了瘴气的毒,以至于出现幻觉。
“汀汀。”小鸦从树上落下,将她从地上拖起来,用羽衣遮住她的身体,不让瘴气再靠近她。
汀汀眼神迷离,意识涣散,无力地任由他摆布。她大约记得他想抱着她飞起来,她痛苦地皱起眉头,似乎还在为上次的经历感到后怕。他没有一意孤行,而是背着她一步步走出瘴气林。
瘴气越稀薄,汀汀的意识越清晰,渐渐的,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色。小鸦把她带到深山中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这里山石锋利如剑,长满粘腻的青苔,血肉之躯难以踏足。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即便烈日当空,地上也看不到一丝阳光。
汀汀听到鸟叫的声音,左右环顾什么也没发现。她张开双唇,想要问问小鸟都在哪里藏着,却惊恐地发现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她又试了一次,还是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微弱的嘶哑,吐出温热的气息。她这么爱说话,若是再也不能发出声音,日后该如何活下去?
小鸦发现她的异样,扭头看到她一脸泪痕,目光绝望,赶紧把她放到一棵柳树的枝干上,扶着她坐好。“汀汀,为何哭?”
汀汀伤心地抽泣,张开嘴巴示意自己再也不能说话了。
小鸦会意,捧着她的脸仔细看一遍,道:“你吸入太多瘴气,嗓子受伤了,要过一阵子才能好。”
汀汀还是很难过,哭得稀里哗啦。她宁愿做一年的木头,也不想当一天的哑巴,说不了话的感觉可太难受了。
“只要你多喝水,很快就会好。我有多同类都中过瘴气中的毒,他们现在都好了,和没事的时候一模一样。”小鸦悉心安慰,尽量让她心里好受些。他突然想起什么,抬起汀汀的脚,一声不响地扒光她的鞋袜。
汀汀吓坏了,想推开他,岂料整个身体犹如落进棉花里,全然使不上一丝力气。白嫩的脚丫裸露在空中,小鸦不加掩饰的目光盯得她如芒在背。
小鸦没在她脚上发现要找的东西,抬手要解开她的衣裙。汀汀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变得和腰子一样可怕,激动地发出无声的反抗,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
小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多莽撞,惭愧道:“我不是别有用心,是,是那片瘴气林中有恶虫,最喜钻进血肉中寄生繁衍,最后将寄主吃成一具空壳。我只是想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没有……”
四周有很多鸟兽藏在暗中偷窥,有些热心肠的小鸟认定汀汀肚子里已有虫子安营扎寨了,催促小鸦赶快为她驱虫。小鸦知道事态有多严重,刻不容缓地抱起汀汀,朝着自己的洞穴奔去。
汀汀依偎在他的怀中,虽然不知道他会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但她坚信,这次他不会再把她扔地上。
汀汀一直以为小鸦住在树上,也许还有一件树屋,万万没想到他住在一处宽敞凉爽的山洞中。一片又一片的黑羽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地上,钩成一张光泽美丽的巨毯,她不敢踩在上面,惟恐弄乱如此罕见的至宝。
小鸦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何稀奇,毫不惋惜地在上面走来走去。他把汀汀放下来,双臂环着她的腰肢,轻声道:“试试能不能走动。”
汀汀尝试着驱动手脚,抬起腿往前迈去。不知为何,她明明能感知到腿脚的存在,但它们却一点都不听使唤,兀自地扑向大地。
小鸦连忙托住她,忧心忡忡道:“汀汀,恶虫已在控制你的身体,我得把你的衣服脱下来驱虫。若是再耽搁,恐怕就晚了。”
汀汀平静地望向他,算是无声的允许。
小鸦扶着她躺在柔软的羽毛毯上,一层层地褪去她的裙子。她凝望着神情专注的小鸦,看他俯下身检查可疑的伤口,莹白的小腿在他眼中似一根亟待诊治的树枝。见他不曾流露出半点想入非非的心思,汀汀也不再害羞。
他纤长的手指摁在小腿内侧一处红点,眨眼间,一只鲜红的小飞虫从红点里钻出来,神速逃往他方。小鸦看也不看就捡起一根黑羽射去,红虫被无情地贯穿,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另一条腿上的虫子也是同样的死法。
“疼吗?”他抬头问。
汀汀点点头,虫子怎么钻进她肉里的,她一点也不清楚,但它们钻出来的时候可令她痛苦死了,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很快就好,只要把它们全挤出来,你就能走路了。”小鸦拭去她额角的汗珠,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她,原以为她会疼得难以自持,没想到她连滴泪都不曾落下。紧接着,他将她翻过身,脱掉单薄的上衣,在她的背上寻找伤口。
此时的汀汀在他面前不着一物,腰肢若柳盈盈一握,肌肤粉润吹弹可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身体,脑海中涌过一阵阵滔浪,他动用了很大的念力才让自己不被一些荒唐的想法搅乱理智。看着眼前洁白如玉的身体,他突然很好奇这会是什么味道?
汀汀紧皱眉头,等待虫子钻出来,奇怪的是,她一直没等到那种尖锐刺骨的疼痛,只感到一股热气喷到背上,留下一点柔软的湿润。她僵直了身体,肌肤滚烫,耳朵红得滴血。
“背上没有。”小鸦又把她翻过来,手指落在她的脖颈间,一寸寸地向下游移。
汀汀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看到他黝黑的面孔泛起红晕,便知道他也是会害羞的。她无声地笑了,肩膀耸动得厉害。
小鸦歪着脑袋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开心。根据她以往的行事风格,此刻她一定是认为他在出丑,所以才会乐不可支。他无奈地摇头,接着找红点。
此处省略2400个字,大家有缘自会再见。
小鸦怎么也想不到汀汀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如果不是她还留有微弱的呼吸,他就以为汀汀因为伤势过重死去了。他也知道汀汀被自己害得不轻,因而不敢叫醒她,只是静静地守在她身边。
汀汀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试试自己的嗓子有没有恢复好,答案是令人失望的。还好手脚都听话了,想怎么动就怎么动,但她浑身酸疼难耐,一点也不想动,她只想开口说话。
一旁的笨妖怪丝毫不懂她的心思,就知道傻愣着,两只眼睛瞟来瞟去,看得人心烦意乱。
“你看什么?”汀汀张大嘴巴,就算发不出声音,她也要明确表达出不满。
小鸦好像听见她说话了似的,立即转身不再看她。
汀汀还是很不满,她隐隐约约感觉自己被他夺走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胸中压抑着难以诉说的委屈。她自顾自地找昨天脱下的衣服,尽量不去想他对自己做了什么,不然可能会失控大哭。
小鸦看她四处张望,瞬间了然,“你的衣服被恶虫爬过,不能再穿,我将它们扔了。”
汀汀有些生气,他又自作主张,我行我素。但他说的又很有道理,不容反驳。她抿着嘴唇,拢起一堆羽毛,将身体埋在里面。
小鸦被她的举动逗笑了,咧开嘴,拉住汀汀的双手,示意她站起来。
汀汀才不要,昨天是迫于情势才让他看光,今天可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你不想穿衣服吗?”小鸦反问。见她犹豫了,趁机拉起她。
汀汀张大嘴发出无声的尖叫。下一瞬,她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羽衣做的衣裙,样式几乎和被扔掉的一模一样。她开心地转了一圈还不够,又围着小鸦转圈,漆亮的眸子里全是对他的佩服和感激。小鸦扶着她的小臂,随着她一起转起来。
她怎么也料不到,这小妖怪居然和圆荷姐姐一样心灵手巧。可惜她在镇子里,不能立刻去见她。
一想到这儿,她的情绪瞬间跌落至谷底。
小鸦默默地望着她,以为她是为自己不能开口说话而难过。他牵着她的手来到洞口,指着远处一座山峰道:“那座山上有一眼至纯的清泉,喝了那里的水,你或许会好得更快。”
汀汀焦急地蹦来蹦去,恨不得马上飞过去。小鸦不等她说就将她横抱起来,一跃而起飞至高空。汀汀这次一点也不怕,还有一分勇气往下看,但也只不过看一眼而已,之后就把脸埋进小鸦的怀里,再也不敢乱动弹。
没过多久,他落到地上,把怀里的人轻轻放到那片碧绿的泉水旁,她的腿好像没有骨头,站都站不起来。他只好扶着她席地而坐,自己攀到一棵紫荆树上,摘下一片叶子,为她盛出清澈的泉水。
汀汀不假思索地喝光了它,而后张开嘴,又是发不出半点声响。她嘟起嘴,看看泉水,又看看小鸦,失望地垂下脑袋。
“傻瓜,这又不是灵丹妙药,哪能喝了就立马见好?再耐心等一等。”小鸦又为她舀一抔水,看着她一饮而尽才算放心。
这座山不如小鸦的住处凶险,遍地奇花异草,芬香馥郁,也没有什么奇山怪石,婉转动听的鸟鸣声在茂密的树丛里此起彼伏。他们在水边坐了一会儿,安静地欣赏美景。
“汀汀,等你好了,会不会离开这里?”小鸦突然发问。
汀汀脱口而出,“会,我要去找圆荷姐姐,再也不要见到你啦。”
小鸦的金瞳霎时间变得暗淡无光,汀汀猛然发现自己的嗓子好了,赶紧改口:“我是故意气你的。”
“我知道。”小鸦淡淡地道,又舀了一抔水递过去。就算她离开了,他也有法子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