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鸟”的宿命

周末闲来无事，我们一家三口来到了离小区不远处新开的一家面馆吃晚饭。走进店面，小店里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呵，生意好不兴隆。我们费了老鼻子劲才在角落里找到一个三人桌，可是半天也不见一个服务员过来招呼我们，因为大堂上只有一位服务员在忙乎，一会端茶一会倒水，一会又跑到厨房里忙乎，根本就忙乎不过来，我忍不住大喊“服务员，点菜！” 嘴里答应着“来了，来了。”过了好半天才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她中等身材，略显壮实，头上扎着服务员们常扎的那种发髻，上身穿一件碎花小衫，下身是一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黑色长裤，脚蹬一双开口布鞋。

“您好，点什么饭菜？”她用手轻轻地撩了一下前额的头发，把手中的点菜单递给我，还没有等我开口，就听见她一声惊呼“老师，是你吗？老师？”我抬头一看，有些茫然，似曾相识的面庞，但是又实在想不出来是哪一届的学生。“你是……？”我结结巴巴地问。

“您真的认不出来我了，老师？”她急切又热烈的问道。我抬头仔细端详她的脸，可能是长期饭店工作的原因，皮肤油津津的，有些发红，眼角泛起些许皱纹，由于发胖而显现出的双下巴，使得整张脸看上去更圆了。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粗犷。看我还呆愣着，她朝我肩膀上推了一下，“啊呀，我是李丽英啊！”接着，她就哈哈大笑起来，“老师，你真是没有认出我来，不过也是，都20年了。”她热情地坐在我的身旁，忙不迭地给我们倒水，“老师，没有想到，在这里碰到您，今天我请客……”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我一概没有听得进去，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把眼前这个女人和20年前那个爱唱歌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1996年，我在郊区一所农村中学教书，班级里的50多个学生全是农村孩子，女孩子们都是一色儿红红的脸庞，穿着花布衫，宽大的家做裤子，扎两个羊角小辫，说着带有浓厚地方口音的方言。可是在这么一群学生中就有那么一个女孩子是鹤立鸡群，卓然不凡的。她完全不像是一个农村的女孩，黑亮的头发总是高高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面色白皙，一点也没有经过乡下灼人的太阳暴晒的黝黑，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好像会说话。

这个女孩子出众的不仅仅是她的外貌，还有她的歌声。一次上完课，还有几分钟下课，我问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随便问问，一位淘气的男孩说，“老师，问什么问题啊，让李丽英给唱个歌吧，咱也解解乏。”其它孩子就一起起哄，说就是就是，唱个歌吧，我说那好吧，那就唱吧。我本以为农村的孩子会腼腆，不敢唱，肯定会推三阻四，可没有想到，李丽英马上就站了起来，说“我给大家唱一首《青藏高原》吧”。只见她气定神闲，自信满满，面带微笑，“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期盼……”。那声音干净，纯粹，饱含感情，就像炎炎夏日里的一股清泉注入我们的心里，淡淡的笑容，眼睛目视着前方，似乎一张嘴，她就已经沉浸在歌曲中了，眼前的听众在她眼里估计都是“大白菜”吧。正在我暗自赞叹她的音乐天赋，轮到唱那一句高八度的“哎”了，我真为她捏一把汗，这么高的音能唱上去？只见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一声悠扬，高远，空旷的“哎”就在教室的上空绕梁了。全班同学鼓掌，我激动的双手都拍红了，实在不敢相信在这样一个乡村中学，能有这么有天赋的女孩子，若干年以后，电视台会不会来采访我，请我谈谈李丽英大歌星的学生时代？我暗自想着。

后来，我就很关注这个孩子，鼓励她好好学习，将来可以考音乐学院。她睁大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惊喜地问，“音乐学院？哪里有音乐学院？上音乐学院就可以一辈子唱歌了吗，老师？”

“当然，你唱得这么好， 再让你妈妈帮你找老师辅导一下，肯定能考上。”

“哦，辅导，到哪里找辅导老师呢？”她似乎自言自语。

想一想，也是的，整个小镇上就没有几个专业的音体美老师，别说这个乡下的农村学校了。看着她黯然的眼神，我急忙说，“县城里应该有的，去问问吧!”

“哦，”她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声。“除了唱歌，我什么也不想干。”她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说。“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一辈子唱歌……”

“……”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农村的学校秋天要放好长时间的秋忙假，因为学生和老师都要去收割庄稼。再开学，就是高三了。

有一天放学，我听到身后一声清脆的叫声，“老师，”我回头一看，见她手里提溜着一个布袋子，“老师，这是我们家院子里刚收的西红柿。”她微笑着对我说，“李丽英啊，老师家里有呢，你自己留着吃吧！”“不，老师，你拿着，这是我中午特地去给您摘的。”她的脸一下子泛起了红晕，停顿了一下，又说“您是我见过的最平等对待学生的老师。”我笑了，于是接过了布袋子，师生两人从那低矮的校门走了出去。

“我马上毕业了，老师，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我也会记得你的，百灵鸟。加油！”

就此别过，我后来也离开了那所农村中学，多年来，我辗转了好多地方教书，偶尔会想起这个会唱歌的女孩，也许她正在哪个地方快乐得唱歌吧，也许在某个学校当音乐老师。今天突然在小饭馆见到当服务员的她，真让我吃惊地闭不上嘴巴。

“你没有去唱歌吗？你后来没有去考音乐学院吗？李丽英？”话不经过大脑思索就已经冒了出去。

“嗨，唱啥歌啊， 老师，那只是小时候唱得玩玩。那哪能当饭吃啊！”

“你后来没有去找辅导老师？”

“哪有那么容易啊，老师，家里农活忙，那时爹娘需要人手，哪有精力管我唱歌的事情呢！”

“那后来呢？”我问。

“高三毕业，我就回家干活了，后来出来打工。”

“哦！”我无言以对。

“我现在过得挺好，我老公自己承包工程，我在这里打工是暂时的，我计划明年条件成熟了自己开个饭店，当老板娘！”说完，她爽朗地大笑起来，然后不时地给我夹菜，还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我似乎听不清了，眼前浮现出20年前她唱《青藏高原》时的样子，淡淡的笑容，清澈的眼神，目视前方，干净空灵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回家的路上，我沉默不语，爱人问我：“怎么了，你？有人请你吃饭，还吃出毛病了？”

我告诉他，我想起了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写得话“有多少才华横溢的人，一辈子就窝在了这穷山沟沟里啊！”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在云朵里钻来钻去， 气温明显地比前几日低了好多，再加上秋风瑟瑟，我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不知不觉，夏天又过去了，再开学，竟是一年的后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