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波品千古最美情诗:《诗经·王风·采葛》
我们上一讲讲了《诗经》中著名的《静女》,讲了“她亲手采摘,又送给我的彤管与柔荑”,所谓“贻我彤管,彤管有炜”,所谓“自牧归荑,洵美且异”。我们认为,彤管和柔荑其实都是一种草,这其实是和鲜明的采摘文化息息相关,由此更可以看出“静女”的“静”字其中纯净与圣洁的内涵。这样说,其实还有一个旁证,就是今天要讲的《诗经•王风》中的《采葛》。这是一首非常独特的情诗,诗云: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说《采葛》这篇非常特殊,是因为几乎在《诗经》,其实不只是《诗经》中,很少有像这么简单的情诗了。而它虽然简单,却又简约深挚,却又不失丰富,简直达到了情诗创作中的极致,达到了化境。
首先,你看诗的内容和技巧是多么简单吧。这首精短的小诗用了诗经中最常用的三章复沓章法,而且每章只改动了两个字而已,“彼采葛”、“彼采萧”、“彼采艾”,“葛”、“萧”、“艾”,后面“如三月”、“如三秋”、“如三岁”,“月”、“秋”、“岁”。这几乎可以说是《诗经》复沓章法最最凝练的,最简洁的,也是最出神入化式的应用,形式上如此,技巧上如此,内容上也同样是既凝练又内涵丰富。
“彼采葛兮”的“彼”,当然是她,也就是所谓伊人啊,伊人并不在水一方,她在哪儿呢?她“自牧归荑”,当然去野外采摘。我们在《静女》里就说了,在先民时期,男子主要负责狩猎,而女子主要负责采摘。狩猎与采摘其实主要要满足两个需求。我们现代人觉得,狩猎采摘主要满足生活、饮食乃至居住的需求,宽泛地说,其实都是生活的需求,但对于先民来说,其实在生活需求之上,最重要的、排在第一位的是祭祀的需求。《左传》里说“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所以我们在讲《静女》时说到,那个静女所采摘的白茅草,其实是有祭祀的作用的。正因为其在祭祀中有特别独特的作用,所以那个白茅草,尤其是静女所采摘的白茅草,才显得那么“洵美且异”,反过来“洵美且异”的白茅草,也反衬了静女的纯洁与圣洁。这样的采摘文化与祭祀文化,与先民的爱情生活交揉在一起,才让《诗经》里的爱情诗显得古韵盎然、别有风味。
郦波品千古最美情诗:《诗经·王风·采葛》虽然《静女》出自《诗经•邶风》,《采葛》出自《诗经•王风》,但先民时代的生活习俗在本质上,尤其是在祭祀与生活相关联的那些方面,是息息相通的。所以你看《采葛》中的“彼采葛兮”、“彼采萧兮”、“彼采艾兮”,葛是什么呢?葛是葛藤。我们现在也经常可见。它是一种蔓生的植物,它的块根是可食的,所以现在还有一种食品叫葛根;它的茎可制成纤维,所以在古代我们知道,粗服中就是一种原材料,就是葛布。我记得我在《百家》讲《清官海瑞》的时候讲过,海瑞作为一个有名的清官,到后来他虽然位列二、三品大员,可他家中所居依然简陋无比,起居衣物全无绫罗绸缎,只有葛布的衣裳。当然在《诗经》时期,先民时期,葛茎纤维做成的葛布、做成的衣裳,应该是那时候的主流吧?所以采葛既和食物有关,又和衣服有关。
“采萧”,“萧”是什么呢?“彼采萧兮”的“萧”是“艾蒿”,就是蒿草的一种。“艾蒿”我们知道,在端午节的时候,我们经常会插菖蒲和艾蒿,因为它的香气特别浓郁,可以驱虫,古人也认为可以驱邪,所以“艾蒿”第一作用还不是用于生活,是用于祭祀。事实上,中国的古人,先民们早就特别重视各种蒿草,包括艾蒿、包括青蒿,所以两三千年之后,才有“龙的传人”屠呦呦和她的团队,在其中发明提取了最终获“诺贝尔奖”的青蒿素。如果说,“采葛”的“葛”和生活息息相关,那么“采萧”的“萧”其实就和祭祀,也就是先民的信仰和精神生活息息相关。
第三个是“彼采艾兮”,“采艾”就是艾草。艾草我们知道,它是可以做成艾绒,进行针灸治病的。其实艾草就是艾蒿,也就是第二章所说的“彼采萧兮”的“萧”。那为什么第三章里要换一个说法,把“彼采萧兮”换成“彼采艾兮”呢?因为“萧”特指的是艾蒿的祭祀的作用,而“彼采艾兮”的“艾”呢,特指的是它的医疗作用。中国的古人早就发明了艾灸之法,早在《庄子》和《黄帝内经》中都提到了艾灸之法。所以《毛诗》解读“彼采艾兮”,就明确地说:“艾,所以疗疾”。也就是说突出的是它的治疗的作用。
从“采葛”的生活日用,到“采萧”的祭祀作用,到“采艾”的治疗作用,这其实几乎囊括了先民生活中最重要的几个方面。所以那个采葛,那个采萧,那个采艾的姑娘,是何其的重要啊!所以这也应该像《静女》里的那个美丽的姑娘一样,她所采的彤管,她所采的柔荑。并不是简单随意写来。同样,这首《采葛》里,姑娘所采的葛、萧、艾,其实同样也别有意义,这一切其实都在暗示,当然今天看来是暗示,古人应该是明示那个姑娘的重要啊!
郦波品千古最美情诗:《诗经·王风·采葛》而渗透在饮食、衣饰、祭祀、治疗、生活日用各个方面的这种笔触,看似极简单,却又极丰富,其实正是那个小伙子内心浓郁情感,喷薄而出的根源所在:我心爱的姑娘啊,她外出去采葛了,故而“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一天不见就像过了长长的三个月一样;我心爱的那个美丽的姑娘啊,她外出去采萧了,故而“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哪怕一天见不到,就像经过了漫长的三季。请注意,这里浓缩出一个非常经典的成语,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后人往往会把“三秋”误读成三年,其实这里的“秋”是指的一个季节,所以三秋是指的是三个季节。我心爱的姑娘,她外出去采艾了,故而“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哪怕一天见不到,就像隔了漫长的三年一样。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这三层复沓实在是太过精妙,不仅为后世凝炼出、沉淀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成语,而且据我所知,它也可以说是人类文明中,最早用艺术形式,深刻触及到爱情心理学与心理时间的诗歌表述。首先,它是第一个清晰地揭示了心理时间与物理时间的区别,一日是物理时间,而三月、三秋、三岁这都是心理时间。相信所有人都有过这种心理时间远异于物理时间的感受。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时间和物理时间的差异呢?这背后,其实有着心理学的重要内涵。心理学告诉我们,事实上心理时间决定于心理感知重点的不同。比如和相爱的人,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们就会觉得非常愉悦,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那是因为我们的感知重点是在和相爱的人一起做的事情上,而不是时间本身,所以我们就会觉得时间过得非常快。反之,如果我们做一件不喜欢做的事情,我们感知重点就不在事情本身上,就会旁移到事情之外的时间上,这时我们就会觉得时间过得非常得慢。而相思、而等待、而刻骨的思念总是让我们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来,那么这时候的感知重点就不在事情上,而在时间上,所以“一日不见,如隔三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漫长的时光之河淹没了相思的心。
所以所谓“思念”,你看那两个字,心上之田和心上之今——心上的此刻,就是心上的所有空间与时间,都只为那个思念的人而存在。那一刻,我的思念、我的爱,除你之外,别无桑田、别无沧海。“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多么浓郁的情感啊!小伙子对那个去野外采葛、采萧、采艾的姑娘的思念,浓郁得像田野、像春风、像时光。这样简洁凝炼而递进的诗句,千年而下给我们的感觉只有一个,即那浓郁得化不开的爱无时、无处不在。当然跳开一步夸张一点说,这首《采葛》,这首“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不仅最早揭示了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的差异,甚至还遥遥地、隐约地指向了现代量子物理学与时间相对论。因为爱而改变时间的流速,随着量子物理学的发展,这或者在将来不无可能。
郦波品千古最美情诗:《诗经·王风·采葛》当然这么说,我也只是姑妄一说。我要说的是,这首两三千年前的情诗,为什么那样简单、那样凝练、那样简练,却能产生那样浓郁到化不开的爱的感觉呢?以至改变了时空,改变了沧海桑田。这就和中国传统爱情文化以及华夏文明的文化本质息息相关了。中国文化讲究“和合文化”,“和”,第一个“我和你”的“和”,其实甲骨文的原意,它的本质是“翁同龢”那个“龢”,是一根根和管排列在一起,每一根和管都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自己的乐音,但是排列在一起,形成共振、共鸣,就能产生和声。音乐上的和声,其实最早也是这个意思。这样,所谓“和谐社会”,其实就是人类最理想的社会,每一个人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但是大家在一起,又有共同的价值操守与信仰追求,这就是和谐。而“合”,第二个“合”,“知行合一”的“合”、“天人合一”的“合”,它的甲骨文原意并不是人一口,而是一张大口,包着一张小口。有人会觉得暧昧,但其实甲骨文原来就是那么浪漫,没错,它形容的就是相爱中的男女在相拥、相吻的样子,所以爱情的境界是什么?就是合。合是什么样的境界?是我的眼中只有你。为了你,我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了你,一切沧海桑田乃至时光都随你而变。
所以《采葛》中,那个小伙子的爱为什么浓郁到化不开,就是因为他的爱、他的思念真挚、纯粹、浓郁到了“合”的境界。这就是《诗经》里的爱情,这就是中国式的爱情——简单、纯粹、浪漫、真挚、浓郁满怀。“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的爱,除你之外,别无桑田,别无沧海。
郦波品千古最美情诗:《诗经·王风·采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