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便士与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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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便士掉落到草丛里。
他出生后，便辗转于多人手中，教书匠、车夫、小酒馆侍应、面包店老板、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乞丐、小偷。。。
他最后一个主人可能喝多了酒，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自行车撞倒在地，结果，偏偏他从他手里掉了出来，又一直滚呀滚，滚到了路边的草丛里，没有人可以看见他。
他是一枚有思想，有情感的一便士。
可惜没有人知道，他也没有遇到另一枚和他一样的硬币。
他是独一无二的。
谁知道？
他想起自己的出生地，轰鸣的机器声中，他突然间从一大块铜板上掉下来。但是还不能动，他乖乖地和其他硬币一起被输送到另外的机器上，然后正反面都被打上烙印。
每一枚都是崭新的，然而出了这个房子，彼此的命运便都不同了，也不会再相见了。
他记得他的第一个主人是个教书的老先生。他喜欢有文化、知识渊博的人，他想和这样的人一起，他自己也可以有成长。
老先生下了课，便匆匆离开学堂。他叫了一辆马车。这枚便士第一次坐马车，虽然一路上颠簸起伏，他几次差点吐出了，可还是兴奋大于不安。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一只苍老的手从口袋里翻出了他，他很快落入了另一只粗糙有力的手心里，那手心里的茧子竟然把他硌疼了。
他又滚落到另一个口袋里，和其他的一便士贴在一起，让人浑身不自在。
接着，他又想吐了。他有些晕。
就这样，他跟着马车整整跑了大半个晚上。白天听了一天的课，晚上又行遍了大半个城市。
现在，他想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可是，周围突然出现了只有白天里才有的喧嚣声。这已经是夜里了，怎么还有人在大呼小叫，甚至争吵。
“酒保，来杯威士忌！”是车夫的声音。
他希望车夫尽快喝完酒，赶快回家，因为他实在太困了。
当车夫喝到第三杯时，他那只结满了茧子的大手又伸进了口袋，摸索着把他捏在了手里。
他被狠狠地压在了吧台上。
他还没来得及喊疼，便被一只纤细的手滑着推进了吧台后面的抽屉里。当抽屉关上时，周围不仅一片漆黑，还十分安静。
他很快就睡着了。
硬币能睡着吗？当然不能。可这枚能，因为他是一枚有思想，有情感，且独一无二的一便士。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抽屉拉开的声音吵醒，紧跟着，是刺眼的亮光。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躺在其他硬币的上面，感觉整个世界的光都在温暖自己，他感到很神气；然而，这种神气没有持续几秒钟，随着一阵儿“哗啦”的声音，突然地失重把他砸向一个冰冷光滑的平面，他还没来得及半点反应，其他全部的硬币如冰雹般铺天盖地撞向他，把他死死地压在最底下，不透漏一点光。
就在他快要窒息时，一只洁白且有股清香气味的手将他从身上压着的硬币上解救出来。
“又一枚一便士。”她的声音也极其轻柔。
后来的事，他记得他被放进了一个小巧的钱包里，有些拥挤，但他闻到了同样的清香。
很快，这种香气被另外的一种香气所替代。从人们的口中，他知道他现在躺在一家面包店里。
他饿极了。
然而没多久，他又被人捏起，放到一只他遇到过的最小的手心里。
那只小手紧紧地握住他，手心里都渗出汗来，生怕他丢了一般。虽然他感觉身上粘哒哒的，但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安全感。
那只小手摇来摇去，手的主人也蹦蹦哒哒。他也跟着坐秋千一样，晃来晃去，都有些晕了，虽然坐马车也有些晕，但这个晕不像那个晕。
突然，秋千停了下来。
“爸爸，我可以给他吗？”他现在的主人，那个小男生的声音很稚嫩。
“可以，如果你愿意。”一个深沉的声音。
他还在想着他们的对话，再一次的失重袭来，他这一次从更高的位置落下来，落到一个铁罐里，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不停地在铁罐里打着转儿，最后终于倒下去，停下来。
他看到了小男孩和他的爸爸，不过只是他们的背影。他也看到了面前坐着的人，一个丝毫不畏惧寒风，面带笑容的一位老人。
不是每个从老人身边经过的人都会丢下一枚硬币。但每次有硬币丢进来的时候，老人都会说一声谢谢，而他都会紧紧闭上眼睛，生怕砸到自己的身上。
他发现自己没有出生那会儿崭新了，脸上也出现了一些伤痕。沧桑了，也不年轻了，之前的很多想法也不再奢求了。
有时，老人会低下头看看他，但有时，他又感觉老人的目光没有落在他的身上。现在，他并不是唯一的硬币，他也不是最大的面额，他甚至发现了那枚著名的六便士，那是老先生在课堂上讲的一部小说。可惜，当时他觉得日子很长，便没有认真地听；如果还能重回到课堂，他一定会打起十倍精神去听一听。
他突然想看一看月光。
太阳太晒了，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口干舌燥，如果能喝口水该多好，是啊，如果他能够的话。
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只能随遇而安。他开始闭目养神，霎时，整个世界因他而安静下来，是他的世界安静下来。
一滴甘露滴入他的中，滑入他的心间。
那是什么？
又一滴，接连不断的，最后连在一起，打在他的身上，“噼里啪啦”个不停，他也从冥想中醒过来。
是雨，他浑身都湿透了。
老人慌忙抓起铁罐里的钱币，又揣到贴身的口袋里。接着，他收拾好地上的东西，随着人群慢慢走向最近的桥洞。
迎面踉跄一个醉汉，手里还握着半瓶劣酒，径直撞到了老人的怀里。
老人后退了一步，“小心点，年轻人。”
那醉汉头也没回，一脚深一脚浅走远了。
拐过一个路口，四下无人，醉汉站直了，他低头看着另外一只手，里面攥满了钱币，有纸币，有六便士，还有他。
他被抢劫了，一便士这样想着自己，这也是他第一次不情愿地被交换到另外一个人那里。
醉汉迈着轻盈地步伐，吹着口哨，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又用拿酒瓶的手抹了一下子嘴巴，准备穿过马路。
这时，一辆自行车沿着下坡路冲下来。醉汉躲避不及，被撞了满怀，酒瓶、钱币像离开鸟巢的小鸟，飞向了天空。
醉汉骂了一句，还没骂完，便四仰八叉躺着地上。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翻过身来，搜索并收集那些散落在马路上的钱币。
我们的主人公，有思想、有情感的一便士像一个离开了自行车的轱辘，径自大踏步向前滚去。突然，前面出现了一粒小石子，他躲闪不及，一下子腾空而起，划过一道弧线，然后向一旁的草丛中落了下来。两条狭长的草叶被他撞开，然后又恢复到原状，把他完全遮挡住了。
这时，一轮圆月拨开了薄云，露出美丽的脸庞，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充满了女性的柔弱魅力。
2
一便士还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
他当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过了好久，他才拼凑出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现在不属于任何人，他只属于他自己。
一阵儿风，挡在他面前的那俩片叶子婀娜地舒展开腰肢，一道月光滑过了他的双眼。
他突然有种被闪电击中的感觉，不仅脸是火辣辣的，心跳也有如鼓点猛烈而有力。这时，如果有一面镜子，他相信自己的脸一定是通红的，甚至一直红到了耳根。
他微微睁开眼睛，偷偷地向上瞄去，但很快又把目光移开，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身边野草、小花。
有谁注意到我了吗？应该没有吧，他心里想。
我刚才看到的应该是月亮吧，他又想。
那就是老先生提到的月亮吧，那么亮，那么洁白，那么冰凉，那么美，白月光一下子就照在了我的身上，不，是我的心上。
对，那就是我的梦想！我终于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风住了，那俩片叶子又慢慢恢复了原样。他看不见了天上的月亮，当然也没有白月光照在他的脸上。
刚才，那美丽的月亮有没有看见我啊？应该看到了，不然怎么会照到我呢。现在，我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我了，她会不会着急看不见我呢。
哎，这该死的叶子，坏了我的好事。我们初次见面就匆匆告别，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呢。
风儿啊，你在哪里，快回来成全我的美事吧。
他心里默默祈祷，无比焦急。
再看见她，我会说什么呢？这个很重要，我一定要留下好的印象，弥补刚才来不及说的话。
你好，我叫一便士，一个有思想，有情感的一便士，不，不，不妥，我怎么能上来就那么高傲自大，我要再谦虚一些才行。
你好，我叫一便士，你叫什么，废话，天底下谁不知道她叫美丽的月亮。
您好，对，应该是您好，您好，很高兴认识你，我注意到刚才你也注意到了我，我好自恋了。
这时，又是一阵儿风。
他还在心里想着说什么呢，却全然没有注意到。等那俩片叶子归位时，他才发现自己错了一次多么难得的机会。
啊，真。。。我不能说脏话，在她面前，我应该是优雅的绅士。可是，刚才，刚才她看见我时，我却没有回应她，她会不会觉得我太无礼了，太没礼貌了，她会不会觉得我并不喜欢她。如果她这样想，就太糟糕了。
等等，我刚才提到了什么，是“喜欢”。难道她喜欢上了我，我就说嘛，嘿嘿，其实我也喜欢她，这就是两情相悦吧。
我们的一便士已经开始沉浸在相思的美妙之中。他开始幻想未来，两个人相见，相识，相知，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然后，一起漫步在河岸边，谈着喜好，理想和对未来憧憬。
他给她讲他出生后的遭际，他从老先生那里听到的故事，学到的知识；他从车夫那里环游整个城市，他是一个旅行家啊；他从酒吧那里见到的夜里的人们，与他们白天完全不同；他从面包店里闻到的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他遇到的善良的男孩子和安详的老人，还有那可恶的醉汉。不，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恶，要是没有他，我们怎么能相遇呢，我最爱的心上人。
她听着他传奇而刺激的历险，向他投来敬佩而爱慕的目光。两只手握得更紧了，两颗心贴得更近了。
他想着想着，竟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又警惕地看向四周。
一阵风儿，草叶向两边让开，像卫士为国王闪开一条威严之路。
他迫不及待地向天空投去深情的目光。
在他的头顶，是一大片云彩，月亮藏在云彩的后面。
该死，她为什么要躲我。我做错了什么，我说错了什么。他开始使劲地想，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自己表现地还是中规中矩；第二次，是不是我没有理睬她，她生气了，一定是，所以她才故意躲着我。下一次，我一定要好好解释一下，其实我不是那样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们之间的友谊不应该因为这小小的误解而受到伤害。
友谊，是啊，我们之间是有真挚而纯洁的友谊的。刚才，一定是我操之过急了，女孩子总会矜持的。先做朋友，再进一步发展。
又是一阵儿风。
这时，月亮又从云彩里露了出来，月光如水，撒向大地。
他望着月亮，他心中的月亮，目不转睛。她也一定在看着我吧，她的目光好深情啊。
“今天的月亮真美啊。”一个年轻的女子挽着一个年轻的男子。
“如你一般美丽！”那个年轻的男子轻声地说着。
虽然他的声音并不大，可还是被我们的一便士绅士听到了。
什么，竟然有第二个人在称赞你。一便士认为自己遇到了情敌。
明明已经有了女朋友，还要和我争。他开始生气。
难道她也喜欢他。我心爱的月亮怎么会这样啊。不，这不可能，她不是这样的月亮。他为自己解释。
如果她真的也喜欢他，我该怎么办？我和他比差什么呢？我可是有思想，有情感的一便士啊。他有什么，况且他已经有了女朋友了啊。
她怎么可以喜欢他呢，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不，也许她就是这样的啊。毕竟我和她只有几面之缘，我们还彼此不了解。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平时做什么，她和什么样的人做朋友，她的择偶条件是什么，她对自己的月生规划是什么，她的“三观”是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她的脾气如何，她的做事原则是什么，她的生活习惯如何，她喜欢睡懒觉吗，她什么爱吃，什么不爱吃，我也都不知道。
我对她还不了解，用老先生的话来说，我这充其量就是一见钟情，后劲不足。
我能给她带来什么？
金钱吗？我自己也仅仅值一便士，因为我就是一便士啊，就算我倾家荡产也不会给到更多，连六便士都是我六倍之家产。我可能连一瓶防晒霜都买不了给她，更不要说一个奢侈品牌的手包了。
情绪价值？我自己都患得患失，优柔寡断，还容易生气，我怎么可能共情到他人呢？
共同成长？拉倒吧，我只上了一天课，还是带听不听的，连那个六便士的故事都没有听完。如何共同成长？
卿卿我我？那么远，除了目光，我们还有什么可以接触的呢？连个最简单的拥抱都做不到。
我们的一便士越想越多，越想越灰心，甚至开始慢慢啜泣起来，甚至都不顾及身边的小草、小花可能会投来的异样目光。
我有什么资格可以得到她的爱呢？我什么都给不到，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那么遥远。
这期间，吹来了几阵儿风，可是一便士都没有抬起头去看看。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了月亮？他爱上的是什么？是她的洁白，是她的温柔，还是她撒满夜间的光彩。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吗？需要吗？我们只是在这里探讨一下而已，需要吗？
他开始审视自己。他差一点点就迷失了自己。爱人首先是爱自己，爱自己就是要正视自己，包容自己，接纳不完美的自己，不伤害自己。有了足够的爱给自己，才能够更好的爱自己。
他又渐渐地恢复了自信，恢复了自我。他觉得自己变得更有力量了，他觉得他值得爱也值得被爱。
他觉得不管喜欢不喜欢，爱或不爱，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注视着月亮，都可以堂堂正正地去打声真正的招呼。我心里又没有鬼。
夜已深。
“晚安，月亮！”他在一阵儿风之后，鼓足勇气向着天空大声地呼唤。
这时，他才发现，天空里已经布满了阴云，那轮明月早已不见了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