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比剑
姑苏,太湖烟雨之阜盛,亭轩楼台之丰瞻,尽归于此。又有诗礼簪缨之族,吞吐墨香之客,聚于风月,临于山水,惬意如厮,人生几何?
想那红尘中有多少文人学子寒窗求仕,武者豪强苦修入将,为的还不是一朝腾达,挤进那富贵场中,窃入那温柔乡里,好好享受一翻,日日夜夜沉溺于酒池肉林,时时刻刻消遣在阶柳庭花,却无人愿去追索那岁月痕迹,终究破去了多少光阴,消磨了壮志几何。
西子湖畔烟水摇,碧海琼楼轻云渺。
晨风夕月锁朝露,玉枕香车围晚潮。
这是华燕云平日里吟得最多的一首诗,作者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剑客,数月前,就在这里,华燕云一剑就将他杀了!
就一剑。
对华燕云来说,一剑已经很足够了,足以让他在这天下一二等富贵的酒楼里日夜不停吃喝三个月。他为了钱而杀人,因为他喜欢喝酒,喜欢睡觉的时候左右两只手各自抱着一个会为了钱不计一切代价让他开心的女人。这一切,只要有钱就能办到。
可有时候没有钱他也会杀人。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他的剑究竟舔过多少人的血。
如果你想以最快的速度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死去,你大可以来找华燕云。他的剑很快,快到你不愿去相信那是真的。
在你眨眼的功夫,他的剑就已经刺穿你的胸膛直抵心脏。出鞘,收剑都在同一个瞬间完成,行云流水,波澜不惊。
他很出名,也很孤独,但绝对不是孤僻。
他甚至还没有一个可以吐露心声,坐在一起喝酒的朋友。如果有,那只能是他的剑。一柄让群雄束手、宵小胆寒而长刃空利的剑,杀人的剑。其实他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有朋友的。
一个杀手如果将信任交给了第二个人,那么他离死亡也就不远了。
因为习惯了孤独,他活到了现在。
华燕云很少会想到死亡,尽管对手比他还要强大,实力更加恐怖。因为畏惧自己的对手,你连亮剑的资格都没有。
今天是正月里的最后一天,也是华燕云诞辰的喜庆日子,他已然在这花花世界里平安地度过了三十一个年头。
有时候他也会傻傻地问自己:“怎么我还没死!”
为了庆祝自己还活着,他已喝光了整整三十一坛姑苏大曲酒,从早上到现在。可是他等的人似乎还没有来,一个来杀他的人!
而他,已然醉了,醉的不是人,而是心!
所有人都在好奇,真的有人可以杀死华燕云么?同样的问题,华燕云也问过自己。
这是一种坏毛病。每个人多多少少总会有一些坏毛病,华燕云只是多一些,特别一些。
不知什么时候,他身边忽然来了一位女子,一身白衣,婀娜纤巧,面如秋月、色比春花,鬓如刀裁、眉似墨画。怀中抱着一副白玉琵琶正对着他乞问道:“客人,点一曲吧!”
“你是哪里的伶人,叫什么名字,怎不曾见过你?”华燕云见她风姿卓越、谈吐娴雅,似这般绝美女子怎的沦落风尘,青楼卖艺。
那伶人莞尔一笑,说道:“妾身是襄州湖县人士,贱名叫作啊兰,见过官人!”
“便奏一曲‘魂兮归来’罢!”华燕云道。
“官人、这。。。。。。?”
“怎么?你不会么?”
“官人点的曲子乃是亡者旋律,活人演奏此曲,只怕、只怕不甚吉利!”那伶人道。
华燕云淡淡一笑,忽说道:“也罢,你我定个约如何?”
“请官人示下!”
“三日后,劳你前往归魂庄的墓园处,往左排行第九有一座新坟,他的主人叫作华燕云,燕子的燕,白云的云,彼时你再拂此曲如何?这里是你的酬劳!”华燕云说着掏出一锭杯口大小的黄金来。
那伶人接过金子,道了一声诺,躬身拜别而去。
此时日已西沉,天边一道晚霞飞彩凝辉,映着荡荡海潮,蔚为壮观。
酒楼里渐渐人去楼空,没有人会想待在这里,这里实在太危险。街上开始摩肩擦踵,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华燕云的身上。
华燕云等的人,来了。
连云堡的大小姐秦雨熙。一个将剑法使得跟她一样惊艳的女人。她缓缓坐了下来,就在华燕云那张桌子的对面。
“你来了!”
“是!我一定会来的!”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你也喜欢用剑?”华燕云问道。
“我喜欢用剑杀人!”
“很好!”
“好在哪里?”
“能死在同样喜欢用剑杀人的人剑下,当然很好!”
“你不是华燕云!”
华燕云笑了,一个人的表情可以有很多种,可他却选择了笑。
“你好像很了解我!”华燕云又问。
“是,我比了解自己还要了解你!”
华燕云还是那个笑容。当一个人想尽办法想去了解另外一个人的时候,要么是爱上了他,要么就是要杀了他。
秦雨熙举起了华燕云的酒杯子,喝完了杯里另一半的酒。这是华燕云见过的最美的一只手,像晶莹剔透的白玉没有任何瑕疵,又像这春天里的一瓣桃花,让人观之忘俗。这么美丽的一只手,竟也要用剑杀人,尽管她这次的对手是华燕云。
“拔剑罢!”华燕云不得不承认,这是他听过最好听的声音,尽管它藏着杀意,还有死亡。
“铮——!”
这是利剑出鞘的声音,声调清越,直欲断金裂石。
火光激射。惊人的碰撞,是铁器的交锋,是仇恨,是宿愿,更是生与死的角斗。空气开始凝滞,四下充斥着两个人的盈盈剑气,偌粗壮的朱红柱子开始龟裂,夯实的青砖骤然飞舞。两道身影在狭窄的阁楼里往来穿梭,剑影交错。时而如游龙戏凤、云起风涌;时而似双蝶展翅、翩翩起舞。
火光电石,已拆了十招。华燕云站立一旁,脸上显出一丝失落。冷冷道:“你还杀不了我!”
秦雨熙不得不承认,华燕云说的是真话。
可她还是将剑锋再次刺了出去,对准了华燕云的心脏,惊世的一剑,也是倾尽所有的一剑。
华云燕眉头一皱,他知道,她这一剑刺出已没有了退路,要么杀人,要么被人杀。他和秦雨熙一样,面对生死,从来就没有第三种选择。
“呿!”
剑锋扎进对手皮肉的声音华燕云听过很多次,可这一回,被刺穿心脏的人竟是他自己。
华燕云败了,败了就意味着死亡。整个姑苏的人似乎都目睹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秦雨熙俨然不相信这就是真的,她亲手杀了这位号称天下无双的剑客。她终于为父亲报了仇,用华燕云的血洗刷了连云堡的耻辱,这是她人生中觉得最开心,最荣耀的一天。
可是她的脸上却不见笑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让她内心里波澜起伏,由衷敬佩的男人。
她用最快的速度从华燕云的胸膛里将剑拔出,她那双凝着柔柔秋水的眼睛里隐藏着人世间无比复杂的滋味。
华燕云胸口一暖,血色便浸湿了他的衣衫,手中的剑悄然滑落,便似他那曾经辉煌无比的生命,生于璀璨,却终究归于平淡。
生与寂灭,谁都无法逃脱,人不可以,神不可以,魔不可以。只有一个情字,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不入轮回,超越六道,不生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