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版资治通鉴【1241】看一个人有没有头脑，就看他是不是一以贯

10、

费穆秘密对尔朱荣说：“您的军队不到一万人，如今长驱而入洛阳，没有遇到抵挡，既无战胜之威，大家心里并不畏服。京师人口这么多，百官人才鼎盛，知道您的虚实，有轻侮之心。如果不大行诛罚，另树亲党，恐怕等您北归之日，还没渡过太行山，朝廷就有变化了。”尔朱荣心中同意，对亲信慕容绍宗说：“洛中人士繁盛，骄侈成俗，不加以剪除，终究难以制服驾驭。我想趁百官出迎，将他们全部诛杀，如何？”慕容绍宗说：“太后荒淫失道，嬖幸弄权，淆乱四海，所以明公兴义兵以清朝廷。如今无故而屠杀百官，不分忠奸，恐怕大失天下之望，不是长远之策。”尔朱荣不听，于是请皇帝元子攸沿着黄河西行，到了淘渚，引领百官到行宫西北，声称要祭天。百官集合之后，胡人骑兵将他们团团包围，斥责说，天下丧乱，肃宗暴崩，都是因为朝臣贪虐，不能匡弼。然后纵兵屠杀，从丞相、高阳王元雍，司空元钦，仪同三司、义阳王元略以下，死者二千余人。

前黄门郎王遵业兄弟正在为父亲守丧，他们的母亲，是元子攸的姨妈，一起出迎，全部被杀死。王遵业是王慧龙的孙子，英俊爽朗，博学多才，时人惋惜他的才华，而讥讽他急于做官，本来居丧在家，却出来送了性命。

有朝士一百余人后到，尔朱荣又以蛮夷骑兵包围他们，下令说：“有能写禅让文告的人免死。”侍御史赵元则出来应募，于是命他书写。尔朱荣又下令他的军士们声言：“元氏既灭，尔朱氏兴。”士兵们都高呼万岁。尔朱荣又派数十人拔刀向行宫，皇帝元子攸与无上王元劭、始平王元子正一起出到帐外。尔朱荣先派并州人郭罗刹、西部高车人叱列杀鬼在皇帝身边侍候，诈称防卫，把皇帝抱入帐中，其他人即刻杀了元劭及元子正，又派数十人把皇帝带到黄河大桥，安置在帐幕之下。

皇帝元子攸忧愤无计，派人向尔朱荣表态说：“帝王迭兴，盛衰无常。如今四方瓦解，将军奋袂而起，所向无前，此乃天意，不是人力。我本来投奔您，志在保全生命而已，岂敢妄希天位！将军逼我，以至于此。如果天命有归，将军应及时正尊号，即帝位，如果您推辞而不居，要保存魏国社稷，那就请另亲贤而辅佐他。”

当时都督高欢劝尔朱荣称帝，左右多赞同，尔朱荣犹疑不决。贺拔岳进言说：“将军首举义兵，志在扫除奸逆，如今大勋未立，就有了篡位的想法，这正可加速闯祸，我看不见有什么福份。”

尔朱荣于是铸自己的金像，铸了四次都不成。功曹参军、燕郡人刘灵助善于卜筮，尔朱荣相信他，刘灵助说天时人事都不可。尔朱荣说：“如果我没有吉相，就拥立元天穆。”刘灵助说：“元天穆也没有吉相，只有长乐王（元子攸）有天命。”尔朱荣也精神恍惚，不自自持。过了很久才方醒寤过来，深刻愧悔说：“如果我过去犯了那么大错误，唯当一死以谢朝廷。”贺拔岳请杀高欢以谢天下，左右都说：“高欢虽然愚昧粗疏，说话不经过考虑，但如今四方多事，需要武将，请原谅他，以观后效。”尔朱荣于是停止。夜晚四更，再把皇帝元子攸接回来，尔朱荣望着皇帝马头，叩头请死。

尔朱荣的蛮夷骑兵，既杀了太多朝士，不敢入洛阳城，于是发起建议向北迁都。尔朱荣狐疑很久，武卫将军汎礼坚决谏止。

四月十四日，尔朱荣奉皇帝入城。皇帝登临太极殿，下诏大赦，改年号为建义。凡是追随尔朱荣南下的将士，一律擢升五级，在京师的文官升二级，武官升三级，百姓免除租役三年。当时百官荡尽，幸存的人都逃窜或藏匿，不敢出来，唯有散骑常侍山伟一人到宫阙之下，叩拜大赦之恩。洛中士民忧愁恐惧，有人说尔朱荣要纵兵大掠，有人说要迁都晋阳。富人抛弃住宅，穷人背着小孩，全部逃窜，留下的人不过十分之一二，宫中值班卫士空虚，官府衙门空空荡荡，无人处理公务。尔朱荣于是上书，称：“大兵交际，难以完全控制，诸王朝贵，横死者太多，臣如今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足以赎罪，乞请追赠亡者，略尽我个人的职责。无上王请追尊为无上皇帝，其余死于河阴者，诸王追赠为三司，三品官员追赠为尚书令、仆射，五品追赠我刺史，七品以下及平民追赠我郡守、镇将；死者没有后裔的，则允许养子继承，请即刻授予封爵。并派使者在城中巡回慰问。”皇帝下诏听从。于是朝士稍微出来，人心粗粗安定。

封无上王之元子韶为彭城王。

尔朱荣还没有放弃迁都的打算，皇帝也不敢违背。都官尚书元谌争执，认为不可，尔朱荣怒到：“关你什么事，这么固执！况且河阴之役，你应该知道。”元谌说：“天下之事，当与天下人讨论，何必用河阴惨案来恐吓元谌！元谌，是国之宗室，一直在皇帝左右，如果活着对国家没有益处，死了又有什么损失！今天就是碎首流肠，也无所畏惧！”尔朱荣大怒，要把元谌治罪，尔朱世隆坚决劝谏，于是停止。在场看见的人无不震悚，元谌颜色自若。后来过了数日，皇帝与尔朱荣登高，尔朱荣见宫阙壮丽，列树成行，于是叹道：“臣之前愚暗，有北迁之意，今天看到皇居之盛，仔细想想元尚书的话，认为他说的一点不错。”于是罢迁都之议。元谌，是元谧的哥哥。

四月十六日，任命江阳王元继为太师，北海王元颢为太傅；光禄大夫李延寔为太保，赐爵濮阳王；并州刺史元天穆为太尉，赐爵上党王；前侍中杨椿为司徒；车骑大将军穆绍为司空，领尚书令，进爵顿丘王；雍州刺史长孙稚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赐爵冯翊王；殿中尚书元谌为尚书右仆射，赐爵魏郡王；金紫光禄大夫、广陵王元恭加仪同三司；其余起家暴贵者，不可胜数。李延寔，是李冲之子，因为是皇帝的舅舅，所以得义破格擢升。

徐纥的弟弟徐献伯为北海太守，另一弟弟徐季产为青州长史，徐纥派人通报消息，两人都带着家属逃去，与徐纥一起逃奔泰山。郑俨与堂兄、荥阳太守仲明谋据郡起兵，为部下所杀。

四月二十日，朝廷下诏，内外解除戒严。

华杉曰：

看一个人有没有头脑，就看他思考问题和行动决策，是不是一以贯之。一以贯之，就是他的观点、立场、追求、做法，都始终不变。所谓求仁得仁，不管形势有利还是不利，不管结果如何，都不改变，因为任何事情，对他都没有他一以贯之的“道”更重要，放弃了自己的道，一切都没有意义。

一以贯之的反面，就是随波逐流，随机行为，尔朱荣就是这样，虽然滔天巨浪是他掀起的，但是他的行为都是随波逐流。他屠杀了二千权贵，初心是为了杀人立威，建立恐怖统治。但杀了之后，又害怕仇家报复，以至于不敢进城，要迁都躲避，那么，当初为什么要杀呢？这杀人立威的威到哪里去了？他的观点和立场随时都在逛荡，一会儿要篡权称帝，一会儿又叩头请罪，而且每次都是真心的，还真不是装的。他在历史上也被归入奸雄行列，不过他真是一个幼稚的奸雄，论打仗，他是英雄；论权奸，他还真不够格称这个“奸”字。

传说鱼的记忆只有7秒，而尔朱荣这样的人，记性也比鱼长不了多少，自己之前怎么想的，自己都不记得，只是根据每天碰巧遇上的肤浅验证，就随时做出或改变决定自己和国家命运的决策。

在这一段中，元谌的话震烁古今，值得抄录原文：“天下事当与天下人论之，奈何以河阴之酷而恐元谌！谌，国之宗室，生既无益，死复何损，正使今日碎首流肠，亦无所惧！”这一番话，就是十万雄兵，力压尔朱荣。元谌就是一以贯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