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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

2018-06-22  本文已影响36人  红安蔡铮

老师



世忠举起手,张老师象是没看到,他把手再举高些,前后左右的同学都望他。张老师还是没看他。他换了只手举,举得高高的。张老师还是不理他。他用脚踢同座和清,和清便怯生生举起手。张老师终于走过来,说:“手举那么高干什么?!放下!挡住了后面的同学!”他只得放下,嘟哝著:“我有问题。”张老师说:“有问题下课再问。别扰乱课堂次序!”他便在一张纸上胡涂乱抹起来。

张老师讲的英语他越听越糊涂。张老师每次先教单词再教课文,说这句是这个意思,那句是那个意思。那些意思都是教材辅导书上的。可为什么是这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张老师说这跟一加一等于二不等于三,二加二等于四不等于五一样的道理,记住就行了,记多了就明白了。可一加一有时又不等于二,二加二有时偏等于五,他越记越糊涂。学了一个月,课文越来越难,他感到象走进刺丛密布的山上,牵根绊藤的走不动。问前后左右的同学,没有一个比他明白,大家都象一群瘟猪,不在乎死活,只傻呵呵张著嘴听张老师糊弄。他急得象尿憋得难受。他是老大,要跟后面的三个弟兄树个榜样;父亲说好了,只供他读完高中,考不起就回来放大卵子牛;湾里自从盘古开天地就没人中过秀才,没人上过大学,湾里就看他能不能把祖坟扒动。他当然不能回去放大卵子牛,可这样糊涂下去就只等著回去放大卵子牛。别的课他都明明白白,就英语学的脑子里一团烂泥。满世界就这个张老师懂英语,可他不让提问。和清说他担心张老师自己也不明白,说他也刚只学会阿X洗地爷服气(ABCDEFG) ,问他等于问墙。他不信。张老师是学校的红人,进教室那白褂的袖子总折转的两边一样齐崭,讲课一本正经,要不懂他不会不教?他不能回去放大卵子牛,他只有缠住张老师。

一会就下课了,张老师夹起书朝外走。世忠抓了课本,抢上去,站在门口,挡住张老师的路,抓著脑壳,结结巴巴说:“我有好多不懂。”  张老师扪了他一眼:“你不好好听讲,当然不懂。把不懂的写下来。”说完拨开一条路去了。

他便把从第一课到第五课的问题都写在纸上,又一笔一顺誊到六张他画了杆杆的纸上。第二天张老师下课要走时他把问题交给张老师,张老师接了,顺手往书里一夹,不等他说什么就走了。第三天上课张老师没提他的问题,第四天还没提他的问题,第五天张老师还是讲他的,没提他的问题。下了课,他就跟著张老师。他不知怎样开口,只羞怯地跟著张老师。张老师没看到他。他想咳一声,又怕吓著张老师,惹他发火。走出教室老远,张老师停住,回过头来喝问:“你跟著我干什么?”这一喝吓他一跳,仿佛行窃被人撞破。他说:“我,我想那问题你看了没有。我不懂。” 张老师说:“没功夫!没看我忙?”他心里说:没看到。张老师说完,不再理他,回头继续走。他又在后跟著。他想求张老师快点帮忙,他越学越糊涂,这样下去他就要回去放大卵子牛。可张老师只顾走他的。他一直跟到张老师门口。张老师开门时看到他,“嘿,你想干什么?” 世忠脸红了,可为了学东西,就得低声下气。“我,我想耽误你一下,那问题......” “你怎么这么烦人?”张老师的脸全揪起来。他有些害怕,不能惹老师生气,他抓挠著脑壳,低头望望自己的脚指头,脚趾头直往土里钻;又抬头讨好地望张老师,一脸可怜相。张老师气平了些,说:“过几天再来。” 他本想问:过几天?可他没敢问,低头走开了。

“几天”到底是几天?当然不能是十天以上,也不是一天两天,最后他想“几天”应该是三天。他一直注意张老师的行踪,只有星期二下午他没课,没课他肯定心情好。第四天下午下了第三节课看到张老师从厕所出来,飘飘悠悠进了房,他便模了过去。临近张老师的房,他双腿哆嗦。他怕张老师不高兴,他怕得罪张老师。得罪张老师,英语就学不成;英语学不成,就要回家放牛。他在张老师宿舍门口犹豫好半天,直到班主任打老远看见他,问怎么不回教室去自习,他才鼓足勇气敲起张老师的门。“进来!”张老师在里头喊。他便推门进去。张老师坐在靠窗的桌边,扭过头,脸皱了起来,喝叫一声:“什么事?”他吃一惊,张老师忘了他的问题?忘了约他来见他?他一下结巴起来:“那问题,我给你的问题。不晓得张老师有空没有?” 他不知道怎么小心才好。张老师喝问:“什么问题?”他心里卡嚓一响,说:“我给你一张纸, 都在上头。”张老师啊了一声,“你就为这个来找我?上课要用心听讲就没有问题!那张纸?我早扔了。” 张老师说得轻巧,世忠瞪大眼,望着张老师,“你扔了?!” “对,我扔了!”张老师大声说。世忠感到一股火不知从哪儿倏地窜起,涌到顶门聚成一个火球,砰地炸响,火星溅蹦。他突然转身,咚咚朝外走,走到门口,使尽全身力气,砰地一脚,狠命踹在门上,然后跳起来就跑。那门被他一脚踹破,整个下半边象纸一样塌了下去。张老师在后吼叫:“你给我站住!站住!” 他却一气跑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去了。跑到山后树丛中的草地上坐下,他噢噢噢哭了起来。完了!完了。全完了。大卵子牛放定了。他们的祖坟没埋好,兄弟们他样范不了。张老师得罪了,英语再也学不成了。踢了张老师的门,学校说不定要开除他。完了完了!天全黑了。他这一生没半点戏了。哭了一气,他坐那儿发呆。

一会和清赶来。他一见世忠就哈哈笑,说你踢得好,一脚把他的门踢破了,要他喂蚊子。这家伙本该回家放大卵子牛的,可他会钻,学校要送个人去学英语,他自己抢著名额,回来就独眼为龙。他自己不懂,只会个阿X洗地,以为你跟他过不去,生你的气。踢得好!世忠问要是开除他怎么办?以后张老师不让他上课怎么办?和清说校长是我们湾里的,我去告张老师一状,学校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不教就自学,活人还不知道喘气?鼻子不通就张嘴喘呗!县一中有个姓洪的老师真懂英语,以后就去县一中请教。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人懂英语,世忠忽然感到天地明朗了,兴奋起来。他跳起来:“真的?你怎么知道?”和清说校长说的。世忠拍打著胸吼叫:“我们就去找他,星期六去!”

县城隔学校七十里地,每天只有一班车从山下的镇上到县里,来回两块钱。两个人都没去过县城。一中在哪里?洪老师会不会象张老师一样是个南郭先生?会不会是个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和清说不会吧,他是省城来的知识青年,一中老早就把他请去,后来大家都闹著回城,他却要扎根山城干革命,肯定是个非凡之辈。世忠说连孔圣人都要人拎一挂干肉去他才肯教真东西。圣人重礼不重物。去麻烦他,总得给他给他带点什么意思意思才不至于不好意思。

接下来两天世忠都没心事上课。班主任先要他当著全班检讨,然后等著学校给他的处分决定。他一边应付班主任,一边跟和清密谋如何去找洪老师请教。他们除了每天给学校六分钱的搭伙费,没有半分余钱。不能搭车,只有步行去县城。来回十四个小时,走路,人锻炼了,钱也省了。路上吃什么?到处都是苕,苕解饿又解渴。起个大早,在十二点以前赶到一中,请教三个钟头。夜里就在县城随便哪里歪一夜,或是走出城到乡下的草垛子里睡一夜,但要带上裹头的床单,不然蚊子会把他们生吃了。第二天再荡回来。给洪老师带什么?回家偷点花生。和清家里穷得花生藤都没有,只得由世忠回家去偷。

花生是父亲的命根子,一家一年的零花钱都靠它。想跟父亲要花生等于与猪谋皮,皮得不到不说,还会被它嗯嗯哼哼拱一脚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父亲把花生放在上头房里,房门上了大铜锁,钥匙穿在根铁丝上,铁丝系在他的麻绳裤带上。那铁丝只有老虎钳才绞得断。裤子父亲白日穿着,夜里枕著。父亲和弟弟睡一屋。世忠半夜起来,听父亲鼾打的象断了喉管的鸡叫,便知父亲已睡过去了。他点著脚尖走过去,从父亲头下扯出裤子,父亲嗝了一声,象是醒了,吓得他定住;父亲又吁了一口气,并没醒。他拿了裤子出房,用钥匙开了房,装了一书包花生,回头把裤子塞在父亲头边,把花生藏到屋脚,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上学了。

星期六的一早同学们都睡得正酣时他们悄悄起来,叠好床单背上书包出了门。世忠背花生,和清背床单。刚起来两个人都有点迷糊,走路都晃晃的。走不多远就上了大路。大路白白的,闭着眼走也不会跌倒。路两边野鸡嘎嘎尖叫。有时蓬地一下,路边野鸡惊飞起来,吓得他们大醒,但一会又闭上眼。两人走了很久都没说话。太阳渐渐升上来,到处都亮堂堂的。他们开始放汗时就全醒了,肚子也饿了。路两边的山坡上全是苕。早上四处没人,哨都不用放,走到地里就扒。世忠最会扒,就著裂缝下手,拨开裂缝,下面就是胖胖红红的苕。取出苕来,棵子还未动,苕还可以继续长。

吃完苕,两人开始瞎扯。有时路上来了一辆车,两人便忙跳到路边。车子开过象放了烟幕弹,呛得他们满口满眼都是灰。好在车子不多。太阳升高,天热了起来。路两边破乱的村子也多起来;地里有了人,路上也有了人。走不多久又饿了。可是有苕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才有苕。山多地少,要找没人的地方扒苕得绕离公路很远。他们这才觉得失算,该趁天不亮多扒些苕的。扒得得法,不弄死棵子,农民不大在乎,但没人会睁眼看着过路人扒苕。越想扒就越饿,走着走着就两腿抖抖地打弯。和清建议吃几个花生,世忠说红军长征肯定比我们苦;前边就没人,没人就下手;花生是洪老师的,洪老师不给我们吃我们就不能动。和清说我们见不到洪老师就饿死了,花生就会叫野鸡啄了,叫人家捡了,洪老师一个也瞄不着。世忠说就是叫野鸡啄了,人捡了,野鸡和人家不知道花生是谁的,也该他们,就是我们不能动。和清说管他娘,再到前面,只要看到苕,就是在人家门口他也要扒。被抓住了,了不起把床单给他们。果然再走一会路边就有一块苕地。前面不远处有人犁地,犁地的只看着前面的牛。他们便双双跳下去,蹲在地里扒起来。偏巧这苕埂上少有裂缝,土又硬,扒了半天,手指都抠痛了却一个苕也没扒出来。世忠刚扒得现了大半边苕,和清说看到有人来了。世忠扭头看看,见几个人挑著担子朝这边走,还有百把步。到口的肉不能吐,赶紧扒了再说。和清说来了来了,世忠临危不惧,加紧抠他的。和清已住了手,准备弹起来就跑,低声说:跑过来了!跑过来了!快点,快点!那苕跟世忠较上了劲,死活巴在土里不肯出来。那些人已离他们只六十步,都伸长脖子看过来。就是隔十步也不怕,他们跑起来比兔子还快。苕终于出来,世忠弹起来就跑。他刚一跑,那马路上三四条汉子也大呼小叫沿著马路追过来。朝山上跑!朝山上跑!他边跑边叫。两个人都踏著苕埂望山上跑。山上全是杉树,密得人钻不进。两人冲进杉林,直往里钻,在杉树林里钻了好久,听到后面没有一点响动才歇下来。和清问:“苕没跑丢吧?”世忠举起苕,哈哈大笑。和清也两眼放光。两人便坐到草地上,哈哈喘气。世忠用衣襟揩了苕,歪了头就咬,问:“你没把我的问题跑丢了吧?” 和清抓过书包,摸摸,书包鼓鼓的,说在床单里夹著,怎么会丢?世忠咬了一口递给四锋,和清也就著世忠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递给世忠。两人你咬一口,我咬一口,一会就吃完了。和清突然望着世忠的书包:“花生呢?”世忠一摸书包,愣住了,口张著再也合不拢。好半天才说:“裸了。”和清仰倒在地,哈哈大笑,双脚在草地上拍打。世忠摸著瘪瘪的书包,又把手伸进去,手象伸到火里,忙缩回来,定在那儿。和清还在哈哈哈。世忠猛地站起,狠狠踢了和清一脚:“笑你娘的个X!”和清痛叫起来,住了笑,坐起来,正经问:“还剩多少?”世忠把手再探进去,捻出两个花生,“就这。”和清又呵呵笑起来,脸都歪了。“笑个鸡巴笑!跟我去找!”和清便住了笑,跟他去找。可是他们根本不记得从那儿跑过,根本不知道花生是在苕地里跑掉的还是在山上树林里跑掉的。世忠直在心里骂自己,没用手把书包捂住,书包盖是扣著的,多半是书包晃荡得侧了过来,包盖脱款,花生就趁机逃生。他们直找到苕地边,见马路那边的地里有很多人在忙活。那些人大概就是刚才撵他们的。可以回苕地里去找;汪洋一片苕地,花生早落在水里了;再就是他们根本不记得是从哪儿跑过的。两人在杉树林里细细找了老半天,半个花生也没找著,手上脸上被杉树刺挂了许多红道道。世忠一屁股坐地下,说:“回去吧。”和清说:“怎么能因噎废食?洪老师未必真的在乎那点花生。”世忠说:“人家又不认识你,凭什么教你?算了,我再回去偷。”和清说:“快到了回去?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实在不行,我们扒一书包苕给他。” “苕是喂猪的。” “他吃着新鲜,也是个意思。”世忠便捻出那两个花生,一人一个,剥了吃了。花生真香。世忠说要是有个跟吸铁石一样的吸花生石,在林子里苕地里一扫,那花生就都跳蹦出来粘在上头多好!和清说要是有那个东西,我们还到这里来吸花生?我们就坐直升飞机去县城了。两个人在山上绕过那段公路,走了一阵,又回到公路上来。

又走了许久,还是不见县城的影子。“不会是南辕北辙吧?”和清说。路上的人说没错,直走下去就到了县城。真想在路上歇一会,可他们不能歇,要赶时间。再走不多久路两边的苕地多起来,人也不多,他们便扒了满满一书包苕。路两边的房子也多起来。路标上到县城的距离标明了,不远。终于近了县城,两人都来了精神。啊,有四层楼高的房子,走进城里,还有六层的房子!两人看得眼都大了。班上只有大哈进过县城。大哈说他在县城坐过三层楼的汽车。世忠仔细看来往的汽车,连两层楼的都没有,心想回去一定要戳穿那个骗子。那家伙多半是车上没有位子,坐到了汽车顶上,看炸了眼,以为坐上了汽车的第三层。街上人多,多得像人都是卵生的。路是黑的,地上烫人,秋老虎还没过。街上居然没人打赤脚,除了他们。“看你,就象个要饭的!”四锋笑世忠,世忠也笑和清:“你才象个叫花子!屁股都快露出来。”四锋屁股上有好几层补丁,布的颜色很不和气,扭打成一团。和清摸模屁股,并没摸到肉。

听说一中就在城里,在街上走了半天,没见一中的牌子,只得问人。一个过路的说:“望西走就到了。”于是两人沿著那条宽街望西走,一路舔唇咂嘴品尝各种香气。走过五颜六色的瓜果摊,他们只得拿苕来镇压那要抢窃瓜果的邪恶念头。走着走着,感到不对劲,公路两边已是稻田,稻田之外是山,公路直往山里扭去,原来他们两人把县城走穿了。只得又问人。人说在过桥之前拐弯望北走就到了。他们只得望回走,回走不多远,过桥北拐是条不宽的马路,两边长著齐崭崭的树。“这条路才象通到一中的。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和清说。可他们又迷途了,迷得简直怀疑有鬼在跟他们捣乱。那条路的终点是个长满苍松翠柏的小山,原是烈士陵园,山上尽是大碑小坟。两个人都晕了。“是不是他娘的鬼引我们来的?”世忠直冒冷汗,陵园里幌著些人,在晕黄的日光里鬼影憧憧的。“这些人说不定都是鬼,再莫问他们,再问他们肯定要叫我们钻到坟里。”和清一步也走不动了。两个人便坐下来等晕过去。

还得问人或鬼。这回他们决定至少问三个人,一个须是女的,一个是老人。他们直问了五个人,才确信他们就在一中旁边。从这陵园出去,往右手边第一条小路拐过去,走两百米左右就可看到一中大门。其实一中跟烈士陵园只一墙之隔,翻过院墙就是一中。世忠要翻院墙,和清不同意,说只有翻院墙去偷东西的,哪有翻院墙去拜师请教的?叫人捉住关起来多丑,就是叫人看见也难为情。世忠说那院墙不过两人高,要真的不让人翻那上头会安电网,可上头没安。那里都是树,谁也看不见。再说人走不动了,哪有舍近求远的,翻去。和清只得跟了世忠走。世忠先蹲著,叫和清站到他肩上,再扶著墙慢慢直腰,直起来;和清攀著墙,一点点升上去,边升边叫慢点慢点,脚抖抖的。世忠也脚发抖。和清颤颤地上了墙,骑在上头,说那边太高了,不能跳。世忠说跳下去会怎样?和清说跳下肯定会终生残废。世忠后退几步,一纵,手攀住墙顶的砖头,脚在墙上磨著,胳膊肘先搁了上去,一歪身上了墙。那边并不高。他坐在墙上,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来就修了,将来只能当个寄生虫。”和清只叫他快点下去,人看到了麻烦。世忠跳下去,又背靠著墙,用肩膀做梯接和清下来。和清下来,手脚还在发颤,虚白的脸上象破伞布上著了雨珠,说我们歇一歇,再吃个苕以养精蓄锐,不然见了洪老师象个死人。两人便靠墙坐著养精畜锐。和清问你看过《西游记》没有,世忠点头。和清说孙猴子一斤斗能翻十万八千里,唐僧什么也不会,可是孙猴子得为他提草鞋。和清说唐僧总叫鬼捉了当牛马待,有本事还会叫鬼捉了?孙大圣却所向无敌,过得逍遥自在。

两人坐在那墙边的柏树丛后不想起来,想待天黑了再出去。从树缝里看一中的学生,一个个衣服鲜明,气宇非凡;没人打赤脚,没人勾肩缩背、尖嘴猴腮。两人便有些自惭形秽。和清问:“什么人才有资格上一中?”和清说要后脑勺上有一砣肉的,说你摸摸有没有。世忠伸手摸了摸后脑,只有一块凹凸不平硬帮帮的骨头,说只有猪后脑上才有肉。他只知道舅父湾里有一个人老早上过一中,后来疯了,到茅坑里去舀饭吃,成了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活样板,全校学生都去参观。原来就想这一中只有聪明得发疯的人才能上。当著这许多绝顶聪明人的面,他们这个样子怎好走到那操场上去现丑?这一中的学生不把他们当猴看?令人高兴的是一阵铃声把操场上走廊上的学生全收了,收得一个不剩,把个大操场收拾得干干净净等他们上场。太阳已移到西边了,和清说此时不去更待何时,走!两个人便呐喊一声:走!相互搀扶拉扯著站了起来,钻出柏树墙,雄赳赳,气昂昂,走上一中的大操场。走在大操场上他们心潮澎湃。那教学楼气势蓬勃,教学楼旁有一栋大房子,门上吊著烫金的大字匾:“图书馆”。图书馆两边绿树掩映。这才真是个高中!世忠说要是能上一中就是考不起大学也值!在这样的楼房里上课风不摇,雨不漏,多好,我们那个高中就象个放牛场。和清说上了一中啊就是前脚进了大学门。世忠说:“我要让我老四上一中。他是个天才。”和清说我来生投生到县城来,那样就容易进一中了。忽然问你看我嘴上干净不?世忠见和清嘴四周一圈黄泥,说我们找地方洗个脸吧。他们便朝那栋大楼边上跑去。在楼边有个水龙头,两人都浇了水洗脸。洗完,和清扯出书包里的床单,头勾下去用脸揩床单,世忠哈下腰扭头用脸抹裤腿。洗完脸,两个人精神抖擞。该问人了,却没见人,他们只有在教学楼后面转。

老远有个老师走过来。和清说你去问,世忠说你问吧。那老师走了过来,不能两个和尚没水吃,世忠只得开口:“你知道洪老师住哪里?”走过来的老师愣了一愣,用眼搜了他们一遍,问:“什么洪老师?教什么?”“英语。”“教英语没有姓洪的。”世忠心里嘎哒一下,恍如天狗食日,一下黑了,两腿发软。和清说:“教英语的你都认得?”“当然。”那老师又问:“叫什么?”世忠嘴角掉了下去,也逼问和清:“叫什么?”和清慌了,脸红手乱,说好像叫洪开。这老师啊啊啊笑了,说你们找冯凯,不是洪开,教英语的冯凯老师。他们都跟著笑,世忠哈哈哈,和清嘿嘿嘿。原来他们土话里“冯”读“洪”。“跟我走。”这老师便转头领他们去找冯凯,一路问他们打哪儿来,找冯老师干嘛。

到了一栋平房,对著一个敞开的门,带他们来的老师老远就叫:“冯老师,紫云高中两个学生来找你!”马上从里面钻出冯老师。冯老师脸红红的,头顶发亮,象镜子反光。听说找他问英语,马上请进。是一个单间,里外两张床。冯老师的床在里边,靠窗搁张桌子,桌上码些书。冯老师请他们坐床上。两人望望那雪白的床单,都说不爱坐,只爱站。冯老师便去外间拖一张椅子,说不能站著。只两张椅子,得留一张给冯老师,和清的脸发灰发白,喘气的声音有点闹人,世忠便让和清坐。冯老师接著给他们倒水,就一个缸子,说一个先喝,一个后喝。当然和清先。接著问他们有什么问题。和清喘气的声响不怎么闹人了,手抖抖地从书包里床单的夹缝里摸出那张纸,摸纸时一只手捺著书包盖,不让破床单抛头露面。冯老师接过那纸,看看,问他们还喝不。他们不喝,他便叫他们挨近桌子,开始讲解。

两人听得直啊啊啊,一页纸上的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一个懂了,别的就都通了。冯老师讲得带劲,几页纸上的问题一会就讲完了,冯老师还没过到瘾,问还有问题没有。两人对望,对冯老师佩服得要下跪,心想要是冯老师教他们多好。世忠说没问题,我们有几个苕,洪老师留著煮得吃了,说着便去书包里把苕一只只揪出来,边用袖子揩上头的土,要递给冯老师。冯老师呵呵笑,说他没有炉子,不要不要,你们哪来的苕?和清说家里的,新鲜得很,刚挖出来的。可不是,上头还有湿土。冯老师叫他放回去,世忠想硬塞给他,可不知放那儿。冯老师房里这么干净,连地都是水泥的,只有脸盆里适合放,但不能放在人家脸盆里。抵挡不住冯老师的苦劝,世忠又只得让它们归窝。他们准备告辞了出去,外面太阳还高,走出县城去,夜里有草垛子睡,要在县城的街道上睡,谁知公安的抓不抓。

冯老师接著问他们怎么来的,准备上哪儿。没想到冯老师会问这,两人又对望。对这么好的老师不能扯谎,再说扯也扯不圆,因为他们还从没坐过汽车,只坐过小山马,还是坐车斗边上,颠得屁股要分家;要是说坐车来的,冯老师问坐车什么味道不就揪住了他们的尾巴?见冯老师这么爱笑,和清便得意地说是走着来的。他们两人后来都认定自己干不了地下工作,因为一会儿他们的全盘计划就在冯老师呵呵的笑声中全裸了,连苕是路上偷的这么羞耻的事也让冯老师知道了。

听完,冯老师收了笑,说今夜你们就在我这儿过夜,明天再回去,我叫同房回家,你们睡我的床。两人吓得要死。他们这么脏怎能睡冯老师的床,肯定睡不着,还是睡草垛子安稳。两人说天还早,我们还可以走一半的路,明天还要回家拿东西上学呢。冯老师说那几个问题夜里我再给你们细讲一讲,给你们再举几个例子,保证以后遇到类似的问题会明白。世忠说:麻烦冯老师早点讲了。冯老师说我也累了,讲多了怕你们记不住,只能夜里讲。两人无奈,只得留下。

一会冯老师就说到了开饭时间,问他们要几两饭。世忠说吃苕就够了,可和清说要半斤。世忠跟著去打饭,冯老师抱三只盘子,他抱三只。饭菜一会端到冯老师房里。本说不吃的,冯老师一叫快吃,两人便车水一样吃起来,只听得哗哗啦啦。菜是共著的,饭一人一盆。一会两人的饭就快没了,菜还没动。冯老师便把菜赶到他们碗里,两人才开始吃菜。和清后来老笑世忠象婆娘,说不吃,可吃起来象抢,说他自己是既来之则安之。饭菜吃完,舔净筷子,两人眼发直。冯老师问还吃不,两人都摇头。冯老师这才笑着说他给每人打了八两饭。

接下来冯老师叫跟他去拎热水洗澡。两个大洋铁皮桶拎回水来,用屋里的大脚盆做浴缸。交代他们毛巾肥皂在哪儿,又把自己和同房的拖鞋拿给他们,叫他们洗完澡到校园里去转转,听到铃响再回来,冯老师出去了,让他们互帮互助。世忠说这回一定要洗得跟毛主席身上一样干净。他先脱光坐在脚盆里,和清当服务员,给他擦背,倒热水,倒脏水,到门前去接凉水。世忠咬了唇搓,和清也脱了赤臂帮他搓,搓得黑泥滚滚,无穷无尽。洗了三遍,一桶热水用完了,直洗得世忠感到肚饿头晕才罢。他长这么大没这么下狠心洗过澡。洗完,浑身红得象烧熟了。洗完澡才闻到自己的衣裤馊得让人恶心,但只得穿了,一会馊味就没了。但愿冯老师没闻到这味。他们又去提了热水,轮到世忠给和清擦背,他擦得和清喊爹叫娘。

洗完澡他们到校园里转了一圈。回来,冯老师已等著他们了。冯老师给他们一人一本参考书,又给他们讲了一个多钟头。夜里世忠只得睡冯老师床上。这么干净的床只在电影里见过,肯定睡不着。但他只得上了床。一年前还尿过床,为以防万一,他趁和清睡著时摸出他们书包里的床单垫在屁股底下。一不留心,他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来时冯老师已打了一大盆大白馒头、两大盆稀饭放在桌上。他们慌忙起来。冯老师说这些馒头都是你们的,吃不完的带车上吃。接著掏出两张车票,说我早上顺便去买了两张车票。到紫云只有一趟班车,十点钟。两人又呆了,说我们没钱,我们要走回去,没多远。冯老师说:“我给你们买的,哪要你们出钱。拿著,别误车。”他们只得痴痴呆呆接了票。冯老师说:“从一中大门出去,沿著大路直往南走五里地,右手边上就是车站。吃完带上门,我要上课,不能送你们。参考书别忘了。回去跟老师搞好关系。我会帮你们。”说完走了。

世忠说这怎么办?不吃他的馒头,不要他的车票?和清说车票十点钟就作废了,馒头不吃也会馊了,还只得吃,也只得去坐车,不能赤了他的意思。世忠只喝稀饭,馒头还真哽人,吃不下,好半天才哽下去三个馒头。没想到冯老师这么好,将来怎么报答?和清说考取大学,当了大官,接他去游山玩水;世忠说要是考不起呢?和清说考不起就倒在牛卵子上一头撞死,投生了再考。十个二两一个的馒头,他们只吃了六个,余下的用报纸包了,塞在书包里。苕就用纸包了放在桌上,路上反正多的是。

去车站的路上和清灵机一动,说我们把车票退了,用这钱买馒头,来回一中几趟的军粮就够了。世忠说该把钱还给老师。四锋说下回给他多带点东西不就成了?于是两人到车站退票。车站乱得让人发昏,挤得打架,排队退票要排到天黑。和清便到卖票的窗口高叫有人买到紫云的票没有。马上有人把票原价买了去。他们一人得了一块钱。凯旋而归的路上真轻松,肚子饱饱的,身上又有吃的,贴肉的袋里还有一块钱。公路一到低处就见到那条河。河水清澈甜润,一渴了两人就跑到河边头勾到水里喝一气。

接下来的星期一世忠继续上学。班主任说学校原来准备开除他,因为他破坏公物,不尊重老师,又无故旷课,但学校准备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最后决定给他一个留校察看。星期三的晚上班主任脸色猪黑来找他,叫跟他走。他吓得头发木,脚发软。班主任找他定是大事不好。班主任把他带到教导主任房里。教导主任是个阎王,脸上长满刺,看他的脸身上就发痛。班主任把他钉在靠墙的地方,然后跟教导主任坐到审判席上。班主任原是比较仁慈的,跟阎王并排一坐,也凶恶了起来。星期六上哪儿去了?!他说到山上玩去了。刘主任大吼一声:撒谎!我们已知道你上哪儿去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到底上哪儿去了?再不老实我们开除你学籍!他吓得浑身发抖,但他就讨厌跟他们交代。后来他们口气温和了,开始挤牙膏,他才一点点地交代他星期六去了哪里。原来阎王主任关心的是他有没有到外面去败坏学校的名誉。他发誓说没有。他们便莫名其妙地审问他一阵,他莫名其妙地回答一气,他们又莫明其妙地把他放了。

第二天班主任又来了,叫他到校长办公室。他头开始发痛,想著怎样对付拷问。一走进校长办公室就看到冯老师。冯老师笑得象红太阳,校长也在笑,笑得象挨斗的老地主。冯老师一见他就说:你们校长同意让你和和清转到一中去。世忠象范进中举一样差点跌足失声叫起来。

星期六他们就带了书、米、被卧,用冯老师的那块钱买了票搭车去一中报到。车子开动时他们俩都喜得浑身发烧,连裤头都穿不住。和清勾头望外,吼出两句诗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上大学后世忠到已回省城的冯老师家去看他时才知道,他到一中的当天夜里冯老师就找一中校长去要他们。一中校长说这要紫云高中校长同意。冯老师便摧他给紫云高中校长电话,说他们想破格要两个学生。紫云校长说没听说这两个学生,要问清楚再告诉他,接著回电话说这两个是成绩一般、表现极差的学生,其中一个还受了留校察看的处分,他们上了一中会给你们抹黑,万一将来上了大学,还会祸国殃民。你们怎么看中这两个学生?随便捡两个也比他们强啊。一中校长碰了个软钉子,又去找冯老师,说我们愿意收,但他们不放人我就没法。冯老师说:那我亲自去跟他们校长谈一谈,你写封信。他就骑著自行车来了紫云。紫云校长没想到一中要得这么认真,终于松口。

世忠后来既没有象冯老师期望的那样济世救民,也没有祸国殃民。他和和清都考上大学。和清进的大学比他好。他毕业到外交部做了个螺丝钉,和清出了国。因为他扒动了祖坟,三个弟弟都跟著他接二连三从山缝里钻出来上了大学。他后来被派驻外国,一呆就是五年。听说冯老师研究生毕业去了美国,于是失去联系。他一直惦记著冯老师,从国外回来便上冯老师家去找他。冯老师家安了铁门。保姆说冯老师没回来。他想进去看看老太太。保姆说老太太不认识他,不让进。他有些悲哀。老太太已八十多了吧,不打搅她也好。他给了保姆他手头仅有的两张百元的票子,求她照顾好老太太。他要了冯老师的电话,一时没机会打,等到有机会打时,那边说没这号码。两年后回国,再找到冯老师家,那里已住著别人,没人知道冯老师。后来他时时想:没遇上冯老师他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早被枪毙了吧?

选自蔡铮小说集《种子》2013年 长江文艺出版社

原载《今天》2004年冬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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