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
“南姑娘,夜深露重,该歇息了。”
耳边是丫鬟催促的声音,站了一下午的身子这才稍稍有了动作。
看了眼边上刺眼的红色,她抬了抬眸,堪堪掩下了眼底的殇。
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屋,将丫鬟拒之门外。插上插销,听到门外下人们的对话,再想起这稀里糊涂的一天,简直心神俱疲。
里屋传来那人刻意掩饰的咳嗽声,她笑笑,一边朝里面走着,一边说:
“三叔的大喜之日,西式的婚礼,新娘子一身白纱可漂亮了,外面热闹得很,你倒好,一句抱恙躲这里清闲。”
“新娘子哪有朝朝好看?”
他压着嗓子逗她,一开口,神清气朗,哪有抱恙的样子。
她自是红了脸,笑着打他。
“唔,西式的婚纱,总觉得怪怪的,还是大红喜字好看……”
有段时间没碰她了,他想得紧,如今人就在眼前,哪有不疼的道理,可毕竟是在府里,有些嫌还是得避。
只是抱着她,过了过嘴瘾。
放开她时,姑娘红着脸,一双眼睛像沁了水一般,真真是我见犹怜。
“朝朝,可有什么想跟二叔说的?”
三弟大喜之日,他本想寻个理由不回的,却无端想起了她,许久不曾相见,也不知又存了多少委屈。放她一人在府中总归不妥,或许该带在身边的。随即改了口,即日启程。
“二叔,你,你不走了,好吗?”
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越来越轻的语调让他微皱了眉。
这府宅是吃人的吗!好好一姑娘,走时还活泼爱动的很,回来怎得越发安静了?
这几日,他借口抱恙,遣了下人,一个人躲房门里清净。闲来无事总站在窗前,正正好将院子里的人看得个透。
一身丁香色袍子,梳着两股辫子,拧着秀眉坐在门口,一呆就是一天。人来人往的,却也没个人留意到她,又或许早就无视了。
他叹气,本想出声喊她,却不想被老夫人先了一步。
“朝朝,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啊?”
看到来人,她略显慌张的站了起来,那笑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没,奶奶,我,我在这晒太阳呢!”
“晒太阳也好,对身子好。”老夫人笑笑,转身取过麽麽手中的册子,“朝朝,这是我让三叔特意从宾客里挑出来的青年,你看看,看中哪个趁着三叔的大喜之日,也一并把你的终身大事也定了吧!”
“不行!奶奶,我……”
“朝朝,你虽是你二叔抱来的,很多事其实我也做不了主,可你二叔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你又唤我一声奶奶,于情于理,我也该对你的终身大事上心的。”
她透过老夫人看向身后那道门,门外并未上锁,可却紧紧闭着。她有种预感,一双杏眼死死的盯着那木门。
“南姑娘,老夫人问你话呢,你想什么呢?”
突然拔高的音调,惊得她一时不知所措,更为紧张的看着老夫人。
“咯吱”一声,那道门被打开了,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衬得那双腿更长了,再往上便是她魂牵梦萦的那个怀抱了。她看向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此时布满了冷意,一种近似冷漠的语气从他口中流出:
“母亲不必费心,我的人,我自会护她周全!”
当日他的一句话,半是警告半是承诺,惹得府里渐渐多了些闲言碎语。
今日思及此,才知不妥。也罢,自己的孩子,总是自己养着才安心。
“朝朝,你愿意跟着二叔?”
那样温柔的语气,那样诱人的句子,她一时以为自己在做梦,忘了开口。
“朝朝?”
“愿意的,二叔。”她急急开口,一双玉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生怕他反悔似的。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愿意的!”
他笑了,敲了敲她的额头。
入夜,他才从她那里出来,一路走回自己房间,长舒一口气,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等这一天很久了,终于要实现了。
一路都是携着笑意的,丫鬟唤他,竟也破天荒地笑着回应了。
“晋南。”
母亲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推门的手生生停了下来。
“这么晚了不休息,去哪里了?”
他看着这个自己叫了三十年“母亲”的女人,因着今日婚事,不再是以往的藏蓝袄裙,宽大的暗红袍子却更显得她瘦小,却依旧挺直着腰板,固执地守着旧时的规矩,倔强地不愿向世人妥协一分。绾着一丝不苟的头发,脸上是多少胭脂水粉都遮不住的苍老,一双深凹的眸子见证了魏府的变迁,这么幽幽地看着你,只一眼就能洞察一切。
“去了朝朝那里。”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老夫人一时无言,但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便稳住了声音。
“晋南,世上女子那么多,你就非她不可吗?”
“母亲,再问就没意义了。”
“你何时启程?”
“三日后吧。”
“好。那你早些休息吧!”
三日后的清晨,南朝消失了。
“您可真行,想了三天只想了这么个招儿。”
府中上下所有人都或坐或站于堂内,他翘着个二郎腿看着堂前端端正正坐着的母亲,不紧不慢的说着,“您老了,那一套不适合了!”
“也行,那我暂且不走了吧。”
他放在桌上的手,轻轻地敲着桌面,那样的漫不经心,由他做出来凭空多了几分儒雅,那指尖敲击着桌面的声音在安静的堂屋里一声声的响着,犹如他说的那句话,听得人心中微颤。
他说:“有些事是该算算清楚了。”
那日他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出现了,只是又过了三日,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皇帝下诏退位。
那个时候正是老夫人生辰,大少爷请了戏班子在魏府祝寿,一封印有退位诏书的报纸递到了众人面前。
老夫人看完也没任何表示,照旧笑着应承众人的祝福,但笑不语,一一应承着众人的祝福。
一纸退位诏书,属于前朝旧事就在那一声声的咿咿呀呀中渐渐消逝,退了皇位,退了满清,退了世人的愚昧无知。
只不过曲终人散,看着魏府的一角一落,老夫人挺了半辈子的腰隐隐有了颓废之气。
“我输了,把人放了吧!”
只是等大少爷赶到阁楼,那人抱着姑娘刚下楼。
周身布满了杀意,大少爷知道这是逆了他的麟,看着温润如玉的人,真要有了脾气,那才是最不好惹的。
“滚开!”
擦身而过的时候,他似乎听到那人低声细语的哄着怀中的姑娘。
那样的清冷的一个人,却也有了软肋。
原本他是想动魏府的,那样一个深宅老院,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少年时是不懂,后来便是装不懂,最后索性一走了之,但有些事情却不是逃避所能解决的。四弟的病,三弟的婚姻,如今朝朝的囚禁,他真是寒了心。却不想,姑娘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他原谅。
“二叔,都过去了!谁都是可怜人,三叔是,四叔也是,老夫人也一样。我们走吧,我不想再看到魏府里的一切!”
等南朝的身子渐渐恢复了往日,两人便商议离开,跟着全国革命的浪潮一路北上。
是日,魏晋南与友人一起在书房商讨着时世,却不知怎的说起了西式婚礼与旧时婚礼的区别。
友人便随口问道:“那你打算办个怎样的呢?”
恰恰南朝端着茶水进来,一时竟也有些隐隐的期待。
他看着她,长身立于案前,一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婚书,提笔写下: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将这纸婚书双手奉上,南朝就这样一不小心的落近了他满是温柔的眼睛里,就像最初不经意间落进他心里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