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假设(中篇小说连载2)

黄叶今天很高兴,(写出黄叶对马奔家庭的看法)上班路上哼着《光阴的故事》,那是她最喜爱的歌曲,她不单是爱上了优美的旋律,重要的是喜欢歌里蕴涵着的哲理:时间慢慢的流逝,带走了我们生活中发生的故事,我们也慢慢改变着。
每天的工作琐碎又繁杂,一摞摞钞票,一拨拨人流,一张张面孔;钞票大面额小面额,数过来又数过去;人流汹涌来缓缓去;面孔熟悉的陌生的,陌生的大多数,熟悉的极少数,生人不抬眼皮,该干啥干啥,熟人打声招呼,额外赔上一个笑,也是该干啥干啥。多年练就的功夫,岁月累积的本领,使她仅凭感觉就知道是生人还是熟人,而且十拿九稳百发百中;数票子辨真假,没一回失误,工作是尖子业务是能手,拿过全省几个一等奖,标兵、能手、先进、巾帼英雄的称谓不知有多少;辨假识假敢啃硬骨头的能耐,尤得省农行行长的赏识,很快由一个小县城的农行一般职员破格提升为县农行业务部经理,一年走完了同行要十多年甚至一辈子,才可能走完的路程。但黄叶非常谦虚,不愿远离一线,经理的实际工作其实全由副手代劳,男副经理倒也心甘情愿巴不得这样。黄叶说还是冲在前线踏实,当官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黄叶老爸在县政法委任副职,老爸的同仁朋友总说她没有继承上辈的基因,对于这点黄叶倒是认可,偶尔也和老爸玩笑一下:好像我不是你亲生的。
黄叶清楚自己得以提拔不像人们想象那样,全赖老爸的庇荫,其实全凭自己的实力。尽管在官场上老爸属于正派一簇,但黄叶对当官有自己独特的看法,眼下红红火火风风光光,人前有人敬人后有人捧,世态炎凉人生冷暖,台上台下说变就变,犹如小孩的脸,好像七月的天,没有征兆没有提示没有启发没有过门也没有序曲,不知那天突然摔下来,连脬狗屎就不如。因此这点谁都明白的认识,很得同行称颂,人缘好得没法说。当马永新将卡和钱递过去时,黄叶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其中一张票子那行小字悠忽间绷紧了她的神经:这不是爱人亲手写的么——你说你是谁?
仅仅是巧合?难道是做梦?黄叶有些心慌意乱,请同行掐自己,生疼。天底下的有些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仔细瞅,是爱人的字。这句话可能有许多人写,但这字体绝不可能有第二个。喝醉了似的,肩挨肩一溜斜歪,清秀挺拔俊朗柔美,县里首届硬笔书法赛拔过头筹,黄叶很是因了这个感到无比荣光,一段时间向她爱人索求墨宝的络绎不绝,那段时间她想,这些人到底是冲着有个当官的老爸来的,还是真的前来索求爱人所谓的墨宝?也许兼而有之,也许……但不管怎样,那段时日,爱人确确实实写了不少。生活即浅显也神秘,大多情况下二者搅合在一起分不清谁谁。也许不该破财,合该小偷倒霉,黄叶不动声色先稳住人,再然后拿起了电话。
妻子打来电话时,马奔正在垃圾山转圈子,已转过两圈,正犹豫不知往何处去,这时黄叶打来电话。今天特意来,就是看看能不能再碰见大。黄叶催他快去,不容他往远处想,马奔脚尖使劲一点飞离了垃圾山。车子在飞驰,马奔的思想也长了翅膀,一下子呼扇到昨天。
这两天左眼直跳,请华先生号号。昨天早饭后黄叶对马奔吩咐。华先生是有名的老中医,传说是华佗三十八代玄孙。而且妻子下了死命令非把他请来不可,妻子喜欢中医,有点儿头疼脑热的找中医号号脉搏,看看舌苔,翻翻眼皮,开个偏方,熬熬喝喝也就好了。不知是造化还是得意于平常的锻炼,黄叶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大病。华先生住在郊区,昨天马奔在前去的路上,接到一个同学的电话,马奔知道是同学母亲病重在医院里。是去医院看望病人还是先请老中医,马奔很是犹豫一阵。要是先看病人后请人,妻子万一顾忌就说不清,这时候同学又打过来催他快去,说老人家正念叨他,看来快不行了。马奔当机立断先去了医院。旁边就是垃圾山,山左侧有条被垃圾挤压成麻花状的土路,打这儿抄过去,三四分钟就到。只想抄近路去医院没想到刚下雨不久,有个小水坑被破塑料袋掩盖着,马奔车前轮刚冲过去,后轮怎么吭哧也爬不上去。这时候过来个捡垃圾的秃老头二话没说就帮他,他车子往前一动,那秃老头就拿砖头垫车轮底下,动一下垫一块,动动垫垫,最后一加马力车轮子爬出小水坑。马奔甚是感动,捡垃圾的也有雷锋,没来及看清雷锋的长相,手就去摸钱,递钱时发现帮他忙的有点像大,转瞬又否定了,大怎么会在这个不是地方的地方不是时候的时候……
马奔来到城郊看守所时,黄叶还没离去。马奔看了,把自己的脸看成了一张白纸。
五
马永新不知道日思夜想的儿子就在外边看他,儿子在一瞬间蝎子蜇了似的心里大叫,手薅头发乱抓乱挠,然后驱车疯了般冲出城郊派出所大门也不会知道。他只顾想心事,信马由缰地想。
回到住处的马永新请余老师给苏小惠写封道歉信,说钱一定寄去,只是不能按时了。他说他不能失信,一失信了他就感到心慌不安。余老师说你不安什么你道什么歉?你的事都可以感动中国了,可是没有人宣传你只感动我这个姓余的,咱不能就这样吃哑巴亏,你啥时偷人家的钱来你不清楚?再说了,一个堂堂的女经理国家干部,为了一百元也不至于诬赖你,我的意思是……马永新说,你的意思不是意思,我不想折腾,咱一个捡破烂的打什么官司,你还嫌我的牙稀?什么意思?余老师不解。什么意思?笑掉大牙!马永新模仿余老师口气说。余老师接过话茬,我推测那钱可能是女经理的,说不定给你钱就是小偷,你只是替死鬼,关键是找到那个人。
余老师吐口唾沫审马永新一眼:我认识一个律师姓黄有些道行,咱就请他当代理人,这事我来办。余老师随手拣一根三尺长的小棍,又逮手拨拉过来一块小黑板大的纸褙子,像老师教学生,来来来二哥,你看:这其一咱不是掏不起那三千块咱丢不起那个人,人要脸树要皮,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泥人还有个土性呢;这其二咱得弯多少腰,磕多少头,把这山翻多少遍才攒那三千块?咱不能拿血汗白白喂狗,喂狗也可以但不能喂连尾巴都不摇的狗,真喂狗就喂个看家护院的,见了还知道摇尾巴;这其三咱要扭转一下乾坤,给咱捡破烂的兄弟树个好形象,顺便改变狗眼看人低传统意识。马永新插话,咱总不能把每只狗的眼皮都掰扯过来。余老师拧他一眼,我说二哥我这是比喻就是打比方,我是把看不起咱的这类城里人比作狗,打哲学上说,咱乡下人都是小偷么你城里人都是好人么?换句话乡下人都好城里人都坏么?万事万物都是相对没有绝对的东西。唉唉,马永新插一杠子过来,你余老师是说这靴子也有道理?他指着面前当柴烧的鞋堆上那只耀眼的古铜色九成新靴子。他把哲学听成了这靴子。余老师清楚马永新显然误解了意思,根本不懂哲学这门学问,反正打农村来城里捡破烂,根本目的不是挣钱是消遣,想过过城里瘾,这官司打与不打早打还是晚打都无所谓,给马永新出这个主意也就是一闪念的事儿,其实也掖藏着私心,借机出出胸中那口恶气。
二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三不拣(刮大风不拣,下大雨不拣,打炸雷不拣)一次刮大风,山上尘土飞扬,余老师说二哥今天咱挂免战牌,溜溜去咋样,马永新说我头疼不想去,想在家看电视。无奈余老师一个人瞎逛胡遛,浪荡青天白日大晌午饿了,踅进一家兰州正宗牛羊肉拉面馆吃拉面。谁知吃罢了发生了一件怪事,老板不要钱,让他白吃。余老师说我和你非亲非故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识你,凭什么我白吃你的?登时心里缒一块大石头。我不是给你钱了么,为什么不找我?老板说没有为什么,五十块钱还是你的五十块钱一个角没少,给你了快走吧我的爹!送你一碗饭吃不好么?老板似在恳求,快走吧甭耽误生意。顿时余老师成了满屋吃客的焦点。余老师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老板认定是使假钱的。余老师直觉脸上发烧,像被谁朝脸狠甩了几巴掌,也好像正在给学生上课,突然被谁扒光了衣服那样丢人难堪。余老师咬着嘴唇怎么也忍不住哭了,没有声音的哭比大声嚎啕不知要痛苦伤心多少倍。你想想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哗哗地淌眼泪该是一种怎样的伤害。余老师在附近买了一瓶老村长,用找回来的零钱付了五块拉面钱。晚上二人都被老村长灌醉了,从小趴趴屋里醉倒山上,二人头枕双手,望着本该灿烂无比,一度被城市灯光强奸成朦胧的星空泪流满面。马永新说,他是把咱当作使假票子的,买老村长都能使掉,城里人不全是瞧不起咱的。余老师说,二哥甭说了越说越伤心。
马永新侧过身半望着余老师,你说余老师,城里也有不少好人,有次——余老师说咱不提那了,咱要打这场官司,最坏结果就是咱找不到给钱的人,也能弄个平儿趴,也不算输。你想想二哥,咱打官司本身就是三分胜利,其影响你等着瞧吧。好,我听你余老师的。
余老师天擦黑就回来了。黄律师说说难不难说易不易,这里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就是找到那个给你钱的人,找到那辆车也行;第二条路就是只要证明那天咱俩在一起就成了。从形式上看,第一条路是大路官路,直通通的四平八稳应该好走,其实不然,它是条小路窄路羊肠子路非常的难走,到哪里找那给你钱的家伙?第二条路形式上看,是小路窄路羊肠子路,可是咱们要是走起来却格外顺当,曲径通幽的风景特别迷人,鸟语花香天蓝日丽的要多舒坦就多舒坦。黄律师说了,即使退十万步,那个人叫他娘生吃了让他爹煮烂了从地球上蒸发了,丝毫影响不了咱的官司赢。我和黄律师都主张打官司。马永新说我真不想打了,折腾不起。余老师说咱捡破烂的咱怕谁。马永新说,屈死不告官,饿死不做贼,还是忍了吧,只要你余老弟知道我不是小偷就行,那天你是第一个看那张票子的,只要心里不亏谁不欠谁,咱就能吃得香睡得着,这官司不打也罢,陪就陪,大不了多翻几遍山多淌几瓢汗,三千块就算给这山再磕六千个头,这山就当是俺爹俺娘咱本该孝敬磕头的,你也不想想,咱给爹娘磕头能笑话咱么?一个头五毛,十个头五块,五六三千也就回来了。余老师说,话不能这么说,再说眼下是法治社会,咱捡破烂的咱怕谁?律师的事交给我,跟你讲过多少回了费用不要你问,律师免费也好,我姓余的买血也罢,只要二哥你配合一下就行了,怕啥,又不是拉着你滚铁钉下油锅,平时我看你骚气哄哄的一股子都能哧多远,这好事来了咋又成了霜打的烟叶?这国家好比一盘磨,要大家推它才会动,才能磨面,磨出的面才好吃。大家推它才会转得快,你不推我不推他不推这磨咋能动,咱唱的这一出叫推磨行动。你这样一弄,媒体一介入想不出名都难,其实这叫出气,谁叫她诬赖咱偷钱,这事情的发端不是咱惹起的,贼喊捉贼的把戏多得很,黄律师声明了免费为我们辩护,啥叫免费该懂吧,就是不收咱一跟屌毛,还搭上功夫费用。
余老师话音刚落地,马永新正好打裤裆里捻出一根三调弯的黄毛,然后在余老师面前绕了几绕说,这下边的比上边的旺,日娘的这世界真叫人越来越难懂了,要是上边多长几根老婆也不会跑,人前人后她奶奶的好寒碜我,说一见到我的头就想哕。马永新要余老师帮忙想想,那次奔儿不见,是不是与这颗秃头有关。余老师清楚马永新心里苦得比黄连,但是面上很少显露出来。余老师想调和一下气氛,下边旺上边稀这叫做阴盛阳衰,当代人的通病,治起来难。接着余老师讲了一个笑话,有天二表叔去理发被收了二十块,表叔说你这牌牌上标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理一次十块,你咋收我二十,错了吧再找十块。理发的说,有些活很难做,一般情况下使用一般手段,特殊情况下使用特殊方法,你属于特殊一种。二表叔问我怎么就特殊了,我看你给别人理洗啊剪啊推啊烫啊吹啊抹啊的,到我这里你三拨拉两胡噜好啦?理发的笑了笑,你那是曲解我了,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好大劲,侍弄老半天才找到几根毛,还割了蛋地咋呼多收你十块钱……嗵的一声,余老师仰八叉摔在一个破沙发上,马永新捅的。
马永新说咱书归正传甭胡扯了,你刚刚讲的推磨,你们陕西也有磨?余老师说,不推磨磨面俺吃风屙沫。马永新又问余老师,你们陕西要是小孩子哭了也坐磨棍,奔儿小时候常坐磨棍。余老师说坐磨棍这词再过几年,没人知道啥意思了,连词典也可能不让住了,该删掉了。眼下都用打面机了,现在小孩子没有坐打面机的,你想想二哥,机子轰隆隆的风转谁敢挨边甭说坐了,除非你小命不想要,坐磨棍就很有诗意,我敢说农民是最伟大的发明家,那是最朴实最优秀的玩具,是把一代又一代农村人摇出乡村最美的摇篮,是将一辈又一辈浑身有牛屎味土里刨食的人推向美好远方的童车。过几年可能打面机也成了古董。此时的马永新思想成了脱缰的野马,啸叫着撒开蹄子一个蹶子尥回到奔儿的童年。
奔儿刚生把儿就被亲娘撇下了。那时刚分到组,打面机还不是很多,吃面主要还是靠推磨。磨是红石磨,一扇子足有七百斤。马永新当爹又当娘,侍弄土坷垃又张罗推磨,还带个叽哇乱叫的孩子,一家两口人吃喝拉撒睡,你想想多艰难。奔儿一哭就把他抱上磨棍。说来也怪,一上磨棍奔儿立马止住不哭,好像上磨棍是躺在娘怀里吃奶。呜呜呜的磨面声就是一支支雅歌童谣,马永新就是雅歌童谣的制造者。马永新硬是用磨棍把奔儿推到了小学里。坐在磨棍上的奔儿看惯了磨坊的风景,屋顶半块天后墙一个洞。天有时下日光有时屙月亮,洞有时可钻人有时能跑狗。有一天奔儿说俺大,这磨呜呜的跟人哭,下的面跟眼泪,当大的就说,儿啊你脑子好使你好会一比,说着说着大人就哭了,也呜呜的。到底是人哭还是磨哭,马永新是无法分清的。分不清的马永新就拿手抹眼泪,先抹奔儿的再抹自己的,抹完了就拿眼看奔儿,奔儿也看他。奔儿也拿手抹眼泪,先抹大的再抹自己的,抹完了就笑。看着懂事的奔儿,当大的哭得更畅快。奔儿拿一根秫秸葶子做的磨筹敲敲磨棍,哒哒啪啪,说俺大,咱都甭哭将来就享福。马永新嘴一咧就笑,俺儿是神说话灵,不哭就不哭,咱能管住咱不哭,谁能管住磨不哭?我能管住,大!奔儿说。咯嘣嘣脆响里夹杂着呛人的奶腥味。
磨道的一角只着鸡笼,有一只瞎眼的芦花母鸡天一黑就找不到家,但能感知家就在磨道里,可一进入磨道并不是马上找窝进去,而是像谁指使似的跟着推磨人转几圈,有时三圈有时五圈。一开始马永新觉得这鸡可能有病,或是近视眼或是偏头疯,于是就把它逮住往鸡笼里塞,谁知刚塞进去鸡就跑出来,还是跟他转,转了几圈自己回窝。后来的现象越来越奇,不管白天还是夜晚,马永新只要一推磨鸡就陪着转,有时马永新想鸡八成是娘变的,娘就是属鸡的。娘是看着儿孙可怜来陪陪说说话,拉拉家常,变化一个会跑的故事给儿孙听给儿孙看,用这种方法喂儿孙长大。鸡转人转磨转天转,转着转着磨就推完了,转着转着坐在磨棍上的奔儿就懂事了。又一天奔儿突然说,俺大我不坐了,我推你坐吧。做大的说乖乖吔,俺奔儿长大了你推不动我。奔儿不依,非要大坐磨棍,大坐了,一屁股墩在磨道上,磨棍把磨盘上的面拨拉一脸一脖子,奔儿笑得岔了气,芦花鸡乐得跳起来连连鼓掌,好像是说墩得好墩得好!岔了气的奔儿打那成了小劳力,帮大干这干那。要是不撵上学,奔儿就帮大推磨,说不上添多大劲,也就是聋子耳朵摆设。村人数叨马永新,要是再推磨吱一声甭拿孩羔子折腾,马永新说放屁还添点儿风呢,那是哄奔儿玩。这时的马永新眉眼都含笑,就觉得日子有奔头,前头一片灿烂光明,再苦再累也香甜……想啥呢,余老师把马永新脱缰的野马拽回到现实,我说二哥你咋咋就脱不掉你那马甲。马永新说余老师这两天热没穿呀,余老师说我是说你心里的马甲扔不掉,就是猥猥琐琐的别人瞧不起咱,咱自己也瞧不起自己,自己将自己打到了,自己将自己套住了,马甲呢?马永新指了指上身,这不是马甲。余老师说我是说你心里的马甲呢?身上的一脱就掉了,心上的不好脱,其实人人都穿着马甲呢。马永新说,你余老弟咱捡破烂一个,你斯文个鸡巴屌,啥叫心里心外的,老和尚无儿倒埋着,我就不信咱国家叫这些没儿女的都饿死冻死。
那是认识余老师第二天,他拣了件九成新的皮马甲。余老师说扔了吧,说不定是死人的,也有可能是带病毒的,咱不能太贪了,也得分清孬好,垃圾任咱拣不错,可是……可是个鸡巴屌我就不信邪!马永新立马掐断余老师的话头扔在脑后,你余老师我的余老弟你就不能这样想,这家伙太有钱了,有一回被老鼠屙上屎浇上尿,又下一窝红瞎瞎的老鼠羔子,看着恶心才撂扳(扔掉)的,或许这家伙跟人乱搞,屁股底下垫的就是这马甲,正得劲着叫老婆撞见了,把男人掀下马朝女人那地方踹几脚,然后把马甲套住男人头,再然后就扔掉了,再再就是不情愿地稀里糊涂来到这里成了我的马甲……余老师说,二哥还真有你的,不排除这两种可能,问题是咱穿它之前得消消毒,去去晦气。消毒就消毒这话我爱听,马永新说。山上到处都是可烧的东西,木头片子旧家具,衣裳皮鞋塑料袋,只要不嫌脏随手都能弄到烧的东西。土锅灶现成的,二人花了大半天功夫大火烀了十滚子,中火煮了十滚子,小火炖了十滚子,文火煨了十滚子,然后又焖了十袋烟的功夫,用了一块肥皂半袋子洗衣粉,在清水里摆了一顿饭,放毒太阳下直晒三天。余老师说,乖乖吔,就是几千年前的死人穿的,包过原子弹的这回也不会有毒了,穿吧二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呀喂——放下包袱丢掉幻想轻装前进。马永新重复余老师话,好咱就放下包袱丢掉幻想轻装前进,日娘的咱也官司一回。就这样定了,余老师说。定就定,马永新说。双手使劲搓牛仔裤,搓出哗啦啦脆响。遥远的天边有颗星星眨眼笑,笑啥笑狗日的,看我不扲(砸)死你,逮手捡个东西砸过去,啪一下落在余老师脖颈上。疯了你,二哥你精气神又附体了。
六
晚上,黄叶说咱不需要请什么律师,官司照样赢。马奔慢条斯理地,恁有把握?反败为胜,变被告为原告?只要你出庭作证并现场对证笔迹就行了,这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黄叶说。我看算了,咱又没现场抓着人家,人家作为原告,说明人家有充足的理由有十分的把握,我们靠啥,仅凭那几个字就说人家是小偷实在不合情理,问题是法律不可能支持你,自然告你人家就有胜算的把握,不然也不可能大动干戈反过来当原告,其实你又没当场抓着人家,再说了偷了你的钱还敢亮给你,那不是自投罗网么?黄叶说,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拿你的钱再买你的东西这样人不少,现在考虑的是如何应诉官司才能赢得更光彩。马奔说最好不去应诉,妻子说又不是我告他,他要告我我有啥办法,不应诉行么?那样我们不是更被动?马奔说,梁山不都是逼的没一个愿上,你不把他当小偷弄进去他怎么能告你?黄叶反驳:我们的钱被偷了就不该追究?找着了嫌疑人就不该问责?况且我又没把他怎样。夫妻俩抬来抬去自行熄火,是马奔先成了软面条,他觉得这样对待妻子实在过分。
停一会,黄叶说最好是原告撤诉。马奔表示非常赞赏这想法,其实这个念头在大脑中多次滚动过,只是没说出,问题是谁去劝他撤诉,我,黄叶,还是法庭?当然最好是法庭。(黄叶愿意前往一试)这时候黄叶能亲自提出,正好减轻了对自己的猜忌。马奔降低语言强度把语言幻化成暮春的柔风,当初我们似乎犯了一个错误,你想想从小偷手里到这人手里不知倒了几回把,都十几天了,可以这样设想:小偷拿这钱去买衣服什么的,卖衣服老板又拿这钱给儿子交什么费用,老师拿这钱去废品站买可用的零部件加工桌椅,废品站老板回收废品时把这钱倒给了拾荒人——黄叶说你倒会推演,想象力超强的棒,不如改行当侦探算了,有好多大案要案啊破不了,我看你干脆改行当侦探,我看你近来的言行举止闪闪缩缩地有点儿说不清,不如干脆点儿说你自己偷了咱的钱,你想攒钱接济你的老爸不好意思说明才偷的,然后找借口给那人,那天你的车就是那人推的,那人就是你亲爹,这样那人就没罪了,而我是你爹的儿媳妇纯粹地诬赖好人,好人就是我的没见面的公公……马奔不好意思摩挲着下巴颏,你想象倒也丰富。黄叶说就不兴丰富一回?马奔想了一会突然冒出一个以攻为守的念头:假如真是俺大又怎样?黄叶说真是你大不咋样,那我成什么?
马奔像被被逮住了那样难受。小时候常跟大一起逮兔子。七岁那年家里养一只大黄狗,干瘦干瘦的,脊骨比小刀子还快,逮兔子绝对一把好手,只要被它发现,没有能逃脱的兔子。他常看到兔子在大黄狗嘴里哭着叫着挣扎的情景,眼下,妻子黄叶就是大黄狗,马奔则是大黄狗嘴里挣扎的兔子。
作为儿子和丈夫,马奔都隐藏了事情的真相,一旦捅破,妻子就会尴尬被动以致颜面丢尽,其后果是不堪设想。因此,想方设法阻止这场官司。妻子都已进入梦乡了,马奔还没有一点睡意。(写马奔找人劝说大放弃诉讼)要暗写
思想的马又本能地踢腾起来。本来自己知道实情,碍着面子没有说透,导致了事情按照自己的轨迹发展。再说那钱是他亲手给的,只要他出来说明真相,原告肯定会赢,但这样一来就有丢老婆的风险。本来他和黄叶的结合,她老爸就极力反对,要不是岳母通情达理与黄叶根本不可能结合。作为老婆的证人天经地义,况且字就是自己亲手写上的,鉴定一下就行了,可是偷钱的事怎么解释呢?没经允许趁人不知拿东西就是偷,自己就是小偷,自己偷自家的东西。其实是自己把自己弄成了小偷,以致不断被动,被动到不可逆转的地步。错就错在在那个地点那个时段给了大,而且不知咋回事又经大的手鬼使神差给了黄叶?其幕后这只看不见的手是谁呢?谁推动了事情朝这样一个方向发展?对他马奔来说不是坏事,见着了亲大,只是这种见法不合情理,有些东西实在说不清道不明。换句话就是说自己稀里糊涂做了一回小偷。大学时读过一篇回忆文章,说的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八路军有一个团长很会打仗,一次由于军情紧急战况复杂,一边组织人马阻击日军,一边向上级汇报,由于军情瞬息万变,共产党国民党小日本三方力量相互交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由最初一个小规模的偷袭,滚动成了谁也无法逆转总规模超过十万人马的战役。那个小团长没想到,国共两党的最高统帅没想到,侵华司令也没想到,尽管那次战争共产党获得了大胜,可是最终那个团长却受到了降级处分,而且被关了禁闭。不按常规出牌在战场上往往能出奇制胜,但是都不按常规出牌岂不乱了套,这只是特例。生活中有些被动是不情愿看到的,不情愿归不情愿,事情该怎样发展还是怎样发展,谁甭想遏制大趋势。小偷是谁,小偷就是我马奔自己,小偷就是不愿脱去也不能脱去的蜗牛背上的房子,如今成了地地道道的别里科夫,怎么也钻不出那个套子,又好比穿上了一件带魔力的马甲,一旦穿上就甭想脱掉。
马奔原想等这段时间忙过,就着手把大请来,到了孝顺的时候了,但怎么也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一切都打乱了。可是怎么也摆脱不了良心的拷问。从那时到现在一刻也没间断过。多年来由一个受到高等教育的人,变成一个整天背着房子生活的蜗牛。幸亏长相不随大,真要是随了这辈子就完了。大头秃不算眼还小,身个也不高,村人常开玩笑说大,身长超不过三搾顶多也就半庹,上小学还多次将这句话写进作文,老师还表扬我说写得生动无比,当时很为有这个大骄傲自豪,可是后来这种感觉慢慢就变了?从那一刻开始变的,说不清。骄傲自豪置换成了耻辱羞愧。是老天不容还是真的巧合?很难说这次不是奇遇。不能再拖了,至于黄叶老爸的看不起,以为门不当户不对,对乡下人那种种骨子里傲慢,在生活中会慢慢消逝的。时间会让他认可的。妻子本质不坏,只是有点小市民意识。今天是特意经过老地方看看能不能见到老爸了,见到的话先叙叙,然后领家去见见儿媳妇,再然后给老大从上到下换身新衣,再然后带着老大遛遛逛逛,老大这辈子不易,那次到大学没好好招待内心始终不安。和黄叶建立关系那年,带着黄叶回家一趟没见着大,近门三叔说,大出去一年半了,二亩地都给他种了,一年回来两次。三叔说,大把家安在城里了,问他在那个城市,他说今个儿在上海,明个儿在南京,后天又跑到苏州去了,今年春节三叔问,你咋老是跑来跑去没个住定窝,大说他要撵奔儿呢,他说奔儿开个大公司,是经理,全国好几个地方都有分公司,那个公司都需要他,咋能不跑来跑去,需要么?再说了我不撵奔儿撵谁去?如今你大也是城里人了,他那身马甲真好,皮子的,你大说是你从韩国给他买的,我摸了一把,感觉就是不一样……
那天的事好像刚刚发生。春分后的第三天周日,公司发奖金整两千,按理这奖金不交也行,婚后二人达成了不是协议的协议,除了工资是夫妻共同财产要商量着开销,奖金类的东西全部自己支配,允许一定范围内的私有制,想交过来当然可以,不过得准备接受另一半夫妻的严厉惩罚:下最好的馆子海吃一顿,加上晚上特别的眷顾和温存。马奔没有隐瞒如数拿了出来。事后他想了一百遍就是不明白,当时是哪根筋主导了事情的发展,以致于弄到不堪收拾的地步。妻子接过奖金数也没数放在台灯旁边檀香木名片盒里。檀香木小盒比名片大不少,有些卡针、小链子之类的小玩意也常往里放,一沓两折钞票正好放进去,还有个水晶石盖子。水晶本来就是一种奇幻色彩特浓的石头,很一般的东西经过它的折射就显得一些气象和神秘。最上面一张引起黄叶特别关注:你说你是谁?马奔说在办公室写着玩的。你这字就是弄坟墓里沤几百年也认得。黄叶不无调侃说,你说你是谁?现在是人以后是鬼。马奔说你这时候说这话有点儿那个,这是一个伟大的命题,你以为你是人,可在别人眼里你也许是鬼,你以为你无比正派,在某些人眼里你也许是猥琐小人,今天是省长明天可能是囚犯,今天撑得直打饱嗝明天也许连剩饭也吃不到一口,这是一个充满变数与神奇魔力的命题。拣来不久刚想喂熟快的杰迪才不理会这些,非常及时地喵喵叫着过来闻闻,突然哈哧哈哧连打几个喷嚏,然后拿前爪抹噜几下鼻子骂骂咧咧跑了。当时西斜的春阳还在地平线上滑动,二人就兴致勃勃出发了。第一课进行得很顺利也特尽兴,二人吃了也喝了自然进入了醉意朦胧状态,进入这种状态的人不美也是美的,何况二人是一对事业有成年轻有为大学生夫妇。接下来的第二课,也上得酣畅淋漓精美绝伦。那温馨的卧室,那迷离的光影,那有力的板书,那铿锵的语言,那迷人的姿态,字字句句丝丝入扣,深入浅出又恰到好处,二人很快进入角色。二人即是讲师又是学生,不断互换角色相互体验,不但如此二人还心领神会,配合得天衣无缝娴熟无比,主题突出中心明确,课堂成了大海,二人在大海了遨游,白帆点点鸥鸟齐鸣,二人都变成了鸥鸟,嘎嘎欧欧地叫着向无际的空间振翮飞翔……
还在温柔乡中畅游的二人,被一个电话不客气地拽了回来,黄叶的。省领导前来检查工作要她迎接陪同。黄叶仓促穿衣起床洗漱出发,由于离去匆匆饭没吃,门也没有关好。马奔自然成了收拾残局的最好人选。大约半小时后马奔生火做饭,这当儿,啪嗒两声很清脆响起,循声而来的马奔见台灯委屈地摔在地上,龇牙咧嘴正向他诉说什么,插头也被带掉裸露出红绿线来,红线的铜肠子淌在外边纠结在一起向被谁绑架了一样。
杰迪在一旁喵呜喵呜地叫,好像在向男主人诉说案情,又好像申明自己不是罪犯千万千万不要诬赖好人哟。马奔认定杰迪是有语言的,只是人们一度不愿听才找借口说听不懂。可是钱呢?名片呢?按理地下该有散乱的东西,可是没有,连盛名片的小塑料盒也不见了,难道糟了贼?往外看门开着,难道……马奔拿起电话要给黄叶打,刚拨了两个号,就听见外边有谁喊抓贼,放下电话立马跑出去,边跑边想好啊到底有贼,就在附近什么地方藏着,一定抓住这个贼……
贼没抓住。马奔回来收拾残局。这贼真会瞅时间,马奔想。这时门口来个收废品的,走廊里积攒了废文件旧报纸,正好废纸篓也满了。世间有些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要不是秤砣突然掉了,还真有大损失。秤砣一掉这头的东西一下子也掉了,散开来。不看则已一看马奔嘴成了一个大大的O,名片和钞票散落一地。做梦也没想到,那盒子整个儿掉进废纸篓里,而且隐藏得十分诡秘,就像他不会想到一样,黄叶也不可能想到。马奔马上编导了一个恶作剧,等这出剧结束后再把钱如数交给她。刚才喊抓贼不可能只一个人听到,听到喊他也确实冲出去了,二楼读五年级的玉玉买油条刚回来,还打了招呼。马奔把钱收拾好装进兜里,接着拨通了黄叶的电话。电话里还责怪妻子说门未关好遭了贼。问题是怎么会在请华老先生的途中鬼使神差抄近路,遇到小水坑,给了帮忙的,帮忙的偏偏就是亲大,大又偏偏把钱拿给了黄叶……是命中注定还是有某种阴谋?事情的发展匪夷所思令人费解,没有征兆没有启示没有过门没有序曲。难道是大早知道了我的情况,那次在大学没有接待大,大可能忌恨报复,有意破坏我的家庭,想想也不至于,但又一想也说不定,现在儿子杀老子的,老子害子女的还少么?即便这样也能原谅,大这一辈子确实不易。可是问题又来了:大怎么知道钱是我给的,就是知道了怎么不留我?又怎么知道黄叶的?假如那天那个秤砣不掉的话,或者说掉秤砣那会儿我不在现场被那人碰巧捡了个便宜,或者说那收废品的就是我大又会怎样……马奔心里非常纠结。为妻子作证,大就成为不是贼的贼,作为被告的妻子就能反败为胜,大就要坐牢;为大作证,妻子就要受到道德的谴责,而受道德谴责最厉害的还应该是马奔,即使为大作了证,但给父亲钱的行为是违背情理的,从现象上看是合乎情理的,从实质上来讲是谎谬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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