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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的田小娥和西西里的玛莲娜,惹了谁了?

2017-06-16  本文已影响266人  鱼鲜支

第一眼看到李沁扮演的田小娥,我惊呆了:导演刘进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找她来演田小娥呢?

稍显瘦弱的身板,略带纯真的眼神,嘴角微微上翘,天生就有两分甜美,整个一副“有机无公害”的样子——这和《白鹿原》里的田小娥,相去不啻十万八千里。

可这一集一集看下来,我慢慢有点理解了。也许导演选得对,也许是我会错了意。

陈忠实笔下的田小娥,有天然一股风骚,是妖孽,是狐狸精——但这都是从旁观者的眼睛看过去的样子,是他们心理上的夸张、扭曲和变形。

她本来的面目也许就如李沁的演绎,天真尚未完全褪去,委屈从心底浸出来,倔强深藏在骨子里。

让李沁来演田小娥,也许才是大慈悲。

《白鹿原》的第一个角色

王全安拍的电影版《白鹿原》,被调侃为“田小娥传”。这批评虽然尖刻,但我完全能理解这份偏心。因为这不只是王全安的偏心,也是陈忠实的偏心。

陈忠实在创作手记《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里说,田小娥是整部《白鹿原》中,他构思出来的第一个角色。

他在蓝田搜集素材,翻阅《蓝田县志》。翻着翻着,他惊讶地发现,一部二十多卷的县志,竟然有四、五个卷本,用来记载贞洁烈女的姓氏名字。他感到:

“心里似乎颤抖了一下,这些女人用她们活泼的生命,坚守着道德规章里专门给她们设置的‘志’和‘节’的条律,曾经经历过怎样漫长的残酷的煎熬,才换取了在县志上几厘米长的位置,可悲的是任谁恐怕都难得有读完那几本枯燥姓氏的耐心。”

他在那一瞬间产生了逆反的心理——

“竟然生了一种完全相背乃至恶毒的意念,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这时候浮上我的心里。在彰显封建道德的无以数计的女性榜样的名册里,我首先感到的是最基本的作为女性本性所受到的摧残,便产生了一个纯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争者叛逆者的人物。”

《白鹿原》的故事尚无踪影,田小娥的名字也没有设定,但这个人物已经跃现出来。

在陈忠实的心里,田小娥是个什么样子?

她是一个惨遭命运蹂躏的女人。她是一个没有任何机会接受新思想启迪的女人。但她天生顽强,不认命,“纯粹出于人的生理本能和人性的合理性要求,盲目地也是自发地反叛旧礼制”。

在陈忠实的眼里,她既不邪恶,也不肮脏。他同情她,怜悯她,疼惜她。

他写田小娥的死:鹿三把梭镖钢刃捅进她的后心,她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大呀”。陈忠实说,他写到这里,“眼睛都黑了,半天才恢复过来”,随手在一绺儿纸条上写下:

“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


田小娥的满腹委屈

田小娥被贪财的父亲卖给郭举人做小老婆。

郭举人和大女人都不拿她当人看,不但把她当奴婢一样使唤,而且用她的身子泡枣儿养生(这些极阴暗扭曲的情节,在电视剧里都被略去了)。

田小娥感到屈辱,感到自己“在这屋里连只狗都不如”。她想出了报复的办法,就是偷偷把枣儿扔在尿盆里,再把用尿泡过的枣儿给郭举人吃。

这是她最初的反抗。

接着就是偷情。她对黑娃的勾引,表面看是出自生理本能,但更深层地,是用背叛表达对郭举人的愤恨。

她缺乏反抗的方法:既不能拒绝父亲安排的亲事,又不可能逃走独立生活,更不可能与郭举人正面冲突。她要活下去,要过上像人一样的生活,所以她铤而走险,偷情。

接下来的被羞辱、被践踏,就已经注定。

被黑娃领回原上的田小娥,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但白嘉轩不让她进祠堂。公公鹿三撵她出门。村民对她指指戳戳,说她是烂货、婊子。

她被抛弃、被侮辱、被利用、被鞭笞。她在村口的破窑里,终于一再堕落,走向悲剧的结局。

鹿三虔诚地维护着以白嘉轩为代表的仁义道德,甚至不惜为此杀人。可是,死去的田小娥却借由他的口,道出了自己的满腹委屈和他们的不仁不义: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火,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

“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月。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

“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


玛莲娜的相似命运

田小娥只想做个普通女人。但是,所有人都断定她是婊子,不给她一条活路。当她被逼得走投无路,真的成了婊子,众人却回过头来指着她说:“看,果然是个婊子!”

这与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玛莲娜何其相似。

玛莲娜的丈夫上了战场。不久,传来他阵亡的消息。

岛上的所有目光都落在这个年轻寡妇的身上。男人们都垂涎欲滴,想要占她的便宜。女人们都妒忌得咬牙切齿,断定她就是个妓女。

没有人肯雇佣她,也没有人肯卖给她食物。连她的父亲也和她断绝关系。

为谋一口饭食,她真的被逼成了妓女,后来甚至和德国人混在一起。

德国人战败后,那些逼她到绝路的女人们,扯起了道德的大旗。她们打她,撕扯她,剪她的头发,剥她的衣服……末了,还要狠狠地补上一句:“我就知道她是个妓女!”

逼良为娼的人,洋洋自得于自己的先见之明——多么荒谬的逻辑!

田小娥和玛莲娜,有着相似的悲剧命运。她们的遭遇,揭露出美丽的原罪。

玛莲娜被诬告通奸,为她辩护的律师居心不良,但却说出了一句大实话:

“她有什么罪过?她唯一的罪过就是太美丽。”

一个女人,若生得太好,就成了祸水。她的妖娆风韵会唤起太多的欲望,而这些欲望在宗教里、道德里、文化里都是不可宽恕的罪。

所以,即使她对她的魅力不自知、不利用、不张扬,她也仍然有罪。

男人们在心理上被“无性道德”的教化阉割过,害怕面对自己的欲望,不敢承认自己有“邪恶”的念头。于是,他们把这些被否定的欲望,统统投射给唤起欲望的那个女人:一定是她太邪恶、太淫荡。

女人们自幼被羞耻感压抑,不仅不可以有欲望,而且连展露吸引力都是一件可耻的事。所以,在她们的逻辑里,那个女人那么美,一定很肮脏、很可耻。

可是,美丽有什么罪?爱美有什么罪?欲望又有什么罪?——不都是人之天性吗?


孔子说: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关关雎鸠,蒹葭苍苍,不都是人心中的所思所愿吗?人之所欲,真实、自然、坦荡,有什么难以启齿、不可示人的呢?

对欲望的否定,并不能塑造出没有欲望的人。而只是使有欲望的普通人,变得虚伪、狡诈、残忍。

人的面皮和内心的分裂,由来已久。被戕害的无辜,不可尽数。

有多少诚恳如陈忠实者,为她们掬一把同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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