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树君:卑微如同尘埃

阳光从窗帘没能遮住的缝隙洒入房间,我望着天花板上的图案,由静至动,像是一群孩子在跳舞。你拥抱着我,散乱的长发遮住侧脸,不加修饰的睡颜看起来安宁平和,白皙纤细的手臂放在我的胸口,手指自然蜷曲着。我们赤裸的身体通过紧挨在一起的肌肤相互交换着体温,你略有些冰凉,我略有些温热。
我轻轻推开你,从床上坐起来,脑海中传来一阵晕眩,是酒精和悲伤混杂在一起的余味,与你共度的夜晚,似乎和从前一个人时也没有不同。我控制着轻微颤抖的手指将散落在房间四处的衣物捡起,拉开窗帘,刺眼的光和吵闹的鸣笛声提醒我,今天上班会迟到。耳后传来你呢喃着的撒娇声,我回头看,你赤裸的身躯在光线下显得纯洁透明,白皙的皮肤充满了水晶质感,折射出像是泡沫般梦幻的光彩。你深邃的眼睛从手指间的缝隙中注视着我,里面是少了一分爱意的柔情和多了一分悔意的幸福。我发现,你对于我而言,始终都是童话之中的美人鱼,是一瞬即逝的希望与美好。
我来到你身边,将你拥抱住,轻轻地咬了一下你的肩膀,在上面留下一道浅浅的齿印。
“怎么了?”你问。
“害怕你会在阳光中融化。”我回答。
你发出轻快的笑声,左手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右手则捧起我的脸,给了我一个安慰性质的吻。“帮我穿上衣服好吗?”你说。
我点头答应,可内心却因为无法理解而纠缠自责。指尖捋过你柔顺的长发,却抚不平我狂风作浪的心。你回来了,是为了终结早该结束的一切。
“树君,你会一直等我吗?”你问。
我先是摇头,又是点头。你的裙子背后有别针,刺伤了我的手指,猩红的血液在指尖凝聚成一滴血珠,膨胀到一定程度后,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四散流淌着滴落到床单上,变成了刺眼的花朵。
“太好了,树君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你没有看见我滴血的手指,只是露出灿烂的笑容,目光注视着窗外的天空。“今天晚上,我会去参加一个相亲,听起来是不是很可悲。”
“我们总会妥协于事实,即使是爱情也是如此。”我整理好你的衣装,向后退了一步,藏起受伤的手指,说着不知道给谁听的话。
“疼吗?”你问。
我先是点头,又是摇头,随后在镜子中看见自己那张憔悴而颓废的面孔,大脑一时间陷入空白,低声呢喃了几句没有任何意义的音节。
离别时,我们都出奇的平静,我站在门外,你站在门内,相互望着彼此沉默,足足持续了数分钟之久。
“对你来说,我是什么模样?”在累积了足够的勇气之后,我再一次问你。
“树君就是树君。”你回答。
十七路的公交车上挤满了人,我站在车门边,望着越来越陌生的这座城市,在心中下定了必须离开的决心。但是又很快产生新的疑惑,我该去往哪个地方,或者哪个方向?该在什么时候选择停留,或是一直流浪?我沮丧地发现这不过是个毫无意义的决心,它的选择是由过去一切痛苦的总和所造成,但逃离的行为并不能改变我,像是一切以旅行为借口的欺瞒自己的手段。
物质的欢愉能够替代灵魂的孤独吗?也许可以,但不能消弭。无非只是改变欲望的成色罢了,不管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人永远都是同时包容二者的。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这些胡思乱想从脑海中抛弃,意识到令我真正感到陌生的并不是周围的世界,而是我自己。
公交车在下一站停留,透过车门的玻璃,我看到一个非常眼熟的女人站在人群中。她褐色的短发乱糟糟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身上穿着满是褶皱的淡粉色衬衫,前三颗纽扣没有系上,白皙的脖颈挂着玉佩,藏在内衣里,只露出细线编织的项链。她的左手提着一双黑色高跟鞋,右手拿着脱下的西装外套,下半身的制服套裙沾有一些泥沙的污渍,赤裸着双脚上布满了细微的已经结疤的伤痕。我知道我认识她,却一时记不起名字。
车门缓缓打开,她走上车,无处落脚,于是被后面的乘客挤到我怀里,不知是不是故意,她的双脚踩在我的鞋子上,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抓着我的衣袖,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直到公交车重新开始行进,也没有改变姿势。
“宣仪。”我说。
女人抬起头,乱发之中的眼睛布满血丝,再一次泛起微光。我接过宣仪手里的外套和高跟鞋,轻轻地把她推到自己怀里。我记起了宣仪的名字,不知为何,竟有些感激。
“你身上都是她的气味。”宣仪不自然地拥抱着我,一会儿用左脸贴着我的胸膛,一会儿用右脸贴着我的胸膛。“我真的很讨厌你。”
宣仪的体温比我还要更加暖和一些,也许是因为她更怕冷。我拨开她的乱发,指尖拂过脸颊,最终停留在灵巧的耳朵上,温柔地捏着宣仪的耳垂。“对不起,我总是记不住你的名字,却让她在我的心中那么深刻。”
“你为什么会道歉?”宣仪抬头看我,眼里有些疑惑。“既不像是树君也不像是林宇诚,谁都不像。”
“谁都不像。”我重复了一遍宣仪的话,无奈地笑起来。
宣仪望着我的笑容,突然抓住我的手臂,踮起脚,在我的脸颊上咬了一口,就像是在确认我的真实存在。“昨天晚上,我遇见了一位长得很像是你的少年,他陪伴了我很久,直到我发现他其实更像我多一点。”
宣仪给我讲了她和一位少年的故事,我没有认真听故事的内容,只是将注意力放在宣仪的神态上,发现她也和过去有些不同。
“那名少年改变了你吗?”我问。
宣仪摇头,说她连那名少年的名字都没有记下。“只是萍水相逢,恰好他很善良而已。”她这样回答,像极了我从前的语气。宣仪也意识到这一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随后与我同时露出了恍然的笑容。我们的心,容量太小,只能装得下一个人,所以才凉薄于世,执念成痴。当这颗心经历千刀万剐,我们却仍然习惯于成为过去那个卑微渺小的自己时,就会误以为过去的伤痛即使放到现在也仍旧有着当初的重量,因此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公交车驶过十字路口,向右拐进一条林荫路,温暖的阳光穿过树叶照在宣仪身上,模糊的影子若隐若现,与我认识的许多人重合在一起,像是渐渐拼合而成的碎片,重塑着我已经失去的记忆。
“你记得林宇诚,成为树君的那天吗?”我问。
“当然记得。”宣仪回答。
“我曾以为那是一段极其痛苦的往事,即使现在也记不起当时的感受。”我停顿了一会儿,又再次开口。“可是抛却那些悲惨的负面情绪后,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究竟有多残酷呢?一个女孩在被男友抛弃后又一次到我怀里寻求慰藉,而总是看不到机会的我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之中再也承受不住压力,于是名为树君的玩偶在中途逃离,找到了另一个女孩,在她的怀中宣泄情绪。仅此而已。”
宣仪皱着眉,似乎也陷在回忆之中。“不应该,这么……简单。我记得你那时的情绪分明就处在崩溃边缘。”
我摇头。“你现在二十八岁,当然看不起所谓青春的疼痛。”
公交车到达目的地,我将宣仪抱到站台的座椅上,先整理好她的头发,披上外套,再蹲下身为她穿上高跟鞋。宣仪注视着我,嘴角却没有笑容。如她所说,我不是林宇诚,也不是树君。太宰治曾说,胆小的人连幸福都会害怕。大概是如此。
“宣仪,你爱我吗?”我问。
“我爱你。”宣仪回答。
工作的时间漫长无趣,我和宣仪由于迟到而被惩罚,要加班直至入夜。人生的时间似乎只有在这一部分才会流逝的飞快,因为无心无我,每个人都在单独的寂寞。夜色很快降临,同事们先后离开了公司,只留下我和宣仪两人不得不去在乎对方的存在。
“可以抱我吗?”宣仪问。我点头,并将她拥抱住。
“然后是吻……”
我们的嘴唇在接触了十数秒之后分离,宣仪向后退了几步,从我怀里离开,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哀伤交织在一起的情绪。
“你对我的爱只是一种习惯。”我说。“也许它一开始是源自真心,但随着时间的折磨也早就消失殆尽。之后的你一直都是根据回忆来爱我,不曾考虑我的现在,也不曾考虑你的如今。因为得不到,所以形成一种欺骗性的假象,误以为自己付出的爱持续不断。”
“我好讨厌自己。”宣仪捏着自己的脸,嘴角挤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我回以微笑,说。“只能这样,只好这样。”
夜色渐深,我又接到你的电话,望着那串号码,我的心中差点烧起死灰复燃的希望。但我明白,已经交错的直线不会再重新汇聚。
“树君。”你的声音依旧温柔。
“相亲的结果好吗?”我问。
“嗯。对方很绅士,是我喜欢的类型。”
“是吗。恭喜。”我略有停顿。“以后不要再叫我树君了。”
“那应该怎么称呼?林宇诚吗?”
我的心猛得颤动了一下,抬头看向宣仪,她正坐在窗边,给一株仙人掌浇水,也许是感应到我的视线,宣仪转过头,笑容像是一个普通朋友。
“尘埃。”我低下头,轻轻对你说。“我们都是尘埃,卑微得如同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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