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与自觉:三体的科幻与现实
从科幻与现实的关系切入刘慈欣的《三体》,其核心问题是人类与三体的文明冲突,以及文明冲突引发的历史终结和人类未来问题。《三体》三位主人公从各自的角度出发,汪淼代表的知识分子叙事,罗辑代表的英雄叙事,程心代表的末人叙事分别构成三部曲的叙事视角和情节主线。如果未来的人类文明极有可能遭遇文明冲突导致的宇宙灾难,当代精英需要反思和推进现有的道德、文明观,拒绝末人时代的诱惑,勇于创造新的历史。
知识分子对话:科学与文明
距离地球4.2光年的半人马座存在三颗恒星,因为万有引力而互相吸引,产生了不同于地球的生存情境。地球人与三体人的文明冲突不可避免,这是《三体》系列的基本假定和主要线索。《三体Ⅰ》引出也许是整部《三体》中最复杂最难评价的一个人物——叶文洁,她是地球三体叛军的领袖,也是一位比主人公汪淼更具“道德反思”和“牺牲精神”的知识分子。她因为经历不幸的个人遭遇以及对现代(科技)文明的反思,得出了“人类真正的道德自觉是不可能的......只有借助人类之外的力量。”这样的结论——汪淼与叶文洁最大的区别不在于对待“科学”与“文明”的态度,而在于他们所处的时代的不同。年轻时代,叶文洁经历不幸的个人遭遇,她的科学事业追求也遭遇挫折,这让她凝固和放大了自己的真实苦难,不仅放弃了在人类社会中发展科学的追求,更将人类文明视为罪恶本身。相比而言,汪淼年纪轻轻就成为中科院院士、国家纳米中心首席科学家,并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他成长于更加和平稳定的年代,没有在文革年代留下的“伤痕”,也没有面对强势文明而对本文明自卑的“河殇”情结。
《三体I》的高潮是科学家汪淼与警察大史联手战胜了反叛人类的地球三体组织,这是区分叶文洁与汪淼新老两代科学家-知识分子的关键:汪淼与大史合作具有非常强烈的文化政治意味,既是科学家与大众的社会结合,也是知识分子与国家政权共同对抗异质文明的政治弥合。在结尾,汪淼获得了新的“文化自觉”:他们认识到,一个科技发达的文明不等于拥有更高的道德水准,也意识到知识分子的思维容易局限于少数人的道德准则和实践,而把个人或少数人的遭遇和邪恶当成整个民族乃至全人类的罪恶,因此知识分子需要在文化上与人民大众相互理解。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也获得新的“政治自觉”:面对“先进”与“落后”的文明冲突,“落后文明”的真正问题不在于科学技术的差距,而在于“落后文明”对本文明的历史和传统有无信心,以及有无决心和能力反抗追赶“先进文明”。
英雄记忆:道德与罪恶
《黑暗森林》的主人公和主叙述者是破解“黑暗森林”之谜的罗辑。其次,《黑暗森林》的多线叙述可以分为“精英”与“大众”两个基本视角。第一主人公罗辑和第二主人公章北海等反抗者属于“精英”;张援朝和杨晋文等散布于全书的各种“小人物”则属于“大众”。大众与精英在生存危机和文明战争的过程中种种表现,汇合成为文明危机时代从社会底层到精英顶端的世界全景。
如果说三体第一部的汪淼属于当今社会的“主流精英”,那么在文明生死存亡的关头,能够拯救人类的“精英”则是一群超越或者说“僭越”现有科技思维和道德准则的“英雄”。就此而言,《黑暗森林》叙述主线是“落后文明”的英雄如何引领本文明抵抗“先进文明”的入侵。这些英雄代表是“面壁人”中国学者罗辑和中国军人章北海。在三体智子笼罩地球的科学设定下,以罗辑为代表的人类英雄不仅不能向三体人暴露自己的战略构思,更有意思的是,如果他们的计划需要大众牺牲并被大众所知晓,就必然会遭遇失败———因为故事里的大众无法接受以人类牺牲或灭亡为可能代价换取的胜利。换言之,罗辑与他的同志们是在以自我保存为最高价值的人性观支配的现代社会开展他们的英雄事业。最终,在一个失足坠入冰湖的黑夜瞬间,罗辑在死寂的黑冷中发现了宇宙的真相。从此,头顶上的灿烂星空不再是罗辑赞美和崇敬的对象,而是残酷的宇宙生存图景。然而,如果人类文明的生存需要以死亡和丧失道德为代价,需要将两个文明的存亡置于轻若鸿毛的天平上,哪一个人类个体能够承担这个重若千钧的责任呢?
从32 岁被选择、任命为面壁人开始,到40 岁对决三体文明的 8 年岁月中,最让罗辑困扰的问题是人类到底是否值得拯救。人类或许不值得拯救,罗辑不是也不想做救世主,但是在水滴沉默地毁灭人类世界的时刻,罗辑勇敢地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罗辑( 包括章北海) 都不会为他们的选择而忏悔,尽管他们的选择突破了特定时代的道德底线。用黑格尔讨论历史发展的悲剧性的话来形容罗辑再准确不过了:“一个伟大的人会是有罪的———他承担得起伟大的冲突,因此基督放弃了他的生命个性。牺牲了自我,但是他的事业,由他首创的事业,却永存下来了”。用黑格尔式的话语进一步阐述,罗辑和章北海的英雄功业在于他们都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召唤与延续人类文明的历史使命。
末日之后:死神永生
相比前两部故事,《三体III》《死神永生》的故事背景从文明冲突的殊死搏斗扩展到整个宇宙的时空法则。故事背景的宏大和丰富导致了文明内部和不同文明的叙述者的不同视角(叙事主体的多元化) ,以及通过不同文体拼接而成的顺序、插叙、倒叙和多线叙事(叙事方式的多样化) 。在《死神永生》的复杂叙事结构中,最为清晰的叙事方式是按照“人类纪元”的时间顺序构成六部分的章节结构,最为重要的叙述视角来自于程心。作为地球文明最后两位幸存者之一,程心在不同时空的叙述和转述构成《死神永生》的叙事主线。
随着时间流逝,人类社会进入了空前追求人权与自由的时代,罗辑从人们眼中的救世主变成了掌握两个世界毁灭权力的暴君,掌握超级技术的独裁者。这个时代的人们提出了“泛宇宙人权”,主张承认宇宙间所有文明生物都拥有完全平等的人权。而罗辑涉嫌用“咒语”摧毁 40光年之外的可能存在文明的星系,因而面临这种普世价值的司法指控。新时代的人们渴望寻找新的持剑人替换罗辑,他们的选择是程心。
然而,持剑人的红色开关仅仅交换15 分钟,三体入侵的警报毫无预兆地响起。不相信三体入侵可能的程心扔出了手中的控制按钮,第一次犯下了错误:选择放弃用威慑毁灭两个世界。其实,三体人的入侵计划一直没有停止,只是三体人也学会了隐藏和谋略。他们持续与人类交流科学技术,向人类传播以友爱和平为主体的文化产品,麻痹人类的思想,令人类对于和平和仁爱的诉求日益高涨。于是,程心成为执剑人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即便程心不出现,也会有下一个程心继任,因为末人时代注定会选举一个能够代表末人们的价值和道德倾向的人选。从这点来看,威慑的瓦解,是末人们的选择,而程心,不过是做了遵从她内心的道德准则的事情罢了。
当维德领导光速飞船的事业遭遇联邦政府和民众的反对并主张武装自卫时,程心第二次做出了抉择:停止光速飞船研究。程心自以为选择了人性,制止了兽性。正如所有读者都了解的,程心犯了第二次错误。刘慈欣写到,“她两次处于仅次于上帝的位置上,却两次以爱的名义把世界推向深渊,而这一次已没人能为她挽回”。这是程心在时间之外的回忆,也是刘慈欣为她写的判词。当然,程心的错误并非她的个人错误。自始至终,她依赖和反映的是整个末人社会的支持。末人们中止光速飞船的理由很多,而且貌似非常充分。在这个意义上,程心虽然也是“公元人”,但她与威慑纪元之后的末人们共享同一个精神世界———他们都是末人。末人们傲慢地自以为“我们已发现幸福”,殊不知维持他们的普世道德感和爱心的是彻头彻尾的自私,以及对人类生存的真正责任的逃避。
在大宇宙掀起质量回归运动,试图恢复和创造新的宇宙之际,基于全书的末人叙事基调,程心毫不意外地犯了第三次错误:为自己的小宇宙保留5公斤物质。尽管这个生存着小鱼和水草的生态系统看起来很美,然而对于新宇宙的而言,缺乏这5公斤物质的回归可能导致宇宙重生的失败和毁灭的致命后果。这是《三体》系列的结尾:死神永生。
由此看来,刘慈欣的真正的觉悟和纠结之处,在于他在《三体》中创造和揭示了现代社会中精英与大众的深刻分裂。一方面是分裂的大众,每个人类个体都把“自我保存”和“个人权利”视为文明的首要价值,却无法组织和整合起来。另一方面是孤独的精英,可以在危难中拯救人类,却总是不被大众所理解,甚至遭遇报复和惩罚。刘慈欣曾经设想技术可以将人类用一种超越道德底线的方法组织起来,用牺牲部分的代价来保留整体。然而《三体》系列的悲怆结局中,精英和大众都没有找到合适人类延续的组织方式。不过,刘慈欣看到了问题,但没有或无法回答。《三体》的精英主义在末人时代无所适从。用“文化自觉”而非“政治自觉”来描述和总结刘慈欣对于科幻与现实的自觉意识更合适。
正如时代的不同让汪淼最终没有成为叶文洁,我们或许不必苛责刘慈欣没有给出答案。因为这个时代本身尚在变化和波动之中,关于许多根本问题的回答的争论尚未终结。历史没有终结,中国文明和人类文明的未来存在多种可能。如果未来历史中存在着一种调和英雄主义与历史必然性的解决方案,那么刘慈欣笔下的英雄与大众最终会达成和解。在这个意义上,我想刘慈欣会同意这样一个说法:我们需要未来,所以需要理解当下;我们敢于想像未来,所以认同传统。都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可如果人们不思考,上帝连发笑都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