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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皮不是吹的

2021-06-09  本文已影响0人  冉后ID

讲真,家里不如KTV,客厅也不如包厢。

头一回进KTV包厢,是去广东顺德观摩一位兄弟的牛皮生意,先前他问我:“教书能挣几个大子?”

我说:“一千五百蚊。”

“够买一张牛皮了。”   

我调侃他:“牛皮做大了,吹上牛皮了。”

他回敬我:“还有比教书更穷酸的吗?”

“有啊,写文章。”

“也是,你快占全乎了。”

“哥们正争取脚踏两只船,教书,写书。”

“有抱负——来找我喝酒。”

暑假,我一张车票开到广州,公交到佛山,汽车到顺德,他接到档口。档口面北,南墙办公,旁边是楼梯,东西墙上挂满样品,什么色调都有,全是真牛皮。兄弟喊伙计拿一张上品铺在大台面上,对我说:“摸摸看。”

我摸了摸。

“什么感觉?”

“没感觉。”

“没有肉感?”

“肉感是什么感?”

“你攥攥自己的腮帮子。”

兄弟解说:“这是头层牛皮,八十呎,刚好值你一个月的薪资。看这做工,绷紧,汗毛孔几不可见;闻这味,离近点,用了这么多化料,味儿淡得连个屁都不顶。”

我闻了闻,放下了。

“再拿张二层皮来,”兄弟指挥手下。

“猪皮拿不拿?”小伙计楼梯跑到一半,回头问。

“拿,”兄弟把脸转向我,“楼上是仓库。”

“闻出来了,”我说。

“鼻子挺管用,还闻出什么来?”

“一进宝店就闻出了我身上教书匠的酸腐气。”

“勇于自我批评……我也闻出自己身上的奸商味了。”

兄弟又把二层牛皮和猪皮的特点介绍一番,二层透气差,纸感,质地硬,不过跟猪皮比还是软的;猪皮毛孔呈三角状,牛皮类似人皮,毛孔均匀……

我打断他:“刚才头层皮上的斑点怎么回事?”

兄弟一愣:“呦呵,够贼的,那是缺陷,被牛虻叮了留的疤,跟人脸上的青春痘痕一个尿性。”

“学问不少啊。”

“这才到哪儿,光色差就够你讲一堂课。”

学了一下午牛皮,天色渐晚,兄弟说:“附近有家小餐馆,黄鳝做得不赖,用膳去?”

沿街走,路灯一溜儿亮,身旁全是大榕树,我先发一通感慨:“岭南好地方,只一个榕树就能诗三百,你瞧这地根,再瞧那气根,中间还有树身……”

“打住,今天不当诗人,当男人;吃了饭,玩去。”

晚饭自不必说,主菜油焖黄鳝,好吃又壮阳。

为助消化,饭后百步走,溜达了一会儿,两人进了一间KTV,霓虹闪烁于外,豪华装饰于内——地有毯,墙有画,天上有灯放光华。

包厢早已定好,推门一进,一群人,男男女女,摇色子,扭腰肢,喝酒划拳唱歌子。唱歌的汉子肚皮比九个月的孕妇还凸,倾情投入,唱得死难听;见我们进来,刹住唱腔说:“秦老板,您请客,我们没等您,别见怪。”

兄弟朝他拱拱手,再向其余人拍拍掌,介绍我:“这是我兄弟,今天为他接风,大伙帮我照顾好。”

我小声问:“这都什么人?”

“男士,我的生意同道;女士,这里的姑娘,可还满意?”

“走着瞧呗。”

“那就走着瞧。”

另一位大肚皮跳上台与刚才那位肚皮背靠背合唱《纤夫的爱》,两只大肚拼成一个球,东半球唱男声,西半球唱女声,作孽呀。

兄弟招呼‘妈咪’选一名美女陪我喝酒,并玩笑说:“这场合,你得用‘妈内’才能砸晕‘妈咪’。”

美女说来就来,衣着清凉,踩着高跟鞋,迈着小碎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日本艺妓;她提着一支珠江纯生,小瓶装,靠过来先热场:“哥,你看着好面熟。”

“大家都这么说。”

我们接二连三地碰杯,干了半打啤的、一支红的、一瓶白的;美女来了兴致,撩一撩长发:“哥,我白吗?”

“白……”

她双手抚胸,上身往前一送:“我胸挺吗?”

“挺……”

她双手贴身,经两肋往下游走,下身一收,扭了个大写的S:“我臀翘吗?”

“翘……”

她心已醉,眼迷离:“哥,你渴吗?”

“不渴。”

“那你干吗老咽口水?”

“我咽了吗?哦……我可能有点渴。”

我灌了一大口酒,决定把主动权夺回来:“妹儿,我黑吗?”

“有点。”

“光的问题。你白,你反射了所有颜色的光,我黑,我吸收了所有颜色的光——光学,有兴趣吗?”

“哥有兴趣,小妹就有兴趣。”

“咱先讲讲托马斯·老杨的双缝干涉,光是一种波,峰谷叠加……”

“高中学过了,哥。”

“太棒了,那咱聊聊德布罗意波?书上的没意思,老德把质能方程与量子方程一搅合,说电子一动就有波……物理的好玩仅次于数学,最有趣是有时候错误理论比正确的更有魅力,拿相波来说,二百五也知道电子不可能不动,动起来是不是就有电流呢?有电便有磁,波是不是这时候产生的呢?电子仅带一个元电荷,微弱,难以感知。有了电势差则不同,它们同朝一个方向移动,电流叠加,磁场叠加……”

一只手把我拎起来就走,来到包厢外,兄弟很不满:“上课有瘾是吧?”

“总得聊点啥。”

“人家又是胸又是臀,不是要陪你聊生理卫生吗?”

“这部分老师当年没讲,让自己看的。”

“邪性啊,温香软玉在前,竟然不原形毕露?”

“我毕露了呀,咱就是干这个的,教人点东西,为人师表。”

“接下来打算教点啥?”

“恋人为什么爱说来电不来电,亲人为什么有心电感应,与波有什么关系。”

“科学与艺术,科学与迷信,整得一套一套的,还真是块老师的下脚料。”

“您夸奖。”

兄弟拍拍我的肩:“我错了,不该给你看牛皮,商场的池子你游不动,在书池里泡着吧,当个书呆子,用点心,努力踩三条船,读书,教书,写书。”

我冲他鞠一躬:“听您的,老细。”

从广东回来,电话里扯闲篇时,兄弟说他相中一个姑娘,要娶她,再生个漂亮闺女……问我对子女的念想还是当年愿否,生子当如孙仲谋?

“变了,要儿女双全。”

“难度翻番。”

“不怕,清宫有秘方。”

“扯吧你就,真那么神,慈禧老佛爷怎么不学佘太君,生八郎,再育九妹和八姐?”

“这个你问咸丰爷去。”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想生男生男,想生女生女。”

比女儿国还牛的地儿,我得去瞧瞧。

寒假头一天,我赶到郑州上了兄弟的丰田霸道,一路北驰,从石家庄下高速,往东北又开一小时:无极欢迎您。

车子开进一户人家,兄弟跳下去大叫:“老板,皮呢?”

“哟,秦老板,皮早好了,等您掌眼呢。”

主人家矮矮墩墩,穿一身下水的连体皮裤,领我们到一口大池边。水里泡着一堆皮子,淡蓝色,抓在手里一攥,肉感。兄弟说,这是蓝皮,加工后可以染成任何想要的颜色。

我一下通透了,蓝皮,蓝图,都带个蓝,原来学问在这里。

主人家看出我是新手,指给我另一口池子,这池里的皮全带毛,像刚扒下来的,有人正往里浇水,有人填石灰。

“他们在褪毛,”主人家说。

我喷喷鼻子:“味儿有点大。”

“这算啥,夏天呛得你不敢喘气。”

我问主人家:“您这皮子最大的有多大?”

他命人捞出一张在我眼前展开。

兄弟嘲弄我:“庄稼人不识货,专拣大的摸——没刀伤的才叫好。”

主人家教我,牛皮褪毛后,加药发泡会变厚,就像发酵,然后用快刀削成头层、二层和三层。刀伤就是这时候来的。

选好蓝皮,主人家负责送往皮革厂,塞进转鼓以备染色。

兄弟带我去用餐,准备干一个通宵。

“想想吃什么?”兄弟征求我的意见。

“吃的还用想,来到河北,河间的驴肉必须管够。”

我又问兄弟:“每批货都这么干吗?”

“特事特办,这个客户要得急,又快到年关。”

头一回见转鼓,木质,个头贼大,电门一开嗡嗡响,转得倒不快。百十张蓝皮早已放入,兄弟指挥工人师傅加水,添化料,我坐一边旁观,转了两小时,放水,热烘烘的,气味说臭不臭,说酸不酸。继续加水,添新化料,转两小时,放水,味又变了,说辣不辣,说麻不麻。接着加水,再来一轮……天黑忙到天亮,化料用了十四种,污水就地排。我陪着熬了一夜眼,闻了一晚怪味,直反胃。

兄弟对一位师傅说:“刘哥,给他讲讲你们厂的生育故事。”

刘哥点根烟:“那点事讲多少遍了都,一句话,管转鼓的生男,管调色的生女。”

兄弟补充一句:“精确度百分之九十九。”

“那百分之一呢?”我不明就里。

“刘哥你说,”兄弟一脸坏笑。

“那百分之一就是我,我生了个女儿。”

我好奇,却又不便问。

刘哥自己却乐了:“厂里都开我玩笑,说孩子不是我的,叫我赶紧回去审审我家那口子;实际大伙心里有数,我婚前被调到调色部借用了半个月,毛病就出在这里。”

我嘀咕一声:“调色部。”

转鼓染好基色,下一步由喷枪定色,调色部要出场了。

我们先吃早饭,点了两盘水饺,两瓶暖啤。我想来杯白水,兄弟制止我,递过来一瓶娃哈哈,说:“他们的水你喝不惯,味不对。”

“污染太重了,”我说,“才半个月就在刘哥身上给他儿子做了变性手术。”

兄弟苦笑:“还不是钱闹腾的。”

“这钱挣得不值啊。”

“你给他们指点个值的。”

“我还想旁人给我指点一个呢。”

调色部不过是间大点的实验室,不细瞅会误以为是一座乡村诊疗所,几名白大褂把各种颜色的粉末在天平上称来称去,称完倒入一只中等型号的塑料桶,兑入事先量好的清水,拌成溶液涂在一张牛皮上……我们走进去,其中一位白大褂拿两块烙饼大小的牛皮来迎我们,说:“秦老板,按您的要求,色调好了,您把把关。”

兄弟接过来与样品比了比,说:“可以。”

“还是有点差别的,”我附耳说。

白大褂耳朵挺尖,回我道:“不可能一模一样,每批货都有色差,做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了。”

兄弟点点头:“难为你们了,让车间照这个配比喷色吧。”

车间离调色部不远,我们走过去,里面热闹得很,机器轰响,人声嘈杂,兄弟这百来张皮是今年最后一单货。车间里全是年轻人,二十来岁,有男有女,干着活也不耽误打情骂俏。我受不了那股味,钻脑子,恶心——与转鼓里的都不一样。有个小妹鼓励我:“忍住呀,我的小哥哥,别像个孕妇,呕啥子嘛,呆一会儿就习惯了。”

我习惯不了,掉头逃走了。兄弟在里面站了一阵也出来了,说:“喷第二遍了。”

“要喷几遍?”

“六七遍吧,看上色的情况。”

车间外冷嗖嗖的,想起风,天阴成了铅色,看架势要下雪,我们跺着脚傻等。

下午交货,工人打包装上货车,我们开车押送去机场发航空。路上,兄弟要求我跟他说话,别停——他累惨了,从顺德开车到无极,买了蓝皮上转鼓,一宿没睡,今儿又赶了半天工,眼皮直打架。

“也给你上堂课,讲讲三硝基甲苯的做法?”

“少来。”

“哎,对了,还记得咱宿舍哥四个的痛快事吗?”

“说说看。”

“我们仨穷,就你一个阔少爷,每周你都请客,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豆腐干。有一次可把我们镇住了,你弄了个电脑回来,那时候computer多金贵,一台大屁股要好几千——用电话卡连上网,关门闭户,喝着小酒,就着花生,花四个小时看了一部电影,《美国往事》。”

“是有这么一回;你还说咱哥四个再搭几位有明星范儿的妹子,也能凑一部《中国往事》出来。”

“不是吹,比他们精彩。”

“就是吹。”

“嗨!”

我们乐呵一阵,我接上话茬:“哥们你这生意不是个事啊,这么要命的污染。”

“要不我也搞个学校,请你当校长?”

“别,我上不了台面。”

“可像你这样不为财色所动的人不多了。”

“别夸我,我也是强忍着。”

“哪还有人选……快跟我说话。”

“蒋先生若在,他合适,他最爱当校长,黄埔以外兼任了一堆学校,传言有个兽医院校也想请他,他不干,堂堂校长怎么能劁猪呢?你这个学校他不会推辞。”

天上开始飘雪,兄弟打开雨刮器,叹息道:“美国往事——那时候多好啊,不操心,不想事;现在……唉,我的皮革生意呀……”

车转了个弯,他又叹:“蒋先生啊……”

雪越下越大,雪花如银元,飘飘扬扬洒向人间,我们驾车穿越其中,只见天地白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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