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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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狼群入虎穴千斤重担,既艰巨又光荣非同一般。哪怕他美李军成千上万,无非是纸老虎外强中干···”
老人躺在竹椅上,轻声哼唱着。一旁的收音机,滋滋啦啦很是应景地放起了伴奏。
微风徐徐,老人盖着毯子,就在那院中的树荫下,哼唱着那首无数次让他淌下滚滚热泪的曲子。
“小伢子,一会真打起来了,就机灵点儿,不要老是傻乎乎可劲儿往前冲。那是不要命的打法。要晓得,咱们的命可金贵着呢,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就是这个一直在老人耳边喋喋不休传授战场存活经验的老兵,在攻克堡垒时,当仁不让地做了先锋队。
“咳···咳···,小伢子,该说不说,这吃炸药和枪子儿的滋味真不好受。俺老金虽说战功还凑合,但是俺这造型,老被俺嫩儿子瞧不上。这次,咳···咳···,俺老金可是硬气一回了。四个碉堡,炸了三个,俺老金这辈子值了。”
在老人从军的第四年,一直捉弄并照顾他的老金,就那么在老人的怀里睡了过去。
老人对自己的过往,闭口不谈。那被收拾起来的军功章,压在箱底压得严严实实。哪怕是老人的儿女,也很少从老人口中听到那些足以让小一辈热血澎湃、恨不得提枪拒敌的战场旧事。
走过战火年代的老人,在孙辈前就像个寻常的居家儿老头,没有半点儿出奇。
微风徐徐,老人盖着毯子,哼唱着让他无数次淌下热泪的曲子。
屋檐下,那用弹壳和其他棉物编制成的小年笼,摇摇晃晃、碰碰撞撞,谱出一首特有的曲调。
老人循声望去,看着那在风中摇晃而动的小年笼,脸上满是追忆。
“连长,再打三个人,我这人数就破三十了。到时,你可不要食言。说好,要让我带一个班的。”
猎户出身的李娃子,毫无疑问是连队里最有天赋的。李娃子,低着头,用刀在弹壳上一下一下刻着属于自己的荣誉,满心欢喜。
自从被班长推荐上来,就天天想着出师,无时无刻不想着,自己也能和班长一样,有一群崇拜自己的兵。
李娃子刻完后,眯着眼对着太阳,心想,快了,快了。当整个弹壳都刻满的时候,他就能像老班长那样,带着一群自己的兵,一群,崇拜自己的兵。
“轰轰轰轰轰轰!”
“敌袭!敌袭!快躲进坑道!”
“李娃子,还愣着做什么,快进坑道啊!”
“班长,这个高度,我应该能打下来。”
“打个锤锤打,你的命可金贵着呢。快进坑道!”
李娃子一声不响,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在天空肆虐的战机。
狂轰乱炸下,多少战友白白牺牲。没有死在冲锋地战场上,反而被敌人倚仗着所谓的制空权,随意揉捏。
我的命是命,那些战友的命就不是了吗。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看着那飞溅的土与血,嚎叫与怒喝交织在一起,李娃子攥紧了手中的弹壳。
“滴答、滴答。”
血顺着指缝,缓缓滴落。
“李娃子,你去哪儿,回来!回来!快回来!”
这是老人从军的第六个年头,也是老人在之后岁月中深埋心底的遗憾。
老人大半辈子,都在走南闯北四处征战,为民族、为国家。战乱年代,冲锋在前做那戍国卫家的长城;和平年代,深藏功与名,寻一村落,做那含饴弄孙之事。
“···浑身是胆斗志昂。出敌不意从天降,定教它白虎团马翻人仰···”
收音机滋滋啦啦开始放起老人哼唱的曲子,老人轻拍着腿,那些曾深埋心底的记忆,随着曲子的起伏,慢慢浮上心头。
“石伢子,快下来,该往回撤了。”
“营长,不急,让我再看看那边的风景。”
“你这小子,一会儿挨班长训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嘿嘿,到时营长你肯定会护着我撒。咱俩可是老乡,俺爹和你爹,可是把兄弟。”
石伢子趴在顶头上看着那远处的湖,波光粼粼好看得很。
“营长,到时我老了以后,一定要带着孙辈儿一起再回到这边转转。”
石伢子说着站着,眼中满是憧憬,憧憬在那个国泰民安的年代,带着最疼爱的孙辈儿来到他曾为之战斗过的地方。
“嘭!嘭!”
“噗”
一朵绚丽的血花在胸前绽放。
“石伢子!”
这是老人从军的第十个年头,也是距战事结束倒计时三个月的时候。
收音机滋滋啦啦,放着让老人无数次淌下热泪的曲子。
老人缓缓伸出手,取过那已经老得掉牙的收音机。收音机依旧滋滋啦啦,老人就那样躺在竹椅上,将收音机放在耳边,听那滋滋啦啦的曲子,听那长眠异乡战友的低语,听那凛冽寒风中的无声步伐。
“老爷子,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老人家中最宠爱的小女儿,手里拿着一块掉了色的小碎石,在老人眼前晃了晃。
“找到了啊。”
“对呀,就在里屋那窗沿底下压着。”
“原来在那儿啊。”
老人伸出手,放下那附在耳边的收音机,接过小女儿手中掉了色的小碎石,看了好久。
“团长,这仗打完,应该就可以回去了吧”
“麻子,这才来了多久,怎么,想家里的婆娘了。”
“哈哈哈哈,就是,麻子,是不是想家里的婆娘了。”
杆子这话一出,周遭的战友都起哄起来,一时间把厚脸皮的麻子也臊红了脸。
“才···才没··才没有呢,我只是想俺家的闺女了。”
“哈哈哈哈,快看,黑脸麻子,竟然脸红了。”
“哈哈哈哈,原来麻子这个杀神也会害羞啊。”
“······”
“老爷子、老爷子。”
见到老人忽然入了神,小女儿忍不住轻唤了几声。
“原来,看入迷了啊。看来,是真的老了。”
老人的思绪,又被拉进现实中。
原来,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啊。
在小女儿疑惑的眼神中,老人将那块掉了色的碎石,放进了贴身的口袋。
老兵不死,只是逐渐凋零。他这一把老骨头,相对于那些早早牺牲的战友,实在是幸运了太多。
每当喜好听故事的孙辈儿,缠着老人讲那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故事时,老人要么沉默不语要么泣不成声。
那孙辈儿喜好听的老故事无异于一把锋利的刀子,孙辈儿每提起一次,哪怕只是无心,只是单纯想听听爷爷那一辈的烽烟故事。都好像用刀子,在老人那颗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因埋藏太多往事而千疮百孔的心,划上一道又一道痕迹。
村中有和老人同辈的或是比老人年长一些的,都或多或少知道些老人的故事。在那些老人的口中,老人是伟大的。但每当老人听到别人称他伟大时,老人都会面色一沉,拂袖而去。
什么是真正的伟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见解。但,无一例外,能配上“伟大”一词的,毫无疑问是某个时代或某个时期的先驱者抑或引领者。老人自认为,自己并没达到那个层次与高度。
用老人自己的话讲,自己已经苟活了许久,老命一条,全靠国家的照顾。
老人最疼爱最懂事的孙子,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一句话,在老人躺在竹椅休憩时,附在老人耳边悄悄说出
“真正的伟大,即在于以脆弱的凡人之躯而具有神性的不可战胜。”
哪有什么不死的英雄,哪有什么不败的英雄。有的只是,以凡人之躯行神明之事的普通人。
那一次,老人哽咽许久。自那之后,当旁人再以“伟大”一词赞誉他时,老人会先含蓄地笑笑,然后不知所措地挠挠脑壳,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一个人也许就是一辈人的缩影,很多人不理解老人的转变。其实,老人的转变很好理解,伟大的并不是老人,而是老人所处的那个年代,老人只是那一代人的缩影。某种意义上说,老人并不是替自己坦然承下赞誉,而是替那一代人,那一代前赴后继、勇往直前的先烈。
冬去春来,有多少人长眠异乡;冬去春来,有多少人被祭奠;冬去春来,有多少人被遗忘;冬去春来,有多少人活在他人的记忆中。
“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哪里值得被这么称颂。”
“好多比我厉害的人都倒在那里了,我只是运气好而已。”
这是老人常挂在嘴边的话。很多人都说老人太过自谦,但走过烽烟与战火的年代,有几人是简单的角色。
老人那瘦弱的身躯,承受了太多。孙辈儿,不懂爷爷为什么听着曲子就满脸热泪,就像很多人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要把曾经的一切全部埋藏。
老人总是太过自谦,说什么只是运气好而已,当老人颤巍巍褪下身上的衣衫,那一道道枪痕、刀痕以及胸口那道骇人的贯穿伤,就足以诠释一切。
谁能想到老人那瘦弱的身躯下,有那么一团炽热的光。
因为有光,所以无所畏惧;因为有光,所以一往无前;因为有光,所以甘做尘埃,卑微到泥土中。
风忽起,屋檐下那用弹壳和其他棉物编制成的小年笼,摇摇晃晃、碰碰撞撞,发出特有的声音。
老人眼角滑落一滴浊泪,喃喃道:“班长,起风了。”
老兵不死,只是逐渐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