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一百年鲁迅

今天，是陈可恩上班的第十二天，传菜部的同事对他抱有敌意，同时也带有几分敬意。除此之外，他们对陈可恩还有些疑惑，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人。而对他的敌意，是因为刚才同他吵了一架。

事情是这样子的：前几天陈可恩都比较老实上班，毕竟是个新人嘛，所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然而，到了第二周，部长应经理的要求，在上班前十分钟要为他的下属们进行一场演讲，所以陈可恩就与他们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口角。经理最初的目的是，让他的手下多学习一些工作以外的技能，比如语言的表达能力、临场应变的能力等等。作为最先试行的传菜部的部长，他从网上选了一篇名为《鲁迅说：将来的你一定会感谢，现在奋斗的你》。然而，这是陈可恩听过最刺耳的演讲。

陈可恩本来并不想多管闲事，觉得已经吵过一次就够了。可后来，这个部长他越说越过分。他居然以一种亲眼看过历史的样子，对另外两名同事说鲁迅当初怎么样、怎么样，这就令陈可恩感到超级生气。陈可恩觉得自己要是再不站起来说句公道的话，实在对不起多年以来教导他的语文老师。所以，他拍桌愤起，想要讨一个公道。

“鲁迅从来没有说过这句，拜托你不要再念下去了。”陈可恩握住拳头说。

另外两名同事，他们并不明白陈可恩为什么要针对部长。他们觉得部长讲得特别好，而且部长说话的样子也特别诚恳，内容一点也不像他胡乱捏造的。看了陈可恩一眼后，他们回头对部长鼓起了掌，希望部长可以继续说下去。部长洋溢着笑容，按照刚才的演讲稿继续说了下去。陈可恩越听越觉得刺耳，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了。于是，他挥了上去，给部长来了两拳。

有两名同事将陈可恩拦住，部长转身就给陈可恩一个拳头说：“你不想听，就给老子滚。”

陈可恩捂着自己的脸，退到一旁去。有件事曾刷新了陈可恩的认知：有一个士兵在年轻时杀了三十六个人，其中还有几个女生被他强奸了。回国后他对外隐瞒了这个事实，当起了一名牙医。可能是因为报应吧。他的孩子后来都意外死亡。到了晚年病魔折磨着他，他觉得这都是他年轻时造的孽，于是在临终前，他写下了一封忏悔信。很多人被他文字里的真诚所打动，一个个都想替死去的那些人原谅他。对此，陈可恩只想说：作为现代人，请收回你泛滥的爱心吧。我们没有资格替过去死去的人原谅任何一个凶手。如果我们因为他的文字特别真诚就选择原谅他，那么被他杀死的人谁替他们伸冤呢？作为现代人，我们的生活过得确实很安逸，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拥有原谅过去的罪人的权力。

基于上述那一点，陈可恩很讨厌那些带着现代思维去审判过去的事件的人，他觉得没有受过严格训练的人不配对历史作任何结论。所以，见部长试图以他肤浅的见识，替鲁迅说一些他过去从来没有说过的事，陈可恩就特别生气。在热腾腾的酱油面前，陈可恩又挥了一拳上去。

“以前我一直以为作家，”陈可恩说，“通过作品是能改变人们愚昧的状态。然而，一百年过去了。身为文学大师的鲁迅，也没有改变这种状态，真是可笑。”

见陈可恩在那里自言自语，部长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反击时却被两个同事拦下。

“放开我，”部长嚷嚷着，“让我去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

“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下去要扣钱了。”其他同事在一旁劝道。

在同事的示意之下，陈可恩往厕所的方向走去。

“他们为什么会被那种胡乱捏造的文章所欺骗？”陈可恩感到疑惑。陈可恩觉得他们之所以那么容易上当，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接受过批评性思维的训练，而是因为他们懒，他们懒得去检验或思考那些话是不是正确的。他们就像一个饿坏肚子的孩子，才不管眼前的食物吃了会不会拉肚子，只知道一个劲地把食物往自己的嘴巴送。他们现在就是这样子，不会去检验哪些知识是可以吸收，哪些知识该拒绝。

这些愚昧的人就是喜欢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东西。因为有些东西如果要他们思考起来，对他们来说实在太伤脑筋了，还不如从网上直接截取一篇与他语言风格相符的文章就行了。再说，那些文章已经放到网上，他们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就能拿到，干嘛还要费脑去思考？正是因为这样，导致他们接收过多的错误信息。

看着镜子里满脸红肿的自己，陈可恩说：“你们终究会为了自己的懒惰而付出代价的。”

陈可恩觉得拿那些名言警句，作为他们生活的行动指南，也是错的。他不相信，单靠一句名言警句就能让人们的生活质量发生巨大的改变。想要提供生活质量，你得付出劳动，否则一切免谈。然而，最可笑的是，那些家伙把那些写手为了拿到稿费胡乱捏造的文章，看作他们以后成功的关键。

他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说：“吸收错误的思想，只会让你们变得更加愚昧。”

回到传菜部后，见他们还在谈论那篇文章，陈可恩心里笑出了声。他倒觉得自己没吃什么亏，毕竟到头来吃亏的只会是他们。部长见陈可恩回来了，没理他。当然，陈可恩也没有理他。他老老实实地将锅底安放到每一个餐桌上，然后将调料也摆放整齐。等顾客来了，他们就可以正常用餐了。

不过，对此陈可恩还是想说点什么：“将来的你一定会感谢，现在奋斗的你。这句话并没有错，错就错在不该在这句话的前面加上鲁迅两个字。因为鲁迅没说过这样的话。”陈可恩知道，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别人肯定会用一句话来反驳他：鲁迅说如果你不知道某句名言出自何处就说是鲁迅说的。所以，陈可恩想公布一个真相，那就是：鲁迅根本没有说过这句话。换而言之，这里出现了一个文字上的漏洞。

如果有人愿意花时间去追踪这些被捏造的名言警句的源头，那么他就能找到这些话的源头：鲁迅说如果你不知道某句名言出自何处就说是鲁迅说的。说实话，陈可恩很佩服写出这句话的那个写手，因为他把“黄金句”的库存变大了很多。写手，在写文章的时候，为了让自己的文章获得更多的阅读量，往往会在里面加几句黄金句以此来增加文章的质量。

但是，伟人说过的那些话，总是非常有限的。所以，有时很难找到一句符合他们文章的话。因此，当这句话“鲁迅说如果你不知道某句名言出自何处就说是鲁迅说的”出现时，写手就可以依据文章的需要，自己杜撰一些名言警句，反正读者也不会花时间去纠结文章里哪些话是真的。

这只不过是文字里的一个小小的漏洞而已，对读者的生活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然而，更离谱的是，如今网上有些文章根本不是作家写出来的，而是由一些关键词自动组成的文章。如果读者仔细阅读这些文章，就会发现这些文章很僵硬，它们都是由动词和名称自动生产的。读者也可以认为：那些文章是由电脑自动生成的。

读者一般很难识别其中的真与假。不过，对于作家来说，却很容易。陈可恩惯用的办法，就是读一下这篇文章给人的语感，如果写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个年轻人，陈可恩从中读出只有中年人才会写出来的文字，那么这篇文章的真实性就有待考虑。这个办法，对年轻的读者来说，一时半会可能还不能学会。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更为简单的办法，那就是：看文章的细节。这个办法其实并不难，只需要在看文章的时候，稍微注意一下藏在文字里的细节就行了。当然了，如果读者特别懒得话，这个办法还是没有用。陈可恩在看别人写的文章，一般会从这样几个角度，去识别其中的真假。

如果故事里一个农民的手和脚不是粗糙的话，那么这篇文章就是杜撰的；如果故事里一个护士对面目全非的病人没有厌恶的话，那么这篇文章就是杜撰的。如果故事里一个人的想法总是充满正能量的话，那么这篇文章就是杜撰的；如果故事里所有穷人的生活都是痛苦的，那么这篇文章就是杜撰的；如果所有富人的生活都是痛苦的，那么这篇文章就是杜撰的。

“他们之所以不相信我的话，”陈可恩心里想道，“是因为如果他们相信我说的话，那么他们之前建立起来的信念将会发生坍塌。这样子一来，他们就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老老实实地工作，毕竟他们之前之前一直相信，只要自己付出比别人更多的汗水，那么他就会获得成功。然而，真相往往那么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