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二胎后,她终于沦为一个普通人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25个故事逢年过节去舅舅家,妈妈总忍不住长吁短叹,“你呀,要是有晓琴一半聪明懂事,我做梦都要笑醒!”
一
一大早,妈妈打来电话,告诉我表姐晓琴生了二胎,要我务必抽空回去看她。
虽然我一直认为她目前的处境不适宜再要一个孩子,但是母子平安,终归算是一件喜事。挂掉电话后就连忙打开微信,“晓琴,恭喜你。我晚上就回来看你。”
只是与我的急迫相比,她显得冷淡许多。简单回复了一个“嗯”,便不再说话。
我又在对话框打了很多字,本想多问问孩子的事,但想起她现在的状况不太好,最终还是放弃了。
晓琴是我舅舅的女儿,与我自小一起长大。说是表姐,其实她也就比我大一个月而已。因为年龄相差无几,我们几乎同时学会说话,学会走路,1995年,我们也同时进入小学。
明明是最爱玩的年龄,晓琴却天生就知道认真二字似的,课业从不需要大人操半点心,成绩也优异,家里的奖状贴满了整整一面墙。
这几年,舅舅家装修过,又重建新房,许多旧物被清理丢掉,唯独那些从墙上小心翼翼撕下来的奖状,被她收纳在一个装月饼的大铁皮盒子里,仔细保存着。
整个小学,晓琴一直都是大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而我则是衬托她乖巧懂事的顽劣代表。逢年过节去舅舅家,妈妈总忍不住长吁短叹,“你呀,要是有晓琴一半懂事,我做梦都要笑醒!”
大概是晓琴自小听到表扬的次数太多,小嘴紧紧抿着,没有半点骄傲的神色。
心理学上说,小孩子很容易因为比较,变得敏感、自卑,幸好我脸皮厚实,没有受一丁点影响。晓琴是真的好,我也喜欢她,只是,我也好喜欢普普通通,顽劣到会在头发里藏苍耳的自己。
2001年,我们一起升入初中,初中规模比小学大许多倍,附近好几个地儿的孩子都在这上学。
晓琴还是一如既往地认真努力。但初中生源比小学多,课业也复杂许多,她的成绩远不如小学时突出。初一的时候,还能勉强维持在年级前五十名,进入初二,明显后劲不足,很快就跌到班级二十名外。
这种落差使得她压力很大。为了挤出时间学习,中午去食堂吃饭她都是一路小跑。其他同学翘首以盼的体育课,她总偷偷溜回教室背书。晚上也要舅舅舅妈一遍遍催促才肯上床休息。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方法出了问题,成绩依旧在原地徘徊。
反倒是我,像被雷击开了窍一样,突然找到了读书的乐趣。
中考前夕,学校组织了一次初三年级家长会,照例在进校门口的大宣传栏里,用红榜张贴这次模拟测试前一百名的名单。
妈妈和舅舅是一起来的。这些年来,因为我的顽劣,她被老师请了多次,所以妈妈对学校万分惧怕,
第一次,妈妈站在宣传栏前,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我的成绩提升的飞快,她大概是被这欢喜冲昏了头脑,全然没有注意到舅舅的沉默。
我偷偷抬眼看晓琴,她局促地站在舅舅身边,低头不发一言,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有些孤零零的。
夏天,我收到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而晓琴距离普高的分数线还差了3分。我很担心她,却不敢去舅舅家。后来听妈妈说,晓琴不肯读职院,把自己关在房里两天,不吃不喝。
我又惊又怕,脑海不由地回想起很多年前,我在台下看她领奖的那一幕幕,又想起那天她低垂着头的模样,不知为何,竟然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仿佛超越她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二
2004年9月,我去一中报到。晓琴也在舅舅的运作下,自费进了县五中学习。
站在陌生的校园里,我突然很想念晓琴。十五年来,我们一直迈着同样的步子,并肩前进着。只是没想到,突然就在生活的某个转角,走上各自人生不同的道路。
那时,手机还没有普及,我曾多次打电话到她宿舍,想和她聊上几句,但总是被告知她去自习了。我拜托晓琴的舍友转告她,但她不曾回复过我。
上了高中后,假期少得可怜,晓琴回家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听说她舅舅在县里帮她报了一个又一个补习班,忙的不可开交。渐渐的,我们就这样断了联系。
虽然和晓琴联系少了,但还是能从妈妈嘴里听到关于晓琴的消息。她说晓琴比以前更拼了,但五中的师资力量实在不行,成绩并没有很大的起色。舅舅更是计划每个月交给老师2000块,让她高三晚上直接住在补课老师家里。
2007年,我们一起参加高考。我被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录取,晓琴则填报长沙的一所财经类专科院校的财务专业。收到通知书的那天,舅舅打电话来,要我们一家过去吃饭。
见到晓琴,我心口压了好久的一口气终于松了。她终于不再像3年前那样崩溃与沉默,相反,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松弛。
那顿饭,一家人吃得相当开心。舅舅开了瓶酒,给我们俩一人倒一杯。情绪来了,我和晓琴两个没沾过酒的人也都抬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的时候,我们相视一笑,眼里全是久违的快乐。舅舅无限感慨地对着妈妈说:“燕姐,只要小家伙将来过得好,我们操再多心也是值得的。”
饭后,晓琴说家里太热,要我陪她去水塘边吹风。
“念念,你知道我以前有多羡慕你吗?”我们并肩坐在水塘边,晓琴突然转过头看着我,认真地说。
我不擅长宽慰人,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见我这副窘迫模样,晓琴轻轻笑了。
“不过,我现在也想通了,人生啊得听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打小就知道自己没有你聪明,所以我拼了命地努力。但很多事情,确实是你再怎么努力都没用。”
我更不知道如何回复了,只能陪她一起沉默。
三
上大学后,我和晓琴离得更远了,加上高中那几年又都习惯彼此的缺席,嘴里总说要常联系,实际却是各自忙活。
我依旧是从妈妈嘴里得到晓琴的消息。听说她在学校过得很充实,英语过了六级,也考取了会计和证券从业资格证,后来进了一家贸易公司的财务岗位实习,还交了一个云南的男朋友,只是因为舅舅反对,最终还是分手了。
大学毕业后,晓琴回了老家,舅舅花钱找了关系,为她在县财政局找了个打字员的工作,但是没有编制。
“临时工能有什么前途,她的专业就这么丢下了吗?”我万分不解。
妈妈倒是很不以为然,“女孩子谈什么前途不前途的,她现在这样稳定,未必不比出去打工好。过两年,找一个有编制的男朋友,再要你舅舅争取一下,砸点钱弄个编制,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十分反感,不想听妈妈这一套说法,以上课为借口,急忙挂掉了电话。晓琴的事情,也随着那几声冷漠的“嘟嘟”声,再一次淡出我的生活。
2010年初冬,我正准备去自习室,突然接到晓琴的电话,她告诉我她一直在准备年底的国考,但申论复习许久,却始终不得要领。在她眼里我是重点大学的学生,想让我帮她梳理一下。
“你知道的,机关里上班虽然轻松,但是正式工和临时工差别太大了,一个月就1000块钱的工资,我还要租房,要生活,都快养不活自己,所以……”她在电话那端小声地解释着。
“不要紧,你好好加油,一定能考上的!”我当然懂她的困境,也很高兴她没有被舅舅和我妈洗脑。
那时候,电子拍照设备不如现在方便清晰,晓琴直接将她的笔记本用快递邮寄给了我。
收到笔记后我就发现,这次考试她倾注了不少心血的。历年真题,她一道不漏地认真做一遍,再对着答案用红笔仔细修改。厚厚的两个软壳本,记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只是,她似乎确实没有找到答题的诀窍,翻到笔记本的最后几页,练习的答案依旧零散而混乱。
我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帮她把笔记梳理了一遍,又向准备国考的舍友问了一些答题技巧和建议,仔细用红笔记好,连带着舍友笔记本的复印件,一并寄给了她。至于后来考试的情况,她没有跟我讲,我也不好意思主动问起。
2011年上半年,因为临近毕业,我整个人非常迷茫。更糟心的是,妈妈一心想让我回老家,在本市找一份体制内的工作,催的我烦不胜烦。
被逼无奈,我只好报名参加省公务员考试。谁知道在考场外,竟然又碰见了晓琴。她独自站在一棵樟树下,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黑色笔记本,正全神贯注地背诵着什么。
我走过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吓得不轻。回过头看见是我,先是一愣,接着开心地大笑起来。
“上次的事儿,害你白忙活一场咯。”提起上次考试的事情,她笑着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尴尬。
“哎呀,没关系的,这次一定用得上。”我走上去,轻轻拥抱她,“晓琴,这次你一定会成功的。”
这些年,我深知她有多不容易。那一刻,我满心都在为她祈祷,祈祷她能早日过上安稳快乐的日子。
考试后,我整日无所事事。晓琴倒是心情不错,她提议我去她那儿小住一段时间,我很高兴,赶忙同意了。
那段日子我们过得无比开心。白天,晓琴去上班,我在家睡到天昏地暗。中午和晚上,她都赶回来变着花样做饭给我吃。夜间,我们俩沿着护城河散步,聊这些年各自的生活……横亘在我们之间那些细小的裂纹,都在这段时间被修复完整,我们再次回到小时候那般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状态。
不久,我收到学校答辩的通知,便启程返校。五月是公务员考试出成绩的日子。一心忙着答辩的我,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直到接到妈妈的电话。
“女儿,恭喜你!考了全市第一!”妈妈在电话那头,激动得尖叫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
“晓琴帮你查的。”
“那她呢?”听到晓琴的名字,我心里一咯噔,急忙问道。
“不知道啊,我问她,她只是说比你差远了。”毕竟是亲侄女,妈妈的心情也瞬间低落下来。
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但从晓琴和舅舅的沉默中,我们也猜到了结局。
10月,我正式上班,因为工作忙,也因为莫名的负罪感,我没有再主动找过她。
四
没成想,再次见到晓琴,竟是在医院里。
原来省考再次失利后,晓琴提出和同学去深圳找工作,可是舅舅死活不肯。
在当了一辈子农民的舅舅眼里,哪里都不如机关里尊贵。更何况,他已经为女儿铺路送出不少辛苦钱,怎么能轻易就放弃。
父女俩为此大吵一架,晓琴好几天都不回家,也拒绝接家里的电话。舅舅起先还嘴硬,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借着送被褥的名义去找她,推开门却发现她晕倒在卧室,满屋子弥漫着呛鼻的煤气味。
“咳,这孩子一定是中午做饭时分了心。”舅舅红着眼,声音都在颤抖。
我望着病床上的晓琴,她眼睛和嘴唇紧闭着,苍白的脸上藏着一股倔强。
所幸吸入量不算太大,经过救治后,晓琴还是苏醒了。她醒来后什么都没说,我们也都没再多问,日子仍然照旧。
但矛盾已然深种,有时表面的和平都是一种奢求。
2012年的大年初二,妈妈带我回娘家。刚走到舅舅家门前的水泥小路上,晓琴就跌跌撞撞地冲过来,紧紧抱住我大哭起来。
舅舅紧跟着追过来,身后还有一个年轻男子。舅舅之前一直把女儿看得很重,这会儿却全然不顾地在大街上叫骂起来。
“你是存心要气死我的,工作你不安心做,要你结婚嫁人又像是要害你……”
就这几句话,我突然明白晓琴为什么而哭。舅舅身后的这个男人个子矮小,身材瘦削,应该就是舅舅为她物色的丈夫,想到这我不由心疼地搂紧了晓琴。
这样其貌不扬又木讷的男人,自然不是晓琴喜欢的。可是,舅舅却是铁了心,一心要将她嫁出去。就因为她工作失了着落,便一定要她在家庭上快点稳定下来。
听说晓琴哭了三天,最终还是屈服了,两人迅速订婚。妈妈一脸欣慰,她告诉我晓琴到底是孝顺,怕伤她爸爸的心。我却不这样认为。
她只是,被这沉重的生活与现实压垮了。
有句话讲,“人活一口气”,只要这口气被掐断了,人的精神世界也就彻底坍塌了。
结婚后,她干脆辞去工作,缩在家中不出门。很快就有了孩子,从此更是完全不修边幅。再不久,就稀里糊涂地生下了二胎。
五
与妈妈通话后,我心里一直惦着晓琴,一下班就急忙往她家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晓琴婆家条件不好,只有一栋破旧的平房。她婆婆早逝,老公又常年在外揽活,即便添了个孩子,家里依旧是冷清清的。
我推门进去,刚出世的小宝在一旁的摇篮里酣睡,晓琴正搂着两岁的大儿子在炉子旁烤火,人看着蔫蔫的,没有一点生气。
“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能应付过来吗?”见她这副模样,我心疼地问。
“没办法啊。”她叹了口气。
“你妈妈呢?喊她过来帮你带嘛。”
“我哪里还好意思去辛苦她呢。”
她突然沉默,过了许久才幽幽地说:“念念,没有办法的,人的命啊天早注定了,我大概就是受苦的命吧。”
我惊诧地发现,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当年的期待、骄傲和不甘,统统都消失不见了。在昏黄的灯光里,像一坛沉寂多年的死水。
题图来自:pexels
作者念念,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