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龙

我曾经有一个亲密无间的童年玩伴，如今我们却已经形同路人。

他大名叫贵龙，因为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所以大家都叫他跛龙。跛脚根本就不影响他的调皮捣蛋，他和我们一样能下水摸鱼、上树掏鸟窝、钻岩洞探险。小时候，从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起，我就和他形影不离，一直要玩到天黑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回家。有时甚至晚上也会睡在一起。

他是个心灵手巧的孩子，总会“废物”利用做出各种各样的小玩意。为了做一把链条枪，他偷偷把大人的自行车链子卸了；为了做一把威力强劲的弹弓，他甚至把父亲的自行车轮胎剪了；为了做一辆滚珠车，他会把家里农用机械的零件偷出来；为了做一把弓箭，他跑到隔壁家把弹棉花架子上的牛筋拆下来；为了酸梅粉、辣椒糖、牛皮糖、山楂片、话梅、唐僧肉等让人垂涎欲滴的零食，他会把家里和邻居家的鸡蛋偷出来换钱......因为这些缘故，跛龙经常被大人打。

他父亲是个上门女婿，也是一个脾气暴躁的酒鬼，总会把失意带来的愤怒撒在小孩身上，他好像特别不喜欢跛龙，有时甚至会把跛龙绑在院子里的树上用竹条子抽，边打边骂，我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不差你这个废物畜生。跛龙尽管哇哇哇大叫，却从来都没有求过饶，有时甚至还会顶一句嘴。一旦被从树上放了下来，尽管身上全是缕缕伤痕，跛龙不多久就再次生龙活虎，和我们玩在一起，好像身上的伤痕一点都不疼似的。

在我印象中，只要天气不冷，跛龙几乎都是光着身子，只穿一条裤衩，脚上踢踏着一双用鱼线修补缠绕不知多少次的凉鞋或拖鞋。即便是秋冬季节，他也永远穿着单衣，脚上连袜子都没有。黝黑的皮肤总是混杂着伤疤、泥土、灰尘的痕迹。这一方面是家里确实穷，另一方面是因为农活很重。跛龙六七岁就下田地插秧、割稻子、拔草，十岁出头就是干农活的好帮手，那个时候的农民普遍以卖粮食作为获取收入的主要途径，因此家里的小孩都是重要的劳力，笔者也是。

跛龙经常帮我家收稻子、插秧，他低着头、弯着腰，任由毒辣的阳光烤得背部脱了一层层皮，一直从地这头割到那头，才直起腰来歇口气，插秧也是如此。地里的活干完后，我们又会彼此帮助着收坪里晾晒的谷子。生活很苦、农活很重，我从未见跛龙抱怨过万分。当我们泡在池塘里、河坝中时，跛龙总会钻到水底摸鱼捉螃蟹，有时甚至会提溜上来一只王八。当跛龙冒出水面，一手提着战利品向我炫耀，一手抹去脸上的水滴时，我看到他的笑容在阳光下格外灿烂。

上小学的时候，跛龙成绩一塌糊涂，记得有一次数学只考了5分，语文直接就是0分，可他调皮捣蛋的智慧却一直在线，总能想出各种点子来捉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有一次，他从腐烂的稻草垛里翻出老鼠幼崽，然后偷偷放到女生的文具盒里或凳子上，这些还没有睁开眼的幼鼠，要么被惊吓不已的女生扔到地上摔死，要么被一屁股坐成肉泥，教室里乱成了一团。跛龙被班主任老师用竹扫把打得要死。

跛龙有时也会坑我。有一次午睡，跛龙神秘兮兮地和我说，你想不想看打啵？同样调皮的我点了点头。他领着我偷偷溜出教室，来到了金老师办公室门口。门是关着的，他指了指门缝让我朝里看，我好奇地凑了过去，还没有看清楚，跛龙就对着我的屁股踹了一脚，我连人带门倒在了金老师办公室里。原来跛龙看到金老师的爱人过来看她，想着他们中午肯定会干点什么，就来这一出捉弄我。我和跛龙被金老师和她老公，左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被打得眼冒金星。

有一次期末考试，采取交叉监考的模式。校长为了招待外校的监考老师，买了一些糖果，锁在了办公室里。跛龙、我、还有其他几个胆子大的，把瓦片掀了，从屋顶缒到校长办公室里，把糖果偷吃个精光。我们又被校长打得要死，被打一顿还不解恨，校长在操场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声讨我们。我们被驱赶着爬上乒乓球台示众，除了昂首挺胸的跛龙外，每个人都低着头，泣涕涟涟、悔不当初。校长被气得受不了，飞身上台把跛龙踹了个嘴啃泥。

相比这些，其他诸如往厕所扔鞭炮、往公共水缸撒尿、往老师茶杯吐口水等恶作剧简直不值一提。我的成绩属于中上水平，班主任老师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和跛龙玩在一起。他甚至说，跛龙就是个白痴，脑子有问题，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你不一样，你有潜力。尽管每次我都点头不已，可转过背还是忍不住和跛龙搅在一起。我也说不出原因，只知道和他在一起玩很轻松、很痛快。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不会欺负我，甚至还会在我被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即便自己也会被揍得鼻青脸肿。

后来我上了初中，跛龙还是留级了，好像留了三级，他因此又多了一个外号“校长”。最终，跛龙也没有上初中，而是听从家里的安排去学一门手艺——当兽医。几年后，时常可以看到跛龙背着兽医箱子走街串巷。村里的人经常嘲笑他会把牲畜医死，跛龙不以为意，嘴里一边哼着“潇洒走一回”，一边吆喝着阉猪、劁鸡子咯。上初中后，我和跛龙就接触得越来越少，后来竟然没有了他的消息。

后来才得知，跛龙给判刑了。原来跛龙被自己的兽医师父撺掇着外出捞偏门，刚到外面，还没来得及细看这花花世界，这个团伙就被抓了。兽医师父把很多重罪都推给了淳朴的跛龙，跛龙被判了十年刑。大概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跛龙才被放出来。像他这样又有案底又是残疾的人根本找不到对象，家里人东凑西凑给他凑了五万块钱，托人从东南亚某国买回来一个老婆。结婚后没得一个月，这个老婆就跑了，尽管最后被警察找到，却以跨国人口拐卖的原由被遣送了回去。村里面的人都嘲笑跛龙太老实了，当时应该把手脚捆住办了，只要生下了孩子，即便是跑了也不怕。经此一折腾，跛龙彻底断了成亲的念头。

过年过节回家，我时常能看到跛龙骑着摩托车从我家门口飞驰而过，看样子他应该是在村里四处当泥水匠、打零工糊口。我和他每次见面既无眼神交流，更不可能有言语交流。是啊，在大家眼里，我是大学生、吃国家粮，他是文盲、在家打流，我们之间怎么可能再有任何交集呢？

尽管我和现在的跛龙形同陌路，可儿时的跛龙永远留在我记忆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