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

2015-10-23  本文已影响0人  苏阳

技校没啥事,有一天,有人敲宿舍门,来了两个西安的,说是管工十七班的,一个高高大大的,一个略矮圆胖的,说来学吉他呢,其实我自己也不太会弹,哪会教吉他,但是觉得居然有人来学琴,很满足我的虚荣心,就答应了,顺便也是想趁机混吃混喝,高个叫靳尚,另一个叫木木,从那以后,到了下半月,我就经常去他们宿舍,一起瞎玩一气,然后在他们宿舍蹭饭。宿舍还有一个经常在一起的小尕子,叫小豪。

尽管靳尚嘴上很镇定地接受我这个“师傅”的蹭饭,但是大家肚子里都没有油水,靳尚的饭量是出奇的大,学校的饭永远不够吃,八几年的时候,他一顿早餐能吃出三十二块钱来,成为我们的笑谈。大家偶尔会想点办法,实习的时候,管工可以在工地上,背个包,回家的时候,偷着装两个弯扣在包里,出去有人收,一块钱一个,我们叫“one yuan”,偷的时候也是三个人互相掩护,小豪那时候个子小小的,跟在大伙屁股后面,不太说话,像个小兵毛毛,给他吃东西,他总说,你胡客气呢,你吃你吃,。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长得小,年龄却比我才小一岁。

尽管没有油水,可每个人身上总有劲使不出去,木木就每天做俯卧撑,练了段时间,一次能做70个了,有一天靳尚说,这有啥么?我也行呢。木木就说打赌来?靳尚说:打就打,一份肉菜,小豪在旁边数数,你能做70个,我就能做71个。木木不信,做了70个,靳尚做到65个的时候,很艰难,但是终于咬牙拼命做了71个,最后一个很慢很慢地完成了,木木没办法,输了一份菜。然后说我肯定能赢回来的。继续练了段时间,这次他主动找靳尚,要赌,两份菜,这次他做75个,靳尚很无奈,拼了命地又做了76个,木木又输了。木木连臊带怒:我就日了怪了?继续练,过了几天他又找靳尚,想翻本,靳尚说我实在做不动了,上次是蒙的,木木不愿意,非要再赌,结果,木木做了80个,靳尚做了81个。木木从此不再赌了。

我们晃里晃荡地混到毕业,我实习被开除,又跑回西安投奔靳尚,他们已经开始上班了,我们见面很高兴,去胡家庙的那家大食堂,打了两份泡菜,散啤酒真好喝啊,。吃饱喝足,我问他:晚上睡哪?靳尚:有地方,俺妈的单位有一间屋子闲着呢,在一个煤场的后院,靳尚憨憨地说。

就开始在那里混日子,每天弹弹琴唱唱歌,等靳尚来了混他的饭,有一天有人敲门,来了个眯眯眼、长头发的瘦子,自我介绍,叫汪军,也是个吉他爱好者,他原是一个工人,后来因为太爱音乐,不想上班,天天在家练琴,家里人也很支持,他有一个姐姐,虽然家里不富裕,只靠他姐姐上班那点工资,但还是给他买了吉他和电子琴,他一个人玩没意思,听人说这院子里有个人老弹吉他,就来一块玩儿,有一天他带来一盘磁带,里面是草帽歌,无言,他说,这是崔健的歌。我们弹不出这些歌,就挑我们会的,简单的,西安满街都在放,我们俩就编了和声,每天几乎都唱:“悄悄地,我从过去,走到了,这里,我双肩,驮着风雨,想知道,我的目的。走过春天,走过我自己,走过春天,走过我自己……”靳尚几乎每天都来,小豪来的少,每到这样的时候,靳尚一般不说话,眯着眼带着酒意做欣赏状,小豪总在角落里不停地喝酒,帮着拿酒……

我们经常这样唱着闹腾到深夜,那个院子的邻居都不愿意了,总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我就离开西安吧,去了陇县。那两三年的时间里,靳尚自始至终就没有跟我学会过哪怕一个曲子。

爱拼才会赢

时隔十几年,在银川家里,有一天我接了一个电话,哑哑的陕西口音好像个老汉,我说谁呀?对方说,你是不是在安装技校上过学?我说啊咋啦?他说,“我是木木,我和小豪过来了,在银川呢”。我就喜出望外,赶紧去找他们,一见面,和木木谝了两句,我就说,那会儿老跟在大伙屁股后面的小家伙呢?他一指小豪,说,这不就是?我一看,我天,留个小胡子,看着比我都老到,小豪说,你们不是回族自治区吗,我留个山羊胡子好在这做生意。那时最贵的是芙蓉王烟,他从整条的芙蓉王里,抽出两盒,说,你装两盒,咱出去吃饭。

我们喝了大酒叙了旧,我还第一次去茶楼喝茶,觉得越喝越渴,后来我说还是给我来两瓶啤酒吧。然后各自说起近况,原来小豪来银川都几个月了,卖摩托车,木木在西安做生意,路过这里。问起靳尚,说在西安开出租车哩。我说我可不会做生意,我就只会弹吉他,他们说你在哪里,我说在一个叫皇宫歌舞厅的地方,于是,饭后,小豪就约了他们一起做生意的一大帮朋友,浩浩荡荡地进了歌舞厅,在那之前老板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每天只见我戴个帽子在台上洋洋乎乎地弹电吉他,下班就急匆匆回家了。那天,小豪给所有在台上的歌手和乐手送了花篮,这意味着每个歌手和乐队都可以拿到小费,大家的脸上都笑开了花.。

后来小豪就三天两头来,每当主持人说“各位赌场的精英,情场的杀手,商场里的航母,伸出你喝酒的左手,和你泡妞的右手,一起呱唧呱唧来点儿掌声,给点儿鼓励……”,小豪就领头鼓掌,然后上花篮和小费,主持人就总微笑着冲台下的小豪的方向说话,但是小豪从来没有点过歌,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甚至没有像其他给小费的人一样要求歌手喝一大杯酒,偶尔主持人去跟他握手,他总醉得低头摇晃,嘴里乌鲁乌鲁地,连那一口浓重的西安话都说不清楚,那段时间老板就有事没事在我跟前转悠,老找着茬和我说话,我和小豪说了几次,不要那样太铺张了,他也不听。

有一天我们一块儿下楼,他说:我知道你们两口子感情好,嫂子也不在乎你有没有钱,但是,咱是男人,男人就要多表示,你把这个拿上,给嫂子买件衣服,让她高兴下,就从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说,这是五千,你拿上。我没敢接,他说,要不明天我陪你去?我昨天路过街上一家还不错的店,里面有裘皮大衣,没事的,这个钱,不用你还,咱都是兄弟。我不知说什么好,只会说,不要不要,我们有钱,生活是没问题的。就推辞掉了,他说那就明天去家里看看孩子。

第二天,他来家里和孩子玩,带来了一个旱冰鞋,我的孩子正是上幼儿园的年龄,小豪鼓励他,玩,没事的,然后拿出了几个汽车玩具,孩子眼睛亮了,从此他俩就混熟了。就常来了。我有时候练琴不陪他,他就和孩子玩儿。

小豪在银川一直长包宾馆房间,每天在外面喝,有时我在舞台上看到他在桌子上和一大帮子人吆五喝六地喝,然后给我们送花,有时候见他急匆匆地接电话,歌舞厅里太吵,他就一边接一边跑出去,有时候就匆匆结账走掉。这样过了几个月,有一天他电话我正好在家,他说想来吃饭,就稀饭最好,进门他就跑到厕所,好半天,说这两天喝得太多,又没有办法,便血。就想躺一会。

过了一段时间,好像不怎么来了,和另一些朋友天天在一起,吃喝打麻将,但是偶然电话,说,出来吃饭吗?我就不去了,他也就不太勉强。

后来知道,他本来卖摩托车是从厂家佘出来,自己租个库房就行,不开店,只搞批发和自己零售,所以没有税收成本,利润很高,提车的人特多。那些时候日进斗金,有一天,刚到自己的库房,就被公安和税务等等一大帮人给围住,抓起来,还照相上了新闻。作为偷税漏税的典型。才知道早就遭到同行的嫉妒,被人举报了,这个事情就是经常和他一起来歌舞厅的朋友干的。那段时间他到处托人,保住了自己,车被没收了很多,在银川又没有朋友,我又是个平民百姓,没能力帮他,从那以后就一下生意不行了。重新换了个小库房,他有个同乡同行的朋友叫老江,小豪就把几辆车放在老江的小摩托店里代卖,聊以为生。

皇宫歌舞厅再无小豪意气风发前呼后拥的身影,后来停业装修,我也就失业在家,小豪就说,你如果实在没事做,不嫌弃的话,就来给我看个库房,其实没啥事,就是拿着库房钥匙,有人要车你就来给开下门,平时你就在老江店里呆着就行,我按照库管的工资给你。咱练琴,也要吃饭呢么。我说我不会骑摩托车,连推都没推过,他说没事,你随便学着骑吗,我这里摩托那么多,你随便骑。我想了想,实在没事可做,就接过钥匙,来到了老江的摩托店。

商都是银川最大的摩托车商城,小豪的库房离这里三公里,老江的店里生意也一般,销售经理叫郭三,第一天的时候,我见到郭三是这样卖摩托车的:进来一个客人,郭三会一边递烟一边说“这一款排量一般,但是款式新颖,适合城里开,这一款可能排量大,适合咱们在公路上跑点远路,你要是经常用,跑点远路,建议买这一款……”客人就问质量啦售后啦什么的,郭三说,一根螺丝都不用动,你一年内要是坏一根螺丝,我用人格担保我全款赔给你,我们做生意的,要是连这点信誉都没有,我们怎么干这么多年呢?对方就爽快地掏钱,安装,推走,第三天,这个客人又来了,郭三隔门一看,就和店员说,就说我不在,就从后门绕上走了,客人进门就说前天买的车,毛病一大堆,这个那个的,问能不能退,店员就说我们经理不在,要等呢,倒上茶给客人修车。结果等到中午郭三也没回来,店员很客气,一直在给客人倒茶,我们知道他就在这条街的某一个摩托店里打扑克呢。三番五次,后来发现郭三每次都是一句话:你放心,我用人格担保,一根螺丝都不用动。

小豪经常很多天不卖车,百无聊赖我就看书,中午的时候,老江他们就在后面放零件的小隔断做饭,油烟就漫了一条街,我就跟着吃,客户有事,我就去后面一个玩电脑的地方找小豪,当时没有网吧,就是那种电脑游戏房,四五台机子,每次看到小豪噼里啪啦地打键盘,屏幕上是各种游戏。

晚上小豪再也没有吆喝大家去歌舞厅,也很少喝酒,有一次老江叫了大家喝酒,然后去了一个商都旁边的小歌厅,进去一股霉味,沙发都发黑了,大家在酒精的刺激下,抢着话筒,一起用浓重的陕西口音唱着粤语:

“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那通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无魂有体亲像稻草人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总嘛要照起工来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酒精和隔夜剩啤酒的余味在狭窄的包厢里,我们都唱出几身汗,各自回家……混了一段时间,我就找到了新的歌舞厅去弹吉他,白天还自己弄乐队,我给小豪说我在这也干不了啥,还是弹吉他去吧,就离开了商都,最终我还是不会骑摩托车。那三年我们没怎么见面,听朋友说,小豪后来过的不好,媳妇也懒,每天就知道上网聊天玩游戏,也不管家里不管孩子,小豪就在银川呆的少了,反正生意也不好,再后来听朋友说,离婚了。我给他打电话他也没说,我也没敢问。我知道他回了西安。又是七八年没有联系,2012年我去西安演出,他和靳尚来看我,两个人在场地外面,我说你咋还带着个帽子?他一摘,好多白发,我们去了羊肉泡馍,谝着,他已经不做摩托车了,做些水暖工程,木木后来经营皮具,靳尚也做皮具,他们的商店,是两隔壁。那天木木不在,说起以前靳尚和木木打赌俯卧撑,靳尚才说他进安装技校之前,在西安体校,专业是摔跤,还拿过名次,他们队最差的,俯卧撑都是200个起,后来靳尚太懒,就从摔跤队转到了举重队,举重队对俯卧撑的要求是,三百个起。呵呵,靳尚说,你想,他木木跟我拿这打赌?能赢?那会儿靳尚一饿得受不了,就想办法和木木打赌,从来都是只比他多做一个。

三个人用余下的笑,边谝着,掰馍,偶尔都不言传,好像我们一直这样在一起混了几十年没有变过一样。泡馍吃过,我们就端起了杯子,在西安的夜市,那个弥漫了都市气息的街上,已经没有了烤红薯和小笼笼肉的味道,小豪依然是三两一过摇摇晃晃,讲着我所不知道的那时,他的兴衰故事,靳尚依然是酒少话也少,谝到月落酒冷,扫地的都出来了,我们走过尘埃漫起的街,回去了。

注: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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