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不是冤家不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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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如果要问老傅这辈子最爱什么,他会张口即来:喝鲫鱼汤呗!
老傅家住丘陵与平川的交界,有山但没有海。因为不靠海,老傅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海鲜,对海鱼海虾之类的海产品没得想。但平原地区有湖有泊,湖里泊里有淡水鱼虾。老傅别的不爱,唯独偏爱鲫鱼。鲫鱼弄回家后,不吃肉只喝汤。老傅喜欢钓,下网很少。垂钓可陶冶情操,能跟文明挂钩,而下网就差了些,有些野蛮和暴力成分。所以,老傅只要一想吃鱼,就会扛着儿子给买的据说将近一千块的鱼竿,带上鱼钩、饵料、水桶和马扎,戴着遮阳帽去湖里或者池塘下钩。
附近的湖泊和池塘,老傅都去过。那里的鱼像长了耳朵和鼻子,贼精。钓得少不说,味道还差了些。于是,就想起村西口那口池塘。老傅那天仿佛是被人从后面推着走,全然不顾周围的热气有多逼人。池塘原先是一个挖石头的大坑,属于村子的不假。它在集体公社时,被作为死人坑,哪家孩子夭折了,都会用破衣服卷着扔在里面。慢慢地日子好了,医疗条件也跟上了,夭折的孩子数量大大减少,遇到每年的夏季雨水泛滥,大坑里就会积满雨水,为了防止车子和人掉进去,村里在上面栽上了树。树与树的空隙里长满了野草,一些野树苗也在此安家落户,将池塘彻底埋没其中。近些年,乡里号召整顿河流,池塘上面的野树苗和野草伐的伐砍的砍,才露出它的真面目。
老傅扛着鱼竿,做贼似的先瞄了一眼上游的住宅。只见大门紧闭,门前的白杨树蔫头耷脑,像被阳光烤干了水分。找了庇荫处,用力将鱼竿甩下,约莫十几分钟鱼竟咬钩了。收拉鱼竿,一条虎口长的鲫鱼扭动着身子被甩到岸边的矮草上。估摸着时间,看到那家的门扇还关得紧,老傅连忙收了工具离开现场。回到家,给鱼开膛破肚,工夫不大,一大汤碗鱼汤就做好了。喝一口在嘴里,乳白色的汤汁又鲜又嫩,给只老母鸡也不换。
老傅之后总会想起那口池塘。一想到住在上游的田寡妇,又觉得如鲠在喉。他们家与田寡妇家的那些陈年旧事,跟演电影似的,一幕幕在眼前映了出来。
那时候,田寡妇还不叫田寡妇,村里人都称她为老田家的。老傅跟老田家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既没有刨人家祖坟,也不曾杀人纵火。两家以前是地邻,因为中间的地界被耕地机给耙了,老傅多占了田家一分地,也就是因为这一分多地,让两家结了怨。那天,老傅、老傅老婆,跟老田、老田老婆站在地头大声吵吵,老傅十七岁的二小子不知从哪冒出来,上去就把老田推倒在地头的土路上。那条机耕路虽然是土的,但架不住人车来回地踩,早已油光泛亮坚硬无比。老田那天也倒霉,一只胳膊触地后当场骨折了。
02
老田骨折后,两家的梁子算是结上了。一日,老田老婆带着俩孩子来老傅门上讨说法。当着众乡邻的面,她把老傅占地、打人的事徐徐道来。不知哪个多事儿的腿勤的,还把村主任请来了。主任来了,老田老婆更是连哭带嚎将老傅的种种罪证一一列举。那时村集体搞友爱团结,最怕村民之间拉帮结派搞分裂。
老傅,占地的事儿有没有?村主任虎着脸问。老傅支支吾吾抹着头顶的汗珠。看他这副熊样儿,老主任话锋一转,老田的胳膊是你弄断的吧。再看老傅头顶上的汗珠已化为雨点,滴滴答答往下落。
胡闹!一会儿让会计去量地,多余的还给人家。老田的医药费你也管着,直到他哪天好了为止。村主任的判决,使得那些平时就看老傅不顺眼的拍手称快,也包括老田家的。后来,多占的地还回去不说,老傅还赔了好几百块的医药费。回到家,两口子就觉得窝囊。尤其是老傅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跟老傅闹。闹完老傅,又跑去老田家门口跳着脚骂。挨了骂老田一家都没出门,越是这样,老傅老婆越觉得他们理亏不敢出门见人,骂得更凶了。当时,整条街,不,是前后三条街上的人都听到了。
老田家的终于从门里出来了,三条街的人有怕他们打起来的,也有怕他们打不起来的。大家各怀鬼胎,努力眨巴着眼睛往人堆里凑,生怕看漏了什么。
老傅也是在那天,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临危不惧,什么叫从容淡定。老田老婆是穿着件小碎花的夹袄走出门来。将门轻轻掩上,用手代梳,理了理头顶的碎发,往下拉了拉两个衣角,这才大大方方地对上老傅老婆那双喷火的眼睛。
怎么着,打架都打到门上了。
人没出来之前,老傅老婆在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老田家的怂包样。可如今,女人表现出一副有教养的模样。而她,如同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是,是又怎样?
你们占地、打人还有理了?要不咱俩去乡里掰扯掰扯,刘主任判得对不对?如果乡里对你们的做法认可,我家的地,随你占。几句话下来,让看热闹的已经瞧出胜负。老傅混在人堆里,目视着一脸怒气的老婆眼睛里簇着火:你个熊娘儿们,还嫌丢人不够,这不是拿屎盆子往自个儿身上扣吗?
晚上回到家,老傅当着孩子的面又揍了老婆一顿。
妈的,你要是会打就打出个花儿来?不会打你逞什么能?被人看的笑话还嫌少?挨了揍的老傅老婆,更心有不甘。看老田一家人,就像看到牛魔鬼怪,看到万恶的地主老财,不是吐就是骂。弄得老傅与老田或者老田家打了照面,那凶狠的眼神像是要活剥了他。
两家人别别扭扭地在村里住着,时不时地碰头,又时不时地咒骂。那种恨,除非天崩地裂永不相见,估计这辈子也消除不了。
03
一屉钵鱼汤让老傅喝上了瘾。仿佛鱼汤还在眼前冒着热气。午饭过后,西南方的天上飘出几朵黑云,将天空涂抹成青灰色。耳畔有风吹过,头顶的树叶哗啦哗啦响。这样的天气,出门的人会大大减少。
老傅扛着鱼竿拎着装鱼饵的小桶,径直朝池塘走去。路上,田寡妇那张脸又在他面前晃悠。自打老田死了,他的老伴也去了那世,老田家的新屋也由村中心迁到村东头的空地上重建。老傅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他与老田家的有几年没见面了?前些年他忙着外出挣钱,在村里待的时间少。老田没了,田寡妇也跟着儿子进城看小孙子,他们就更难碰面了。这里要插一嘴提提老田家的两个小子。由于老田媳妇看得紧,两个娃学习上都非常刻苦,学习成绩自然赖不了。老田走的那年,大小子刚考上大学,二小子也考入市一中。男人一死 ,家里少了个挣钱的,两个娃的学费就成了问题。就在大家担心田寡妇该怎样渡过难关,刚强的她,不仅没扔下几亩田不管,还在村北的一处荒山上栽种了几十棵果树。孩子们去上学,这些果树就代替老田陪伴在她身边。都说人勤地不懒,田寡妇人每日吃了饭,就上山伺候那几十棵果树。施肥浇水捉虫样样贴心。就像用心服侍着自己的俩孩子一样。时间就像一个手持刻刀的美容师,能在你姣好的容颜上,雕出沟沟坎坎,也能将你乌黑铮亮的发丝,染成白霜。由于精神和肉体饱受折磨,田寡妇光滑的脸颊变得皱纹折叠 。因为有两个优秀的儿子给予精神的慰藉,她硬是咬着牙挺直身板儿熬了过来。当然,那几十棵果树也功不可没,要是没有它们助力,她从哪掏钱给儿子们缴学费。撇开两家的仇恨不谈,老傅打心眼里佩服着这个女人。家里没有男人做靠山,一个弱女子非但没让两个娃辍学,反而鼓励鞭策他们在学业上取得成绩,这实在是了不起。
一路想着,脚步已经步入池塘。下钩之前,老傅条件反射地瞥了几眼上游的房屋,只见那扇黑色门扇紧紧闭合,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老傅运气不错。下竿不久,鱼从四面八方跑来跟他亲近,仿佛它们之前就跟他认识。
还竟敢跑来俺们眼皮子底下钓鱼,就不嫌弃这鱼腥得慌?你就不怕被鱼刺卡住脖子老命不保?循着声音寻去,一个头发半白,耳旁垂着一绺发丝的妇人,正凶神恶煞地站在他面前。那愤怒的样子,像是能吞了他。还没等老傅说话,来人一把扯过红色的小皮桶,连鱼带桶一骨碌扔下了水。老傅推翻马扎站起来,这不是田寡妇吗?嗨,该来的还是来了。
04
田寡妇咧嘴龇牙又说了什么,老傅一句也没听进去 。面前的女人令他有些意外。她五官不再秀美,身体也不再直挺,像一栋饱经苍桑的老屋。她穿着一件蓝不蓝青不青的开襟小褂,腿上套着碎花的人造棉薄裤,脚上蹬着一双露着脚趾和脚后跟的拖鞋,活脱脱一个土得掉渣的农村老妪。她的两只脚,像一个饧发好的发面馒头,上面的血管清晰可见。
看来她过得并不好。她的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先后在城里买了房,都有一份羡人的工作和每月可观的收入,她不是应该跟着去过城里人的生活吗?可眼前的女人,跟城里人丝毫不搭边。
待田寡妇远去,老傅站在原地想为自己鼓掌。被人拿话损了一通,竟然连屁都没放,这搁在十年前,他早就一蹦三尺高了。
老傅扛着鱼竿往回走。出了村大街拐过巷子,去了张麻子的小卖店。平时,小卖店门前的水泥路上,汇聚着一圈打麻将、走五步棋的老头老太太。说是打麻将却不耍钱。谁赢了,输牌的就给一把糖块儿。因为纯属娱乐,那些心眼小的老娘们也放心自家男人来这儿耍。开小卖部的张麻子,曾经和老傅一起去苗圃挖过树。还去搬运队扛过饲料包。如今年纪大了,那些力气活就不干了,也干不动了。老傅儿女都已成家,老伴儿也走了,剩下他孤家寡人,自己的事儿自个儿说了算,他想不干,没人敢逼他。张麻子就不一样了,两个儿子中还有一个没有成家,闲不起也不敢闲。每天吃了饭,还得去外头找一些零碎活干,能挣几个是几个。
老傅进了门,指着柜面上的红塔山,让张麻子老婆拿下一盒。用死乞白赖讨来的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斜楞着身子,单只胳膊肘枕着柜台,眼睛掠过屋门瞄向外面搓麻将的人群问道:
老田家的不是进城看孙子去了吗?我咋刚才在村东头看到人了。
切,看孩子是驴年马月的事儿了。孩子看大被撵回来了。她那是养了俩白眼狼。老傅听得入神,一截烟灰掉在手背上才有了反应。
两天后,老傅拎着一屉钵鱼汤又来到张麻子的小卖店。
啥?是让我送去田寡妇家?我还以为你这专门是来孝顺我的呢。张麻子老婆看着柜面上的屉钵,酸溜溜地说。
你想喝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先把这事儿干成再说。
麻子老婆一只手抠着屉钵的黑把子,一只眼斜睨着老傅。
啥情况?你俩不是上辈子的冤家吗?咋了,下辈子想要和好?
可别说这鱼汤是我送的,千万别说漏了嘴。老傅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扯身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转过头说,这事儿,以后再跟你讲。
往家走,老傅的眼前又晃出女人满头花白的乱丝,尤其是露在拖鞋外肿成发面馒头似的大脚,格外扎眼。鲫鱼味甘性平,含有优质的蛋白质和氨基酸。易于消化吸收,能增强抵抗力。女人喝后能美容美颜,维持肌肤弹力,月子的妇女喝了能催奶,补充营养。小小的鲫鱼,更有消肿利水,通血脉健脾胃等功效。希望田寡妇喝了它,脚掌能够尽快消除肿胀。
05
二日后,田寡妇拎着屉钵来到小卖店。开了盖子,露出里面几个煮熟的红皮鸡蛋。
哎呀呀,你这是做啥嘛,拿回去拿回去。张麻子老婆做出一副十分惊讶的表情。
老妹妹,几个鸡蛋你别嫌少。要不是你那一屉钵鲫鱼汤,俺的脚怎会好得这么快。张麻子老婆从柜台里伸出头来,看到田寡妇前天还肿成面包的脚掌,果真变小了。
你还别说,这鲫鱼汤真是神奇。光喝它连药都不用服就能消肿。也不瞒你老妹妹了,俺胃不好,一碰药就疼。自打前些年做了个胃穿孔的小手术,后遗症就落下了。
看人家对自己推心置腹,又看到躺在里面的几个鸡蛋,麻子老婆从心底对她有了几分好感和怜悯。换在之前,她跟田寡妇并不像现在这么好。两家隔得远,平时也没啥子交集,加之前几年老田又没了,一个寡妇很容易被村里人遗忘。要不是老傅的鱼汤,两个人走在路上只会搭上几句话,仅此而已。
张麻子老婆将身体从柜台里转出来,拖了两把凳子,拉着田寡妇一起坐下。
我正想问大嫂你呢。娃娃们都在城里落了脚,大嫂为何还回来村里住下?说句不中听的,俺们的年纪越来越大,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娃们也够不着呀!
田寡妇脸上呈现出几分落寞。哎,也不瞒妹妹你了。两个娃在城里买了房不假,老大家鸽子笼大点的地方,一共两个房间。小两口要住一间,孩子大了也要有一间,我看着他们犯难,就走了。
老大家没地方还有老二呢?
老二家是有三间卧房,他老丈母娘就占走一间。自打孙子读小学了,儿媳妇就说让我回老家歇歇,说这些年我光给他们忙活,如今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他们这是推卸责任。这不是明着将人往外撵吗?张麻子老婆高声亮嗓地替她打抱不平。
其实回老家还蛮好的。有这么些熟悉的面孔不说,乡下的空气也好。看着田寡妇起身要走,麻子老婆也跟着站起来。
大嫂子,以后有啥活儿干不了支吾一声,好歹咱们是乡邻。张麻子老婆拍着田寡妇的手说。说完,她也愣住了,俺们之间啥时候这样亲近了?就因为人家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吗?
田寡妇出来门就往家的方向走。张麻子老婆跟在后面喊,大嫂子以后还想喝鱼汤,说一声哈。这句话,她其实是替着老傅说的。老傅既然送了一次,就能送第二次,借花献佛这种事儿,谁不会呀!
田寡妇走后,张麻子老婆打电话让老傅来拿屉钵,一袋烟的工夫,老傅就来了。老傅坐在板凳上埋着头吸溜着烟卷,只管听不搭言。一袋烟吸完,他把烟屁股拿脚踩扁,从屉钵里抓起还温乎的鸡蛋,塞进了张麻子老婆手里。
你不是也想喝鱼汤吗?这样……他俯下头,在张麻子老婆耳旁低声嘱咐了几句,掀开防风门走了。
几日后的傍晚。张麻子跟旁人给楼房扯电线的活结束了。老婆冲他扔下一句话:守着店,俺出一趟门。她来到厨房,从底下的竹篓里摸出一把长豆角掂量着走去外面。夕阳像手握彩笔的绘画大师,踩着云梯爬上西山。正一笔一笔地将手里的五彩染料,将西边的山墙涂成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老傅跟同村的田大赖,左手扛着鱼竿右手拎着小皮桶,并排着往村东头的池塘走来。两人一边高声阔谈,一边寻找着最佳的位置打算安营扎寨。与此同时,田寡妇门前那株巨伞一样的白杨树底下,坐着两个身穿花衣的妇人。两人屁股坐在马扎上,各自手里还摇着一把大蒲扇。看到两人,张麻子老婆抬高屁股抻着长脖喊:喂,老傅,还有大赖兄弟,你俩钓到鱼熬了汤,可得分俺们妯娌一碗。要不,这鱼我可要给你们吓跑了。
底下很快传来田大赖欢快的回应声。
俺当是谁呢!就麻嫂子你眼睛好使。俺们屁股还没坐稳,鱼影儿还没见着,就被你瞧见了。看来,想偷着吃独食不太容易。上面的不是俺家大嫂吗?你俩等着,等俺跟老傅钓到鱼,就拿你们家去煮,鱼汤管你们饱!说话间,田寡妇也看到人了。一个是自己的仇人,一个是她出了五服的小叔子,身边还有个跟自己妯娌相称的张麻子老婆。即便心里再怎么憋着一股子火,也不能发泄出来。
06
田寡妇去张麻子的小卖店买东西,隔着柜台,发现老傅扎着围裙蹲在院子的井台边,面前守着一个大水盆 ,右手拿着剪刀在豁鱼的肚子。
给我拿一瓶醋。看到张麻子老婆往这边望过来,她连忙收回目光。麻子老婆从架口处拿下一瓶醋,瞄了一眼杀鱼的老傅笑着说:你别瞧他一个大老粗,手可巧着呢!做啥饭都好吃,煮的鱼汤更是鲜。比俺们那口子强多了。说话间,见张麻子手拿水舀子从里屋出来,凑到老傅跟前问往不往里舀水。看着他专注的模样,田寡妇心头涌上一丝凄凉,老田活着时也爱做饭,那么勤快的一个人,咋说没就没了呢。
张麻子老婆眼睛毒辣,瞬间捕捉到她的表情,拿手指戳了戳她的胳膊说,今中午甭走了,就在俺家吃!还没等到她开口,门帘被人从外面挑开,田大赖两只手都拎着东西,左手红色的手提袋上画着一只鸡,右手则是一盒微山湖咸鸭蛋。
哎呦,这还带着下酒菜来了。张麻子老婆咧着嘴脸上漾着笑打趣着说。
那是必须。大嫂你今天中午也甭走了,一起吃她家的!张麻子老婆的话也追了上来,就是嘛!今中午不走了,回家也是你一个人,凑一起吃多热闹。说罢,夺过她手里的醋,将人往屋里推。
田寡妇的出现,弄得老傅有些猝不及防。他将沾着鱼鳞和鱼血的两手,伸进水池子搓了又搓。张麻子这人也好客,看到人后大嘴一咧,连忙说欢迎。怕田寡妇面上拘束,麻子老婆将她拉进厨房,从木盒子里掏出几头蒜塞给她。
老傅将鱼开膛洗干净后端着盆儿进了厨房。张麻子随后也跟了进来。老傅煮的鱼汤最好喝了。俺家的老是嫌我不会做饭,今儿你得把我教会了。两人一边在灶台前忙活,一边准备要用的食材。点了炉火,炒锅里发出一阵阵的吱啦声,老傅在灶前忙碌的背影,一点点晃入田寡妇的眼帘。工夫不大,一股子鱼汤的香气就在灶屋弥漫开了。张麻子老婆也洗了手进来厨房帮忙。烧鸡切片装盘,几个咸鸭蛋用线一勒四瓣入了盘子,还有她从柜台里拿来的多味花生豆、五香酥鱼、一袋辣笋子。六个小菜一个鱼汤上桌后,大家乐呵呵地围着桌子坐了一圈儿。
老傅的鱼汤是今天的重头菜。张麻子给每人盛了一碗,两个男人嘴一磕碗沿儿就吧唧上了。好喝,太鲜了。说实话,这么多年,田寡妇在别人家还真没吃过几顿饭,尤其是当着仇人的面。见对面坐着老傅,她脸上闪过几分不自然。张麻子老婆见了,急忙往她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进去。你以后常来,他这人很好相处的。几个大男人正嚷嚷着喝酒,也没听清她们说的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田大赖呷了一口茶水说,老傅,你那种小黄姜的事儿弄得咋样了,我是真不想再出去打工了。一把年纪了还四处奔跑,腿都跑细溜了。
是啊。你看看我,一年到头在外面漂着,才挣下几个钱?老二眼看着就要寻女子了,这个小卖店又挣不了几个,心里着急啊。
老傅仰脖儿灌下一口啤酒说,这几日正在考察呢!我看北山那片地就适合种,你们两家的地又都圈在那疙瘩。
翠珍嫂,你家里不是也有二亩地在那疙瘩吗?麻子老婆问。老傅这才知道,原来田寡妇叫翠珍,很好听的一个名字。
07
田寡妇抬起头说有二亩呢。田大赖听后,眼睛都亮了:大嫂,你那二亩田要是不种,能不能租给我?老傅和张麻子也看过来。田寡妇耷拉下眼皮,我也想跟着大伙去种种试试呢。
大赖,你家都有三四亩了,还想着旁人的?你忙得过来吗?看众人不说话,老傅呷了一口酒说:种植小黄姜,成规模才好。不仅好管理,到时丰收了也能把商贩的车给调过来。我看老袁和马尤也有几亩在那疙瘩,我去摸摸底,打听一下他俩能不能加入队伍中来。
地是有了,可咱不懂技术啊!
这个容易。人家清水村是种植小黄姜的大村,家家户户都种,村里还有专门的学习班,不定时开课。改天,咱们一起去听听。看看人家村领导,再瞧瞧咱们村,他们是只吃白饭不干事儿。大家一边吃喝一边发着牢骚。田寡妇没有说话,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三天后,老傅开着三轮车约上张麻子、田大赖一起去清水村取经。田寡妇没去,因为她至今还没下决心要不要跟着他们一起干。就在昨晚,她分别给两个儿子去了电话。两个孩子听说带头的是老傅,电话里就嚷嚷开了。
别忘了,他可是咱的仇家。人家会好心带你发家致富?儿子还在电话里训斥她:一把年纪了尽动些歪心思。实在闲得慌,就来城里帮我们做做饭搞搞卫生,请个保洁上门一小时还得给几十块呢!挂了电话,田寡妇心里五味杂陈。她想起前几年在儿子家当牛做马做下的苦力,可看大了孙子,他们还是将她撵回老家。如今,他们还想着拿她当保姆使唤。拿不定的主意,因为儿子几句话,催她下了决心。不去试试怎能知道行不行?况且,他们都说了,下种和管理采用集体模式,现如今就连收获也是雇人干。
一转眼,又是第二年的四月,地温达到16°以上,小黄姜可以下种了。因为是头年种植,种子需要去外面购买。三个月前,老傅就跟清水村的种植大户签了合同,姜苗由他们提供,并给带着催芽。需要的有机肥、地膜、杀菌剂、营养液等,也由他们提供的专营店供应。刨去土地是自个儿的,七七八八算下来,一亩地的本钱保守算下来也得七八千。本着多退少补的原则,老傅按照每家地的亩数收了预交款。交了钱,只等着运回姜种,农资到位,就可以安排播种了。这中间,又有村民跑来追问,问能不能将他们也安插进去?老傅坐在三轮车上摇着头说:物资和种子已经计划好况且定金也交了,怕是来不及了。明年再说吧!肯定还有机会。
这些人抓着老傅的三轮车不放时,田寡妇就站在自家的地头上。看来,新政策下,农民对单一的种植粮食作物已经不再满足,都想通过种菜搞大棚,让自个儿的腰包迅速鼓起来。他们这些人中,有比自己年龄小的,也有的比自己大一旬。人老了,精神不倒,都想不依靠子女,想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而她今年才六十出头,头脑清醒肢体还算勤快,为什么不能搏一搏呢。
08
这一年,是田寡妇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年。自打姜种下地,她的心仿佛被拴在那里。每日都会跑去地里看几眼,只有亲眼看到了,心才能舒坦,才能搁回原处。也不能怪她胆子小,那是一万多块啊!是真金白银,是她从自个儿兜里掏出去的。搁在以前她种地那会儿,地里只轮种苞谷和小麦,一亩地施的化肥和下的种子钱,刨去机耕作业也就几百块。就是在她去城里看孙子那几年,化肥涨到了二三百块一袋,一亩地也不至于投这么多本钱。她在心疼钱的时候,心里也捏着一把汗:万一种植失败了咋办?万一地里没了收成咋办?万一姜种出来了卖不掉或者不值几个钱咋办?这些她都想过,也必须要想。农人嘛,从地里抠钱毕竟不那么容易,说不担心是假的。其实,她一直不想承认的是:老傅这人靠谱吗?毕竟她跟他两家曾经老死不相往来。就像儿子们说的,他能有好心帮着她往家撸钱?想着想着,突然被惊出了一身的汗:难不成张麻子和田大赖他们根本就没交那么多的钱?难不成是他们合起伙来让她往套子里钻?但这些,只是她心里的遐想,毕竟无根无据的。可把心悬起来看看下一步怎么走是必须的。今年年底,小黄姜的收成和卖出的价钱,才是关键 。
大概老天怜悯她整日凄惶,在她亲眼看到小黄姜由种子破土发芽、苗子娇滴欲翠、天干灌水、雨天排涝、预防病虫和及时补肥,直到丰收,悬着的心才稍稍平稳。见证了它们成长的整个过程,她在心里由衷地感慨:种植蔬菜不仅需要技术也耗力气,不像苞谷和小麦那样,点上后就不管了,该干嘛干嘛,收不收都由老天说了算。而种植小黄姜,就像当年她亲自抚养俩孩子一样磨人和耗时。
一转眼进入初冬。满地的小黄姜摇头晃脑在田野里舞蹈,经西北风的敲打和薄霜的淫威,它们的颜色已由青翠变得泛黄。就像一个个花甲之年的老者。收获的季节到了,人们没工夫去悲春思秋,心里像簇了一把火,仿佛看到大把的票子在眼前晃动。
老傅五天前就联系好了拉姜的商贩。商贩不难找,清水池的地头上有的是。但要想人家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谁都知道商贩们打的是信息差,赚钱更是赚差价。例如某一菜市场,小黄姜的价格今天能几毛,明天有可能会变成几块。当然,反过来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商贩们最怕有了市场货却供应不上。所以说,没有绝对的市场优势,他们不会来的。例如他们要一吨,而老傅只能给八千斤,耽搁了时间不说,另外两千斤的货物还需去别的地方对付,错过最佳的商机,那就太得不偿失了。商贩收货,一看质量二看数量,有一者达不到要求,他们就不会在你身上浪费工夫。即便说破了天,也请不来。老傅之前对大家说的,要形成规模种植,那样他们的产品就不愁卖了,还真是有道理。
出姜那天,田寡妇和张麻子几家种植户披着一身薄雾,一大早就蹲守在地里。七点多钟,商贩开着大货来了。他从车上跳下来后,拿起老傅手里的铁叉一叉子下去,裹着一身黄衣紧紧抱在一起的小黄姜就露出地表。它们害羞似的,饱满的身体紧紧搂在一起。通体油亮的黄衣,煞是吸人眼球。他拎在手上掂了掂,估摸着重量看看观察着成色,轻轻点下头,大家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稳。谈拢价钱后,只见从身后的面包车里下来五六个身体强壮的男女。这是专业薅姜的,省了我们找人帮忙了。老傅对大家解释着。看着一行人迅速下到姜地里,不带分配就各守一垄甩开膀子干起来,站在地头的田寡妇,心里由衷地在为老傅点赞。事儿能安排得这样妥当,恐怕只有他了。
两日后,几十亩小黄姜都已收获完毕。万幸的是,今年的价钱比往年高了将近一块钱。因为是头一年种植,尽管质量和产量没达到预期,但也是不错了。
田寡妇家两亩地生姜产量可观,按照当时的市场收购价。刨去前期一亩地预交八千块本钱,两亩地净赚了两万块。看着手里厚厚两摞票子,几个合伙人眼睛里像住进了一盏煤油灯,明亮极了。大家伙欢呼着朝老傅喊:咱明年继续种。
09
冬天一到,庄稼和蔬菜都收获完毕,平时绿油油的土地上,变得光秃秃的。闲下来的人们,很多人蹬着小三轮骑着摩托去走亲戚,田寡妇也在其中。
二姨今年八十四了。民间有传说:七十三、八十四,小鬼不叫自己去。所以,她想趁着有空,赶紧去看看二姨。二姨住在张庄,距离田家庄将近三十里。张庄紧挨着清水镇,镇上有好几家百货超市,去那儿买了蛋和奶,比在家买更容易带。田寡妇骑着电动小三轮到了镇上,进了一家门面最大的超市买了蛋和牛奶。把东西往车把套时,一偏头,看到紧挨着超市有一家农资售卖处。门头的大横幅在猎猎寒风中跳跃不止。“小黄姜物资供应处”几个大字刺激着眼球。田寡妇突然生出要进去看看的想法。尽管只种了一季,但她已经把自己列入小黄姜种植户,先前需要的物资虽然由老傅统一安排,不需要他们操心,但她还是生出不少好奇心。
推开农资店的大门,见一个穿着黑色棉衣戴针织帽的男人,正坐在柜台的角落里喝茶。看到有人进门,斜楞着眼往这边瞅。你需要点啥?他没有起身,贴着杯口呷了一口茶。
咱家的货物还挺齐全的呢!
那是,咱这可是小黄姜指定物资供应店,不齐全怎能行!男人身子坐直溜了重新打量田寡妇。
你是哪个村的?你也种植小黄姜?田寡妇点了点头。老板一听来劲了,屁股这才离开凳子迎过来。
妹子,哪个村的?明年需要啥农资我给你送。田寡妇努力说出一种化肥的名称,老板把嘴一撇,嗨!你说的那是个杂牌货,哪赶上咱这些正规军。咱这些可是国标,大牌子,上市企业。杂牌货我这店从来不卖。这么跟你说吧,用了这种,一亩地至少得多产一百斤小黄姜。一百斤是什么概念,妹妹。他拍着靠着墙壁的一摞高的化肥自夸道。说完化肥,还带着田寡妇又去看了地膜农药和杂七杂八的物资,之后信誓旦旦地保证:咱这物资齐全,清水村80%的种姜大户都从我这里用。妹子,你哪个村的?他又问。得知田寡妇是田家村的,立马来了精神,嗨!那是我老家啊!当得知田寡妇已故男人的大名时,他的眼睛更亮了。
哎呦,我当是谁呀,原来是外甥。之后他又叙述了他的老爹叫啥,兄弟叫啥,是哪年从村子搬离的。她家老田好像真有一个远亲表舅,姓孙。认了亲戚,孙表舅问啥她答啥。当得知帮她们联络物资的是老傅,孙表舅把大腿拍得呱唧响:就他傅大拿的儿子做事儿你们也敢信?想当年,他老子在生产队是有名的贪小便宜的人,每回下了工,不是偷豆子就是拿红薯,反正没有空手的时候。队里人送他外号傅大拿。
傅大拿外号和来历,田寡妇曾听她老公公讲过,确实有这档子事。至于偷瓜摸枣的勾当,是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逼迫所致,可以谅解。见田寡妇面上有些松动,孙表舅连忙追问,老傅收了他们一亩田的农资供应多少钱。田寡妇如实讲了,孙表舅龇牙咧嘴,一副要吃人的架势:这小子可真敢要啊!吃回扣也不能吃这么狠吧!果真什么老子养出什么样的孩儿。大外甥,明年你来我店,舅供应你最好的农资,价格还比之前低两成,让那兔崽子一分钱回扣吃不到。说完,他朝田寡妇伸出两根手指。啊,一亩地能少花两千块。
10
吃了饭,爬上了二姨家温热的炕头,表叔的话还在她耳边嗡嗡响。炕上,二姨右腿搭上左腿呈蛇盘状,身子前倾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外甥唠着家常。
二姨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身子飘飘忽忽正陷入一个黑洞,洞里,一个黑脸汉子正目光狰狞地望着她。画面突然又切到一块儿地头上,四周是郁郁葱葱的庄稼地,她的身材瘦小的男人,正跟黑脸汉子争论什么。
妞儿,妞儿。一回头,发现自个儿竟坐在二姨的炕上。告别了二姨,她一边踩着脚蹬一边又想起表舅那档子话。难道真是老傅做了手脚从中吃了回扣?或许老傅没有收旁人这么多钱,只给她另开了小灶。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她跟老傅可是二十几年的冤家对头。老傅撇弃旧仇毫无征兆地帮她发家致富,这事儿搁谁身上都觉得不可信,可偏偏她就信了。她又回想起俩儿子的话:妈,他能这种好心帮咱撸钱?为什么连孩子都不信的事儿,她偏偏就信了呢!
车子不知不觉到了村口,她的家就在近前,可她却不想回去,而是想去张麻子家走一趟。
走到半路,她又按下了手闸。翠珍啊翠珍,你跟人家才好几天?就是问到跟前,人能跟你说实话?田家庄谁不知道老傅跟张麻子是光着屁股从小玩到大的。至于她的那个出了五服的小叔子大赖,想从他嘴里套出实话,难。自打他老婆前二年瘫在炕上,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啥混他作啥,耍起赖来,谁也比不过。算了,权当花钱买个教训吧!
期间,张麻子老婆来电话约她去小卖店耍,她都以感冒身子懒拒绝了。尽管她没去张麻子家,可她们去镇子赶集时还是碰到过几次。于是她心里的那些问号又在心口冒起,可话到了嘴边又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一转眼年已过完。新一年的春打在正月,预示着春脖子很短,得抓紧时间农事。正月过完,时光机直接闯进阳历三月的门里。村里那些眼里有活儿的人家,已经将必要的农资买回了家。正月期间,表叔以拜年为由来过一通电话,相互问了好后,他把话茬又引到了小黄姜身上。他说,外甥啊!今年种植需要的农资叔给你供应,可别忘了这茬儿。哎,都奔六十的人了还被人当猴耍,叔是看不过呀!论交情,叔的爹跟你公爹那可是过命交,奔着这份情谊,叔就是不挣钱也要帮着你把地种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田寡妇还能说啥。表叔不来这通电话,她也打算今年不让老傅将人情赚了,他帮着谈拢的农资,该退退,从今往后,她不想跟这种人再有交集。
春风像个勤奋上进的孩子,终于将满山坡的野草吹绿了,它在柳条上种下一溜溜的穗包。它让冰水融化,河水又哗啦啦地唱起快乐的歌。四月平坦的土地上,像铺了条电热毯迅速升温。老傅通知头年的老户来张麻子家商讨农资事宜时,见田寡妇没去,张麻子老婆亲自跑一趟来家里喊。她将人迎进门里,波澜不惊地捋了捋头顶的碎发说,今年的农资她就不劳烦老傅帮着操心了,家里有亲戚开农资店。她说这话并没有撒谎,表叔也的确跟她是亲戚关系,她不怕别人打听。张麻子老婆面上有些尴尬,出了门脸上还闪过几分不自然。
小黄姜的种植很快开始了。一大早,表叔就开着三轮摩托将农资运到了她的地头上。老傅自己拉了满满一车,后面跟着田大赖和张麻子,他们都开着三轮摩托载满农资突突地跑在生产道上。
卸车时,老傅拿眼瞄了瞄田寡妇卸在地头上的化肥没说话,转身指挥着众人卸车去了。
11
冬天一过,镇子下属村庄河道五年一次的清障除杂又来了。田寡妇门前那口池塘也列为整顿范围之内。小黄姜和其他农作物下种,各类清障机械也轰隆隆地开进了村庄。人仰马翻很快在村子里搞起大动静。一个月不到,村子的几口池塘除了清淤外,还进行了护坡加固工程。池塘四周,首次安装了防护栏。村子里很快传出风声,说池塘要对外搞承包。不但要让死水变活水,还要让它发挥出该有的效用。田寡妇那几日都耗在小黄姜地里,听到风声时,已经完成竞标。
张麻子老婆拎着几个土豆来到田寡妇家。一脸鸡贼地对她说:你猜,你门外的这口池塘让谁承包了?见她眼里泛着迷糊,麻子老婆大嘴一咧,哎呀呀,这都猜不透,除了老傅还有谁?不过,不止它一人,还有孙会计呢!她承认她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确有些吃惊,等到人走后,她坐在板凳上又用力想了想。老傅承包肯定是真,至于孙会计,或许只是个幌子,许是怕她反对才特意将孙会计推了出去。她有何反对的呢。池塘在她家门前不假,但那是集体财产,压根就不存在她想阻止谁,谁就不能来承包的做法。
今年,又有一批人加入种植小黄姜的队伍中来。这些人,有的是去年没有加进来的,也有新冒出的。他们都想分走一杯羹,试问这世间凡人,有谁嫌钱多的?他们跑到老傅跟前套近乎,跟他磨牙,那意思再明了不过,有钱大家一起赚多好。当这些人听说老傅承包了鱼塘,由衷地替他高兴,张麻子和田大赖还备了酒菜,跑去小卖店喝了一场庆功酒。这些,田寡妇根本无暇顾及,因为她遇到了糟心事。
别人家的小黄姜芽孢冲出地膜后,苗子往疯了长,再看她家,像是营养不良的孩子。个别的又瘦又黄,风一吹就能倒。她记得头年的姜苗,高低齐整。经过一场场雨水浇灌,伸展着拳脚往疯了长。它们一身翠绿,每日精气头十足地迎接曙光送走晚霞。趁着旁人不在,田寡妇偷偷地去他们地里查看。刚走到跟前,小姜苗就争先恐后地往她身边凑。难道是姜种喝化肥农药出了问题?越想,她的心越惶恐。很快,她地里的情况被很多人发现了。老傅拧着眉站在地头思索了一会儿,又薅起一株姜苗认真查看,我看问题出在姜母上。明天我请专家再来看一看。
专家第二天就来了,专家指着腐烂的姜母说,要不它们之前受过冻害,要不被水泡过。田寡妇听了心开始惶恐。专家给开了方子,说到底有几成的治愈率,谁也不好说。一番话,让她本就不平稳的心,又悬了起来。施了药,看着眼前高低不齐的姜苗,让她第一次感到种植的不易,也为头年的顺利种植感到庆幸。她懊恼着气愤着,责怪自己目光短浅,为省下几千块,做下了让人嘲笑的事情。姜母出现大问题,那些化肥呢?那天,她气得连饭都没吃就将电话打给表叔。好半天,电话才有人接听。听筒里咿咿呀呀的吵闹声,让她的心咯噔往下沉,完了入坑了。
那天,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去的镇子。她只记得表叔的店门口围着一圈人。店里,表叔被几个男劳力推搡着逼到墙角,一个男人还抖着手里的化肥袋子跟他争论。
姜母你以次充好,害我们的姜苗病恹恹的还不知能不能治好。这化肥我可找人看了,它就是小厂生产的根本不达标。你用杂牌货冒充好货卖给我们,还卖出了高价,你今天要是不赔钱,我们就去上面告你。田寡妇瞅一眼袋子的图案,跟自己用的一模一样。上面的几株金黄色的大姜,现在看着那么扎眼。
找人往地里灌了最好的治疗腐烂的药物,尽管挽救了一些姜苗,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不治而亡。剩下那些命大的,在营养液的滋补下,后期的生长还是受到不小的影响。
小黄姜收获完毕,以产量和质量论价,田寡妇家二亩地的收成,刨去本钱,还赔了三千块。三千块也许不算多,但让她看清了什么是人性。她痛恨表叔的同时,也为自己之前狭隘的思想感到羞耻。
12
这一年,大概是田寡妇遭背运的一年。这一年小黄姜的价格创了历史最高,她家的却是要产量没产量要品质没品质,要不是占了高价的光,她赔的可不是几千块了。当大家伙热火朝天讨论和叫板下一季又要种多少亩时,她都没脸往人堆里凑。
这天一大早, 她正在厨房炒菜,接到大媳妇打来的电话,哭唧唧地说要跟她大儿离婚,惊得她连忙放下锅铲问出了什么事。儿媳妇哭着说儿子收取贿赂被人举报,弄得刚升任不久的科长被免了职,单位还扬言要起诉让他去坐牢。田寡妇脑袋嗡的一声响,感觉头顶的天要塌了。两个儿子一直是她的骄傲,即便他们对她再怎么不好,也是她的心头肉。工作是其次,当听说儿子的家要散,当娘的心窝子就像被人捅了一刀。她撂下锅铲甩掉围裙,跑进大屋摸起钥匙就往外跑。人坐在了大巴里,心还在半空悬着。
明亮如镜的客厅里,抖落了一地的杂物。儿子像个叫花子蓬头垢面地垂着头,窝在沙发上抽闷烟,儿媳则躲在卧房拿被子蒙头,一双眼睛都肿成了水蜜桃。小孙子连学都没上,怯怯地躲在自己的房间扒着门缝往外瞅。见她来连忙推开门哭着喊奶奶,一头扎进她的怀里。
给孩子抹去眼泪,田寡妇气愤地操起地上的硅胶按摩敲锤,狠狠给了小子几棒槌。她伺候孙子吃饱饭送去学校又返回家里,将客厅简单做了收拾,就下厨房烧饭。饭烧好了,拽着哄着儿媳好歹吃下几口。将人送回卧房,这才守着儿子破口大骂。她有多少年没骂人了,自己都不记得了。可今天她想痛痛快快地骂一场。贪,自古至今都是人生大忌,儿子念了一肚子的书,怎会没她识不得几个闲字的糟老太明白?想当初她的爹,好好的一个记账先生,就是被贪字迷了眼,当官的批群众斗,最后拿一根麻绳革了自己的命。如今她的儿子也有样学样儿,这不等于往她的伤口上撒盐?
她勒令儿子去把脸洗了把胡子刮了,整出个人样儿来。她让他挺直身子认真听讲。既然错误已经犯下就要敢于面对及时补正,回单位该交代的交代,该赔偿的赔偿,争取宽大处理。职位没了就没了,大不了从头再来。儿子听完没说话,但也没顶嘴,只是一个劲儿地抽闷烟。安抚好一家老小,已是下午。听着肚子咕噜噜地响,才想起从早至今,她连一口水都没喝。这时,有电话打进她的手机,见是陌生号码就没接。铃声一直响她就挂断。反反复复几次她心烦得想骂人。按下接听键,刚要张口,一个熟悉的声音立刻传来:翠珍快回来,你家着火了。
田寡妇七魄被吓掉六魄,浑浑噩噩地上了大巴车。直到车子开动,才想起是儿子送她上来的。还记得那小子说要去地下车库提车送她回去,被她制止了。孩子两天两宿没睡觉了,她不敢让他送,就编了个谎说是邻居跟她闹着玩儿。下了车,远远地看见自家屋的上空有黑烟冒出,快步奔到家门外,见街门已被人捅开,院子里除了站满了人,还扔满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个被烟熏黑的煤气罐,一台冰箱,几个磕扁的不锈钢锅盆儿和一些家把什。灶房顶上有人,墙头上也有,他们就像从烟囱里爬出来的,顶着一脸的锅灰。墙头的那个蹬着高帮雨靴,两只手卡着一根大水管正滋滋地往灶屋顶上喷水。头发丝被火燎得七高八低,除了两只眼睛还算亮堂,其他地方乌漆麻黑的。
老天爷,你可回来了,幸亏只是烧了灶屋,要是大火引到正屋上就麻烦了。一个人影,拿出运动员百米冲刺的速度朝她飞来。麻子老婆一把抓住田寡妇的胳膊,那样子生怕她受不得惊吓昏死过去。喂,老傅,我看差不多了。她仰起脸朝墙头上喊。田寡妇被眼前的一幕完全吓蒙了。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家灶屋的房顶漏了天,半截烧焦的苇帘从木梁的空隙里耷拉下脑袋,一根根房梁也被火烤得乌黑锃亮,一缕缕黑烟顺着木头往外冒。破败的灶房糟乱的场面,这些她哪有经历过?心里一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田寡妇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麻子家的炕头上。见她睁开眼,麻子老婆两手并拢朝正南方向不停地作揖。翠珍,你没事就好了。老天保佑,可吓死我了。一句翠珍,听得田寡妇眼眶发热,眼泪顺着凹槽咕咕地往外冒。哭啥哭,只是三间灶房,幸亏没有殃及到正屋。麻子老婆爬上炕,断断续续地讲起救火的经过。
是老傅来池塘时发现她家的房顶有烟冒出,拍门没人回应。他找来木梯爬上墙头,只见灶房有火冒出。这时,村里人发现冒烟也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帮着捅开门,老傅第一个冲进去抱出液化气罐,其他人也帮着搬的搬拿的拿。见火势不好控制,老傅又将手扶拖拉机开到池塘边,接上水泵卡住水管朝着灶房不停喷水才将火扑灭。
又是老傅。见田寡妇又在擦拭眼眶,麻子老婆连忙把话茬引到别处。今天晚上你就睡在这儿,让俺家那口子去老傅家对付一晚。你屋里就别操心了,他们几个正在那边帮着收拾。看田寡妇还没能从悲伤中走出,麻子老婆又说:嗨,这事既然已经发生就不去想了,反正你那三间灶屋重新翻修也花不了几个钱。只要人在,钱就能挣来。偷着告诉你一件开心事儿,你明年那二亩小黄姜的农资,老傅已经帮你交了预定金。嘘,可别说出去啊。说完,她一拍脑门:光跟你聊,差点忘了大事。麻子老婆麻溜地下炕,不一会儿就端来一个屉钵。呶,趁热把它喝了,看你的两只脚都肿成啥样了。开了盖子,一股子熟悉的鱼汤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她向麻子老婆投去感激的目光,端起碗仰脖喝了下去。
门口有人要买烟,麻子老婆去柜台拿烟了。田寡妇把脸转到窗外,一抹斜阳顺着窗玻璃溜进来,亲热地爬上她的脚踝,烤得她浑身暖洋洋的。看着面前发面馒头似的脚掌,她想起了之前喝的那碗鱼汤。直到今日她才知晓,那屉钵鱼汤,是老傅让送的。
她的耳畔又响起那句话:翠珍,我看老傅对你有那个意思,要不你俩搬一起住得了。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经历了这么多事儿,她跟老傅之间的恩怨,算不算化解了?两只喜鹊在院子的一株落光叶子的枣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看着它们快活的模样,田寡妇的脸慢慢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