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北京】「鸽子啊,别哭啊/鸽子啊,石头哪里有感情」
「Cucurrucucu paloma / Cucurrucucu no llores / Las piedras / James paloma / Que van a / saber de amores. 」
我已经忘记,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因为电影《对她说》,还是《春光乍泄》;伴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旋律的, 是亭子里各自欢喜,各自惆怅,却又欢聚一堂的男男女女,还是永恒流淌,仿佛无止无休,波涛汹涌,世事成空的伊瓜苏大瀑布。
然而,此时此刻,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黎耀辉的那句:「我始终以为,站在这里的会是两个人。」
重要的,是何宝荣的那句:「黎耀辉,不如我们由头来过。」
王家卫电影里的男女,总是容易当局者迷,幡然醒悟才发觉为时已晚,想要挽留才发现没有后悔药,这种心灵的创伤弥留,永恒无法弥补,构成了王氏电影的永恒的忧郁。
所以何宝荣才会想要旧事重提,所以周慕云才会说「如果有多一张船费,你会不会跟我走啊」,所以洋洋洒洒,影影绰绰一部《东邪西毒》,其实刀光剑影,烟花风月里,都是讲的「遗憾」。
南锣鼓巷的港式奶茶店里,明明播送的是一首一首经典怀旧的粤语歌,我的脑海里幽幽漂浮的,却是《Waterfall Cucurrucucu Paloma 》的悱恻哀怨旋律。
F 坐在我对面,双手压着一本《太阳的血是黑色的》,而我的是《没有你不行,有你也不行》,她说看繁体竖版书颇不习惯,我说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
如果不是我忽然从书里看到“春光乍泄” 四个字,我不会抬起头问她,对这部电影有什么了解,如果不是这个问题的勾引,她不至于想到深深心仪的哥哥,而红了眼眶,还一边回忆着她所了解的,有关于张国荣曾经的「好」。
她说,《春光乍泄》 里黎耀辉给被人施暴的何宝荣喂药擦洗身子之类的细节,其实有事实依据。
我顺着她的话语,提到曾经在街头,梁朝伟被路人招呼,但头也不回,直到有人喊他黎耀辉,他才舍得转身;还提到前段时间接受采访,记者问他这些年,拍过这么些电影,和谁最来电——张国荣。
她说, 《霸王别姬》杀青宴上,张国荣痛哭流涕,难以自控,电影中扮演情敌菊仙的巩俐安慰他,山长水远,总会相逢,他说,哪怕重逢,也是不一样的。
黎耀辉和何宝荣,梁朝伟和张国荣,都是重感情的人,重感情的人遇见了电影,全情投入,难以割舍,一往情深,深深几许,这是素养,也是情操,还是命运。
像F 说的,感情需要一定的物质,或者说形式作为寄托, 所以时过境迁,哪怕久别重逢,形式一样,内容也终于变化。
这种物质和形式,就是电影。
她还说, 张国荣和唐鹤德,曾经在温哥华度过一段岁月。有一次,他在路边遇到一个身患抑郁症而情绪崩溃的女士,他没有太多言语,只是静静陪在她身旁,直到她稍稍缓和,才递过纸巾,声声安慰,还要求年年通信,以确保彼此好好地活在人间——人间并不完美,但活着,就有了指望,或许。
他这样好的一个人,最后却选择了以跳楼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年华。
彼时的梁朝伟,给他打电话,却只听到没有寄托的留言提醒,他未尝不知道他已经魂飞天外,他只是不能够接受那事实。
她说的话,我有一些知道,有一些不知道。
她对哥哥的感情,我能体会一些,还有一些无法感同身受。
她说,小时候对这个名字陌生,直到慢慢长大,忽然有一天,仿佛刹那领悟那钝痛,想到那样好的一个人,却以这样一种决绝极端的方式告别人间, 她泪如泉涌,一个人在青年路,哭着去上自习课,完全不能自已。
我只是蜻蜓点水地一问,却牵牵扯扯出她绵延不尽,用情颇深的回忆与感悟。
我仿佛站在暗流涌动的岁月之河,听闻她在对岸踽踽独行,或者在浪里浮浮沉沉,又或者,我也曾在其间辗转反侧,只是不曾发觉。
她的话语是真诚的, 她的情感流露是真诚的,我的倾听是真诚的,我耳畔若隐若现的电影配乐,也是真诚的。
在加拿大留过学的F ,曾经心驰神往地去到据说是《断背山》拍摄地的雪山风景区,惊叹于它的美不胜收。
如今我们两个人,在一个淡薄而诗意的秋日黄昏,坐在一家墙壁贴满香港闹市区街头繁华忙碌景象的画卷的奶茶店,听着一首首叶倩文、王菲纷至沓来,又如烟散去,心里只留下淡淡的感伤与惆怅,因为不曾身临其境,所以只能怀着一种浪漫缱绻的苍凉去勾勒和描绘。
我们从电影里汲取太多,但远远不够,始终不够。因为人生,永远是不经意,永远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永远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
我们在电影中,寄托自己的情怀,身不由己,当局者迷,我们远而且近地去感伤,去心碎,去幻灭,去悔悟。
像自己走过了一条条巷子,像自己越过了一道道山峰,像自己捱过了一段段人生,像自己,做过了一场场深梦。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仍然逗留在原地。所有的遗憾,都尘埃落定,并没有更好的结局。
「人间关系如此残破,像魏尔伦与兰波。」
我不知为何忽然从嘴里呢喃出这一句——来自鲍勃迪伦的某一首歌。
她或许也不懂,我埋藏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又或者,压根就不存在什么深意。
「鸽子啊,别哭啊/ 鸽子啊,石头哪里有感情/ 别再为她哭泣流泪了。」
我们离开奶茶店的时候,红尘已夜幕降临,街上已灯红酒绿, 走着走着,遇到一家售卖水母的小店,在姹紫嫣红,迷离梦幻的灯光里,各色水母自在幽游,我不觉凝望着玻璃水箱,整个人痴了。
它们不知道自己落在观众的眼里,是什么颜色,什么模样,什么姿态,它们只是安然自在地,在被人软禁的天地里幽游着。
它们美不胜收,妙不可言,但是它们只有一种宿命——被人买走欣赏把玩,或者老死水箱的宿命。
幸好它们自己不知道,它们只是貌似欢畅地游着。
如果知道了,它们会绝望窒息。
电影《霸王别姬》 里,张国荣扮演的程蝶衣的卧室当中,有一座鱼缸,鱼缸里游着一条花色斑斓,华丽美艳的金鱼。
年轻的时候,我不曾对它有过关注,后来教授电影课的一位老师提到这一节,让我好好咂摸,我只是抛诸脑后,很多年后,那种凌乱的苍凉,和静谧的苦涩,才缓缓地渗入我的内里。
在我耳畔飘荡着那首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