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之恋
地铁里传来古筝声。仔细听,是《梁祝》。对于中国人来说,这首曲子家喻户晓,但在纽约的地铁站,确是异域风情。
聂子峰循着声音走过去,看到一个穿着旗袍的长发姑娘在弹古筝,地下的琴盒里,有三三两两的美金。姑娘一心沉浸在琴声里,却没想到从穿着到琴声,都给匆匆忙忙的美国人一中东方风情——无论是越南人还是中国人,他们认定东方姑娘都该是这样,长发,旗袍,眼睛里是湿漉漉的温顺,宛如中餐厅里的东方画像,摆在双喜字旁边,是个宜室宜家的摆设。不过在这繁忙的纽约,他们只是撇来好奇眼神,脚下却没停留,偶尔有几人飞快的扔来几美分,仿佛施舍,也仿佛逃离。
只有聂子峰是在认真听,似乎听到乡愁,那隔着十二个时差的家乡,还在深夜,在家乡的时候,睡不着,偶尔会听听轻音乐,隔着古筝的声音,如同隔着玻璃看到当年的自己,年轻的时候,急着摆脱牵绊,拥抱世界,越来越远,就想要逃离什么似的。聂子峰在想,是不是这个姑娘也是逃离来的——在美国,有很多国人是靠着各种渠道,留下来,不乏很多有才华的人,这个姑娘,或许就是音乐学院高材生,抱着美国梦留在这里,却没想到舞台是在这里。
还好,聂子峰在这里读书,打工,生存了下来,但似乎以前要摆脱的,却在午夜涌动,不知什么时候,听到窗外的风,会想到唐诗,每天在快餐店吃着汉堡,却想着周末去唐人街吃碗馄饨面,最近更是去华人超市买了一顿以前拒绝的食物,包括臭豆腐,还不到三十,聂子峰就觉得自己老了,就像固执老头听京剧,只要跟中国沾边,就一路追寻,前几天刚听完郭德纲,这几天就找文艺院线里的中国电影,他也很诧异,以前要摆脱的,却不知什么时候从血液里钻出循环着,调出自己以前的记忆,提醒着自己的根。
旁边有个女人放下十块钱,然后轻叹一声走了。那轻叹小心翼翼的,不只是为了琴声里的人,还是弹琴的人,或是为了是她自己。聂子峰捕捉到那声叹息,看到这个女人穿着时髦,就像纽约每个街角都能碰到的时尚女郎,黑发黄皮肤,也就20几岁,不是亚裔移民就是ABC,起码是知道这个曲子的,十块钱不算小数目。在纽约,如同能找到同类,只能靠这种乡愁,刻在骨子的,无法摆脱的东西,或许是一样食物,或许是一种习惯,或许,是一首曲子。
时尚女郎还没走远,聂子峰就觉得自己被撞了一下,又听到弹古筝的女孩子惊呼,看过去发现一个黑人抱着琴盒飞快地跑了。聂子峰本能的追上去,却又怕他们是个团伙,刚要停住,就看到那个黑人躺在地上,零钱散了一地,那个时尚女郎蹲在地上,捡硬币。聂子峰跑到她跟前,跟她一起,将硬币一个个捡起。很快,那个黑人就被地铁里的黑人保安按在地上,嘴里还说你真丢脸之类的话,旁边的人视若无睹,纽约就是这点冷漠,没有我事,就真的不关我事。有几个孩子帮着捡硬币,倒是像做游戏。
弹古筝的女孩子背着古筝跑了过来,地上的钱已经捡的差不多了,时尚女郎将钱都给了她,聂子峰把琴盒收好,也递给她,女孩连声感谢,时尚女郎没说话,点点头就走了。聂子峰把琴盒递给弹古筝的女孩子,那女孩问:“中国人?”
“是。”聂子峰笑笑。
“如果你下周末来这站,我请你喝咖啡。”弹古筝的女孩笑笑:“我每周末都在这里……我看你好像还有事,再见!谢谢!”
“再见!”聂子峰挥挥手,看着女孩快步过去,她担心她的地盘被流浪汉抢了去,或者,被这快节奏带的习惯了,毫不留恋,一直往前。聂子峰赶紧往地铁站走,他不知道今天为什么站着急,仿佛有什么在暗中牵引。
n线地铁还没有来,广播一遍一遍的说由于调度问题,要大家耐心等候。纽约地铁经常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班来的什么线路,或者自己要等的扯什么时候到来。聂子峰已经习惯了,反正自己是一个人,回去也没什么事,那就等呗,总比在马路上吹着冷风强。他百无聊赖的看着四周,好想再找什么人,突然那个时尚女郎拿着瓶可乐站在电梯上,如同一幅广告,还是3d的,直接输送到面前。几乎让聂子峰想起玛丽莲梦露那个经典造型。也不知道是自己走过去还是女郎走过来,反正两人离的很近。
“服了,还没来。”时尚女郎小声嘀咕。她是大陆北方来的。聂子峰心想,他记得小时候他的同桌从北方来借读,也有这个口头禅。
“你傻笑什么?”女郎斜眼看看聂子峰:“中国来的?哪人啊?”
“河北,你呢?”
“少打听。”女郎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青年黑人跑过来,推了她一把,差点将她推到站台下面去。聂子峰听说经常有这样的反社会人士,没想到今天碰到了,他赶紧伸手,拉了女郎一把,才避免惨剧的发生。
“谢谢你。”女郎惊魂未定,靠在聂子峰胸前,聂子峰觉得那一块有点灼热。
“再帮帮我。”女郎握住聂子峰的手,放在腰间:“估计我多管闲事,黑人团伙要找我麻烦。”
聂子峰看看,有几个黑人在站台走来走去,他紧紧的抱着女郎。
“别假戏真做,要不一样告你骚扰……别看!”
“那黑人是你绊倒的?”
“你说呢?”女郎看看聂子峰:“我可看不了同胞被欺负,还是女同胞。”
两人一时无话,这时候地铁到来,两人上了车,聂子峰还想护着护着女郎,结果女郎推开聂子峰,指着站台笑了起来,聂子峰随着她的手指看,那几个黑人居然在那里唱起了rap。
“我靠,看起来挺凶的,原来是卖艺的!”女郎说。
“喂,你还在占我便宜!”聂子峰做投降状,女郎的手还拉在他上衣下摆。
“切,告我啊!”女郎将那瓶可乐塞到聂子峰口袋。“谢啦。”
聂子峰笑笑,好久没那么笑过,长时间以来,在美国做哑巴,文盲久了,渐渐不会跟人家交流,一时间有点知己之感。
“你发什么愣?我该下车了!再见!”女郎在他脸上晃晃。
“还能见到你吗?”聂子峰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要抓住这唯一的一点快乐。
“下周六,下午三点,Chinatown地铁站闸机门口见!我看有没有缘分!”女郎等门打开就扔下这句话,聂子峰看见她下了车还做了个鬼脸。聂子峰赶紧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看着女郎走远,站台上5av的提示越走越远。聂子峰有点懊悔忘了问她叫什么,还一路想着,难道她是在第五大道打工?自己在五大道走了那么多遍,从来没有遇到过,今天,或许就是缘分吧,就这样胡思乱想半天,地铁上了地面,车里的白人黑人越来越少,成了黄色皮肤的天下。
地铁终点站法拉盛终于到了。下了车,除了路牌和少数其他皮肤,这里就是中国人的天下。各种中国口音的男女老少走在路上,街边什么商店都有,青岛饭店,上海饭庄,新华书店,超市里连臭豆腐都有,小吃街还有沙县和兰州拉面。聂子峰吃了碗陕西面,在超市买了袋韭菜饺子,准备当夜宵,走在马路上,在想着那个女郎住在哪条街。他想她肯定住在这里,因为市中心的唐人街广东人居多,是粤语天下,这里,却是中国各地方口音都有,看起来就像八十年代的城市,楼矮,人多,除了有几处英文标识,犹在没发展的中国县城。
晚上聂子峰在某私人学校教中国人英语,白天他在学校教中文,特别像大学里的状况,只不过大学是白天学习,晚上找外教聊天——那时候聂子峰就有意识要出来看看,现在回过头来看,在外国人眼里,他和当初的外教一样,充满神秘色彩,但学外语的中国人,则把他当成美国人。偶尔和国内的人联系,国内的同学都年薪三五十万,而聂子峰,加上兼职,也不过四五千,国内的朋友还羡慕,一个月人民币三万多,可以了,美国物价多便宜啊!只有聂子峰自己知道国外的月亮圆不圆:住个法拉盛的半地下就要一千多刀,每天交通就要十刀左右,吃个饭就算省也得五刀,免不了的同事同乡聚餐,都是AA制,支出也不少。存是能存下点,但买点行头,出去走走,给家寄点钱,也就所剩无几,有时候想想,还不如回国内,起码不用当瞎子聋子,还能时常回个家照顾下爸妈。偏有个小孩子刁难,问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怎么翻译成英语,说是爸妈说中秋快到了,惹得聂子峰一阵鼻酸,难道自己就这么混下去了?当初自己要征服美国的豪言壮志呢?
晚上聂子峰回到自己的地下室,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因为晚归,房东经常抱怨聂子峰打扰他们,连开冰箱都小心翼翼,那个捡来的冰箱,打开的噪音能充斥全屋。聂子峰打开电脑,在网上和家人简单的聊了几句,就开始上网,他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如同电影,想到那个女郎也和自己看着同一个月亮,不知道为什么饥饿起来,赶紧把那包饺子用电热杯煮了几个,看着窗外,看着中秋之前的月亮,就当过节了。月圆,人却没能团圆,或许,是该找个能一起过下半生的人了。聂子峰不是独身主义者,但在诺大个纽约,却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洋女毕竟隔了一层,华女,不是想嫁洋人,就是想生活的更好,聂子峰的地下室简直是她们的坟场,她们还想在挣扎一下活好。生活不易,各人有各人缘法,聂子峰也就随缘了,还有同胞以为他是gay,聂子峰也不分辨,随他们去吧,到了纽约更觉得自己愿意当一座孤岛,起码没有三姑六婆的唠叨,自己过自己的也挺好。聂子峰在想那个女郎会怎么想他呢?然后又笑话自己,太寂寞了,瞎想这些干吗?拿起手边的kindle翻了几页《红楼梦》,又笑了起来,发现自己还是有欲望的活生生的人,还没变成gay或者无性人士。聂子峰就这么胡乱的想着睡了一夜。
这一周过得很快,学校的人说聂子峰活泼了许多,好像那个印象中严肃淡然的聂子峰仿佛是想象中的华人化身,一下子变成了道地美国佬。学生们看到聂老师也不再板着脸,于是也大胆起来问中国的现状,还有人和聂子峰称兄道弟,要学桃园三结义,聂子峰意识到自己变温柔了,又跳回去严肃,被学生们调笑一番,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变化,也开始修改自己的教案,开始快乐教学,教中文的孩子也有了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