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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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遗忘是最好的纪念!
01.
“我出去走走。”这是安大出门前和儿子安顺说的第三句话。
第一句说的是,“今年的冬天真冷!”
第二句说的是:“别忘记给圈里的骡子加点草料。”
营口的十一月底下午五点多就日落了,天空像扎染的绸布一样,开始慢慢地爬上了金黄、橘黄、橘红、胭红、靛蓝、深蓝,直到除了漆黑再也分不出其他颜色。温度也会在日落以后的一个小时内降到零下,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窝在虽然不够暖和但总算有墙有盖的家里,连串门的人都不多,更别说出门散步了。
但安大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三十多年,自从一八九四年从旅顺逃难回来,他每年到了十一月末总是会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晚饭后独自一人出门去大辽河边踱步。大辽河直通渤海,踱步的时间总不过一个小时来回,回来以后整个人如同晒干后的裙带菜,失去了鲜活的绿色外衣,就像失去了生命一般。
母亲在时尚能温柔地抚慰两句,如同热风驱散寒气一样让安大慢慢缓过神来。母亲两年前去世了以后,安顺只能在安大回来的时候给他递上一杯热茶,效果也大打折扣。
“爸,早点回来呀!”安顺总会在临了前喊上这么一句,可这一次安大听到后即将迈出家门的步子顿了一下停在半空中,接着才轻缓地落到了地上,他是那么小心翼翼,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冻得邦邦硬的泥地而是刚刚采摘的柔软的棉花,他没有回头,而是罕见地把头微微一低,将头上的帽子压了又压,用含混不清的口气说,“唉,去去就回。”
02.
安大并没有做到,他再次回到家里已经是隔天的晌午,是大辽河里的捕鱼人把他捞上来的。
捕鱼人说要不是天冷水流速度慢,他说不定早就顺着大辽河漂到了渤海接着漂回旅顺去了,因为安大是旅顺人。
捕鱼人认识安大,这个镇上的人都认识安大。安大热心肠讲义气,谁家遇上困难、碰到解不开的事都要遣人去请他,当然他火气也不小,年纪越大火气越大,遇上看不过的事情,总会破口大骂,无论对方年纪长幼。
安大下葬后的当夜,张侠才姗姗来迟。张侠被人叫做瞎子,年轻时是因为他是卖虾酱的,年纪大了,是因为他在巴掌大的铺面上卖虾酱时总是眯缝着眼睛喝酒。他脸上层叠着融化的蜡烛般弯曲的沟壑,头发像被烤焦了一样尖头发黄,他整日窝在虾酱铺子的后半段,晒不着太阳又终日喝酒,所以皮肤苍白且潮红,像涂抹了过浓的脂粉。
三天前他就接到安顺捎来的口信,却偏等到这个时候才来。此时前来祭拜的人都已经散去,人一没,整个院子就跟落光了叶子的树一样冷冷清清。安顺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里愣神,胳膊肘撑在大理石台面的圆桌上,父亲的突然离世让他心里发堵,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安大走出去,却没有再回来。
他对旁人都说,是天冷地滑安大失足掉进了大辽河,可他自己并不相信。安大出门前交代他别忘记给骡子加草料,这话他以前可从没说过,事后安顺总觉得安大不是在告别而是不打算回来了。更何况有人告诉安顺看到安大落水,说是他自己跳进去的,可是说完那人自己也不相信,以安大的脾气和性情,又为何会做出投河这种事。
03.
“张叔,你怎么现在才来?”安顺原先完全没有注意到瞎子还没来过,事情太多,全要他一个人拿主意,光是迎来送往、鞠躬致谢就已经让他疲于分身了。他特意请人捎信给瞎子,因为除了他,没人知道安大和瞎子之间有来往。瞎子没有家,他的虾酱铺子就是他的家,他也没有成亲更没有孩子。他做虾酱赚的钱除了去买虾子、虾肉、鸡蛋和油这些原材料之外,全部给他兑成酒灌进了肚肠里面。
安顺第一次见到瞎子,是十六岁那年除夕。安大拿出一坛高粱酒和两斤猪肉,请他送去观音街瞎子的虾酱铺。瞎子看也不看就接了过来,掏回两罐早就备好的虾酱递了回去,请他带给安大,其余什么话都没有。安顺曾经一度怀疑他们是否在进行某种特殊的秘密活动,但是十余年过去了,每年如此,两个人往日从不见面,过年却从不落下,安顺问过父亲几次,安大都没有正面回答,后来安顺就不再问了。
瞎子的虾酱生意还不错,日子越苦生意越好,人们舍不得买肉吃,吃饼吃馍蘸点虾酱,也算开荤了。他从不吆喝给自己招徕生意,他的铺子仿佛和他一样都是个哑巴,张着空洞的灰暗的嘴巴。他也有瞪大眼睛的时候,有一次来了个回头客,买完虾酱却没马上离开,他夸虾酱味道正宗,他爷爷爱吃,特别差他再来买,说这个味道,和年轻时在旅顺吃过的一模一样。
瞎子听完这话,脸上没有露出半分喜色,那眯缝着的眼睛却突然豁开一条口子,闪亮得像个崭新的银勺子,狠狠在说话人的脸皮上挖了一口,叫人不由地脸颊吃痛,又不明就里,只能悻悻离开。那人离开很久以后,瞎子的眼睛还瞪得老大,只是眼里的凶光没了力道,仿佛只是为了支撑自己,如同一头在雪亮的夜里离群的孤狼。
04.
瞎子在安顺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他不是第一次来这个院子,三十多年前他来过一次。当时他刚刚到营口,一路跟着安大,他在营口没有亲人朋友,除了安大谁也不认识。安大让他在自己家里住下,但是日子没有恢复太平,总有人跑过来问他们,旅顺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说人都死了是不是真的,他们是怎么逃回来的,日本人长什么样子,是头上有两个角吗?
瞎子明白,一个人说谎比两个人同时说谎简单多了,他们分开了,瞎子问安大借了一些钱又做起来虾酱买卖。之后的年月里,安大总会在除夕遣人送来一些过节的礼品,然后带回两罐虾酱,但是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哪怕瞎子听到安大去世了,也没有勇气在他入土之前踏进这个院子。
“张叔,你知道吗?有人看见我爸是自己跳下大辽河的,别人不相信,但我知道这是真的,我说不清楚,他每年到这个时候都很古怪,他总是一个人晚上出门,回来以后有的时候病上好几天,就算没病也要好几天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安顺心里总觉得瞎子知道原因,而且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瞎子在听到“跳下大辽河”的时候,整个人像被石头砸中了一样,猛烈晃动了一下,他干巴巴地眨了几下眼睛,接着赶紧又将眼睛眯缝起来,只露出一条细缝。
他下意识地咽了几下口水,就好像安大仍然活着就站在院子里面,他们正如三十多年前面对着好奇的人群一样,他要回答的问题,不是他是否相信安大会跳河而是他们在旅顺发生了什么,他们是怎么逃回来的。
05.
“张叔,你就告诉我吧,作为儿子我总得知道我爸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安顺说着滚滚的热泪从眼睛里涌了出来,那热泪将他的脸孔一糊,皱纹变浅了,肤色变淡了,仿佛突然年轻了许多岁。
瞎子看到那眼泪想起多年以前他和安大分开后,来他虾酱铺子前的一个老妇人,那妇人有七十多岁了,头发银白,眼睛浑浊,走路很慢。她的儿子在旅顺做生意,她听说日本人在旅顺杀人,她来问问瞎子见过她儿子没有。瞎子说,日本人杀人前我就逃走了,不知道,那妇人听完哭着走了,她的眼泪也是这样的。
现在他也想这样对安顺说,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我真不知道。要撒一个谎是很容易的,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安大已经不在了,他们不用在彼此的眼光里看到愧疚,只要撒一个谎就可以了,他可以继续回去喝酒,他喜欢喝酒,他喜欢那种摇头晃脑、头重脚轻、稀里糊涂的感受,人想要活下去有些事情就不能太清楚。
瞎子正准备这样说,他的手却不自觉地顺着脖子伸进了棉袄的内口袋里,紧跟着抽出了一块麻布条子。麻布条子被火烧过,只剩下了半截,边缘还残留着焦黑的一圈,但眼尖的安顺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一把夺过,“叔,你怎么也有这个东西?”
06.
安顺走进里屋,两条板凳上支着一个掉漆的大木头箱子,木头箱子是安顺母亲的陪嫁,箱子里面大多是母亲离世前常穿的衣服。在箱子底部,有个藏蓝色的帕子,藏得很深,里面紧紧地裹着一块同样泛黄的旧麻布条子。
安顺不记得那年自己多大,左不过八九岁的样子,闲来无事在里屋玩耍,就在这个木头箱子里随便翻找,在最底下找到了这块帕子。他本以为是什么稀奇东西要藏得这么深,打开一看只是一块旧麻布条子,上面是黑色的斑点,只认识上面写着的一个“杀”字,后面看起来也是字,那字歪歪扭扭得跟毛毛虫似的,又因为年久很不清晰,他看了半天也没看懂。后来安大走了进来,他也没藏,他只以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却不想安大见了麻布条子像见了吊死鬼似的,脸色一下子煞白,只剩鼻子用力地吸着气出着气。
安顺后来挨了一夜的打,哪怕是母亲帮着求情,安大也没有手软。男孩自小没有不挨父亲打的,但是打那么重,又为了这么一件不起眼的事情,安顺怎么能忘记呢。
安顺现在将那麻布条子又掏了出来,那条子最近应该被人动过,裹得不似从前那么严实了,只是颜色比记忆中的更加焦黄,他将布条递给瞎子,两个布条泛黄的程度几乎一模一样,上面都只能看到一个“杀”字和一些细碎的黑点、黑线。
“这到底是什么?”
瞎子没有说话,他呆愣着望着那张布条,曾经这个布条被缝在他和安大的衣服袖子上,上面的字他们只认识一个“杀”字。尽管他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他也随旁人去菜市场看过砍头,那些被砍头的人身上插着一个木头牌子,牌子上总是写着一个鲜红的“杀”字。
07.
那是一八九四年的秋天,瞎子刚刚十七岁,他在旅顺的街面上租了一个铺子卖虾酱。
原先瞎子是沿街叫卖,用扁担挑着两坛虾酱走街串巷,为了置办这些东西,瞎子卖掉了母亲给自己留下的唯一遗物——一块成色一般的玉佩。瞎子的虾酱生意很好,他年纪虽小,但是双亲离世得早,很懂得人情世故,小的时候随父亲一起制作虾酱的工序他都牢牢记着,没人记得他叫张侠,都是“瞎子”“瞎子”地叫着,瞎子不介意,反而很喜欢。
到了十七岁这年,瞎子已经在旅顺大大小小的街巷里面叫卖了五年了。他累积了一波老主顾,也攒下了一笔小钱,于是便租了一个铺面开始扩大经营,也是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隔壁开面馆的安大。安大的老婆是营口人,带着孩子也就是刚满周岁的安顺回营口娘家去小住了。
那年的旅顺并不太平,日本人打了过来,相熟的人见面总是互相忧心忡忡地打听各种消息,“真的会打过来吗?”“肯定是要打的!”“别担心了,我有熟人说了,军队守上两三年不成问题!”听到的人放了心,说话的人也放了心。
安大刚刚年过二十,他喜欢瞎子家的虾酱,咸香却不失鲜味,干脆采买了一些在菜单上多加了一个虾酱面,瞎子礼尚往来也常来吃面。他们的铺子挨在一起,不忙的时候就挨在一起闲聊,安大知道瞎子还没有对象,就张罗着帮他说媒。
瞎子听完笑笑,他年轻的时候五官秀气,常年熬虾酱,熏蒸得皮肤白里透红,一听安大的提议,他的脸色更红了,“我没爹没娘的,也没有产业,怕是不行!”
“这有啥好发愁的,你有门手艺,总归是饿不着的!”安大说完拍拍瞎子的肩膀。
08.
瞎子没有多想,他以为安大只是随口说说的,却不想几天后安大真领来了一对母女。
丈夫早逝,母女两个租住在东街一个小弄堂里,平时靠替人缝补为生。女孩今年十八,比虾子大上一岁,名叫红燕。红燕穿得很喜气,是一件玫红色的棉袄,她的布鞋缝补过,因为手工精巧并不显得寒酸,她圆扑扑的脸蛋像嫩豆腐一样鲜润,上头带着一层薄薄的粉光,眉毛和睫毛浓黑,让她眨眼的时候好像一只黑蝴蝶在那里上下翻飞,但红燕最吸引人的是她两条浓粗的大黑辫,辫子编成了麻花状,发端用红绳系住,衬得她饱满的脸庞更加娇俏和艳丽。
都不用多问,安大就知道瞎子是满意的。
红燕碍着规矩并不能时常过来,难得过来也要拉着母亲作陪。她过来以后几乎不和瞎子说话,总是先帮着瞎子洗涮打扫,或者带些熟菜、凉菜来给瞎子搭饭。瞎子看着眼热,想给她塞些零钱,她从不肯收,硬塞她还要生气,但生气终归是假的,女孩子假装生气的样子最是好看,双瞳像镶嵌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溪流里,快要哭出来似的。
如果一切顺当,瞎子本应该在当年农历的十月二十七(阳历十一月二十四日)请媒人去红燕家纳彩。纳彩之后还要问名、纳吉、请亲和亲迎,这些流程悉数走完最快也要过完年才能迎娶红燕进门,瞎子听完咂了咂舌头,有点腼腆地说了一句:“这么久啊!”
安大爽朗地笑笑,“这就等不及啦!”
09.
有些事情确实是等不了的,就像枝头的柿子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得采摘回去,如果等到自然甜熟,不是叫鸟雀啄了去,就是自己掉到地上摔个稀巴烂。
那年的十一月似乎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要冷,日军在十一月的十七日已经兵临旅顺城外,开始有人陆续向着西南或者西北方向逃难,瞎子和安大的铺子都冷清了下来。
瞎子没有主意,这个铺子才刚刚盘下来几个月,此时离开,必然是血本无归的,他想着马上就要娶亲从头再来也不实际。安大人如其名,虽然只比虾子大三岁,但是生性乐天,他劝慰瞎子日本人来了又怎么样,以前是汉人当家,咱们吃面,后来是满人当家,咱们还是吃面,以后日本人来了,咱不还得吃面,既然人总得吃东西,跑到哪里不都一样,更何况他们心里还有一个慰藉,就是清军和百姓的承诺:旅顺是军事要镇,守城两三年不成问题。
两三年和两三天到底哪一个时间更长,瞎子对此一直都没能搞清楚。
因为承诺中的两三年实则一天就崩塌了,而原以为短暂的两三天却好像无限拉长了一样一生都没有过完。
清军的溃败看似突然,实则有迹可循,他们的抵抗都是表面功夫,就和秋天的落叶一般,看着表面脆生、坚硬、油亮,其实脆弱得经不起半点翻折。有些篱笆生来就是为了装饰,并不是为了防止牛羊来啃咬草坪,这样的篱笆是挡不住强盗的。
10.
强盗进城会做什么?
不外乎是烧杀抢掠吧,只是几个字就是许许多多的性命。瞎子以前不知道杀人可以有那么多花样,他以为就官府在菜市口斩首犯人这一种,而且犯人不是罪大恶极才会遭此酷刑吗?为什么那些老弱妇孺的良善之辈也跪在地上,他们祈求、哭泣、发抖,可屠刀仍在他们的身后高高举起,重重落下,身首异处,他们做错了什么?
瞎子吓坏了,他来不及收拾东西,他也没什么可带的东西,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红燕,还有三天他就要请安大上门去纳彩,可是日本人就是从东街来的,来不及了。
瞎子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出了旅顺,他哪里都没有去过,谁都不认识。他听到像海浪一样席卷翻滚的惨叫声,那叫声就好像站在地狱这口大锅的边上,大锅已经煮到沸腾,血腥气和热气根本不用靠近,就已经开始蒸腾人的肺腑,瞎子完全不能思考,就跟随着人流的大方向一起奔逃,他没有意识到这和跑入一个陷阱没有区别,因为羊群总是朝同一个方向汇聚。
在即将出城之前密集的枪声像滚滚的天雷一样铺天盖地地响起,他们终于开始四散溃逃,不辨方向,连行李家人都顾不上了。可是靠腿走路的身体怎么跑得过会飞的子弹呢,很多人倒下了,到处是枪林弹雨,屠杀以一种血雾一样的方式在瞎子面前展开,它们从活着的躯体里,从死了的躯体里,从支离破碎的躯体里穿行而过。它们像突降的暴雨、冰雹、霜球一样狠砸到连路都不会走的婴孩们身上,砸到绝望哭泣着乞怜着的妇女们身上,砸到朽木一样已经被岁月折腾的面目全非但仍坚强活着的老人们身上,还会砸到那些赤手空拳靠着激愤而涌起的男人们身上。
11.
瞎子想起五年前母亲死去的那个晚上,那天开始他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世上,他连一个牲口们用来挡雨的棚都没有,但他也没有如此害怕。现在他的腿脚没了力气,像被人抽去了筋骨,只能窝在一个根本遮挡不住身体的土墙根,紧紧地抱着蜷缩起来的发抖的身体,呜呜呜地大哭了起来,他的嘴里只喊着一个字,“妈,妈……”
就这样他晕了过去。
他不是吓晕的,尽管他希望自己能被吓晕,他不是害怕疼痛,他根本说不上来当时的自己害怕的是什么。是土墙经不住枪弹的折磨,轰然倒塌了一半,一块砖石不偏不倚地砸在了瞎子的头上,才让他暂时昏迷了过去,而紧跟着查看的日军,看到他满头是血,仰倒在地,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有补刀,毕竟活着的猎物远比死了的更加吸引人。
瞎子再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擦黑的一片,他从没有见过那么黑的天,一点星光都没有。后来他想天这么黑是不是因为老天真的有眼睛,所以这一夜他把自己的眼睛也闭上了,可是如果老天真的有眼睛,他不是应该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仿佛又是说不通的。
从远处还能听到持续不断的惨叫声,那声音将瞎子的周围映衬得更加寂静。瞎子摸摸有点发痒的后脑勺,摸到了一块已经结痂的血疙瘩,他不知道自己被什么砸到的,但血痂一被他触碰到立刻激起一阵触心的疼痛,真实的痛感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还活着。
12.
这种由于还活着而产生的忧虑远远胜过了高兴,因为他知道自己还在旅顺,因为耳边还有惨叫提醒他,日本人还没有走,而他自己却不知道应该继续逃往哪里。
让他沿着原方向继续出城他已经不敢了,而让他跑回自己的铺子他更是不敢,但他知道等到天亮就来不及了。他不能这么坐着,瞎子像真正的跳虾一样急速弯腰用下肢的力量让自己一跃而起,除了脑袋,他的身体并没有受伤,所以动作敏捷,他下意识知道自己要逃,逃到哪里并不是第一考虑的事情。可他刚刚迈出第二步就被绊倒了,他整个人像弹射一样因为自己的速度加上突如其来的看不见的障碍而飞了出去,但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因为他砸在什么柔软而黏糊糊的东西上面。
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可他的鼻子能闻得到,手可以摸得到,他晕倒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马上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他急速地后退,脚跟又踢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在惊骇和恐惧之下再次跌倒了,这次他同样没有感觉到疼痛,因为他又砸在了什么柔软而黏糊糊的东西上面。
这里那里前面后面全部都是。
以前妈妈说过如果害怕就闭上眼睛蒙上被子就没事了,他现在岂不是闭着眼睛,可他的害怕仍然到达了顶点,周围都是人,但除了他没有一个是活着的,他的舌头虽然像冻僵了一样麻木,可喉咙并不能忍住不发出声音,终于他叫了出来。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像看不见的亮光一样吸引了注意,瞎子听见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他仍然是害怕的,但断裂的神经让他的腿脚和意识一样涣散无力,黑夜像温暖的棉被一样包裹着他,他甚至感到一种即将到来的解脱。
13.
不管是刺刀还是子弹,他觉得都是好的,痛肯定是痛的,但是痛总会结束,比这样漫长的刑期要宽容许多,但这些都没有到来。有个人跑到了他的旁边,用鹰爪一样的手指抓住了他的肩膀,接着又有一个人也跟着跑到他的身边,像锁链一样环抱着他试图将他拖拽到哪里去,突然出现的光亮并不刺眼,可他一时就是什么都看不清楚。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面前晃荡着的面孔是熟悉的带着温度的,尽管沾惹了灰尘和泥土,有些面目模糊,他终于认了出来是——安大。
安大跪在瞎子旁边,扶着他,嘴里对着他看不清楚的重叠的人影,不停念叨着,“他行的,他行的,能够干活的!”
瞎子起初不明白安大在和谁说话,那些龇牙咧嘴的人的五官和他们是如此相似,但怎么看着就是和他们不一样,他更不明白安大在说什么,他要干什么活,他是做虾酱的,有人要买虾酱吗?
几个拿着长枪的人丢给安大一块白布条,白布条上面写着一串字,除了一个“杀”字以外瞎子全都不认识,但他觉得那不是中国字,他虽不识字,可印象中的字都是板板正正的。以前他听学问多的人说过,做人就要和字一样堂堂正正,他一直遗憾自己不识字,认识红燕以后,他甚至想着将来自己的孩子务必要识字,识字有什么好处,他说不清楚,但他觉得识字读书一定是好的。
他没有猜错,那确实不是中国字,他们负责埋石的三十六个人中有一个懂点日语的男人,那个男人四十多岁,谢顶黄牙棕色的胡子,他曾经去过日本做生意,他说那是日本字,写的是“此人不可杀!”
瞎子一次都没有问过安大,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日本人又怎么会选中他来搬运尸体,安大也没有问过瞎子,但是瞎子知道,安大活着最想见的是他回营口的媳妇和儿子,他也是为着这个理由而活着的。
14.
安大和瞎子是一组,他们负责用平板车将尸体运到城外的大坑埋掉,大坑也是他们挖的。平板车左右各一个轮,轮子也是木头做的,前头有两个木杆作为扶手,还另外扎了一段麻绳,运重物的时候,就将麻绳捆紧绑在胸前就可以全身发力。安大和瞎子一人搬两胳膊,一人搬两脚扔到车上,大多时候是身材更加魁梧的安大在前面拉车,瞎子在后头推,他们一刻不停,吃得又很粗糙,使不上力气,所以到了下午,瞎子也会轮换去拉车。
安大和瞎子很少说话,即使没有日本人在。瞎子起初搬尸体的时候很小心,看到有人的胳膊断了,还将残存的袖口拉下来盖住断臂处,好像对方只是受了伤,并不是已经死了,还有一些没有穿衣服的女人,虾子总将她们的背面朝上,不要看到裸露的身体的正面。他特别害怕那些没有头的尸体,他看到很多没有尸体的头,可是不知道哪个尸体对着哪个头,而且就算知道给人配好了,扔到大坑里,仍然是乱七八糟,他害怕那些人会回来找他,问他头在哪里,或者拎着一个头在手里,告诉他配错了,要换回来。
累瘫了躺下的时候也不能安然入睡,噩梦总是接二连三且睡醒以后梦中的事情仍如同亲历,连细枝末节都没有隐去。最清晰的是,瞎子看到自己抬着的哪里是刚刚死掉的人,分明是累累的白骨,他说不清楚都是死人,为什么白骨更加骇人,但他确实打着哆嗦将手里的白骨丢在了地上,然后自己跳进了那大坑里,他就这么醒了过来。
15.
有一次,瞎子和安大瞅见一个幸存的人被日本人发现了。
那是一个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他起初应该藏得很好才躲过了屠杀,不知道为什么又跑了出来,日本人没有马上杀他,而是对他比划着身上的衣服,瞎子和安大都不明白日本人想要做什么。
那个孩子却开始伸手扒拉自己身上的衣服,直到完全扒光,他想说明自己没有武器,他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他光秃秃的皮肤包裹着瘦弱的骨架在严寒的十一月瑟瑟发抖。
日本人看到这一幕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对着那个孩子挥了一下手,那个孩子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动,接着明白过来,脸上露出喜色,瞎子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他们放过了这个孩子,他们居然愿意放过这个孩子?
瞎子转头去看安大,安大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悲伤,那个孩子捡起衣服但没有马上穿上而是转头像一只脱笼的兔子,轻捷灵敏地向前飞奔而去,他的身体是那么地纤细和灵巧,他能准确避开地上成堆的尸体和血泊,只要再经过一个转角,一个眨眼,瞎子确认他就会消失,无影无踪。
枪声在这个时候响起了。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打死他,要让他先跑?瞎子一直不明白。
16.
他搬到那具穿着玫红色棉袄的女人尸体已经是第二天了,那个女人扎着麻花辫,她的身上除了那件棉袄什么都没穿,雪白的躯体上到处都是血痕和青紫色的瘀斑,血痕很长一道道触目惊心,瘀斑很大如同一朵朵开在白色锦缎上的浓浅不一的红缨花。那棉袄除了血迹并没有任何污损,颜色仍那么鲜亮,可如今被尖锐的东西捅破了,里头雪白的棉花从裂开的伤口里跑了出来,但是并没有跑远。瞎子将她搬到车上,却自始至终没有敢翻过来看一眼。
她是红燕不是,谁知道呢,瞎子哪有勇气将那个光裸着屁股,一个麻花辫散了,一个麻花辫松了的雪花般白嫩的女人身子翻过来看一眼她的脸,他哪有呀。
除了埋进大坑里,有的时候他们也会奉命扔到就近的河里再运土过来掩埋,瞎子发现,血落到泥土里,泥土变成褐色,那褐色并不铺开,而是迅速地渗进泥土里,好像孤魂野鬼也遇见了什么让他们害怕的东西正在拼着命往地里钻,而血流到水里,河水变成浅粉色,仿佛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骨头裂了,里头的骨髓跑了出来。
大坑填平以后,日本人让会写字的中国人负责立了个碑,碑上刻了几个字,瞎子听安大说,他们让写的是:清军将士阵亡之墓,再后来,日本人觉得这样做也不保险,他们要求用钢管支起镂空的架子,将尸体堆放到架子上,然后点火焚烧,接着将骨灰装进棺材里,瞎子粗粗数过,骨灰总共装了七个棺材,里头装了多少人,却是怎么样数不清的。
听说棺材是人死后在地府住的房子,所以很多人上了年纪就早早会给自己备下一副棺材,期望着死后有个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屋子,瞎子不知道这么多人装在一个屋子里,到了地府是不是要打起来,他们打起来,地府的判官要怎么给他们分这个房子。
17.
“后来呢?”安顺见瞎子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追问道。
“后来,我们怕日本人会赶尽杀绝,就趁夜逃走了。”瞎子对于逃亡记忆始终说不太清楚,在最初的庆幸过去以后,他们陷入了极度的疲乏之中,不管是走路吃饭逃命都显得有气无力。一段记忆本应该随着时间慢慢褪色,然后和这一生中的其他记忆一样开始在虚幻和真实的边界上漫步,可是在旅顺的最后三天不是,它们一点都没有褪色,它们愈加清晰,有些原本他们已经淡忘的细节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这让他们反而无法记住新发生的事情。
他们基本是靠着沿路乞讨到的营口,接着去了安大的家里。
回去以后对于安大的家人和其余上门出于好奇或者打听家人情况的人也是三缄其口,他们的口径没有商量过却出奇的统一:日本人杀人前他们就逃走了,他们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两块保住了他们性命的布条他们本可以丢掉了,但他们却没有,反而小心地藏起来,对任何人都不提一句。瞎子曾经试图烧掉过他的那块布条,似乎这样生活就能重新开始,那些扎根在心里的痛苦能够随着飘飞的燃烧的碎屑永远地消失,但火焰刚刚燃起,瞎子又后悔了,他着急忙慌地跺着脚又把火焰踩灭了。
瞎子决定离开安大的家,是因为有一晚和安大喝酒,安大罕见地哭了,他抱着瞎子说,他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的两只手全部都是血,瞎子这时也哭了,他说他也是,他害怕碰到光净又凉手的东西,哪怕是桌子板凳,他一碰到就会吓一跳,他不明白自己搬了那么多死人,怎么还会怕根本没有生命的东西。
从那晚开始他们明白不能再待在一起了,只要看着彼此,他们就没有办法继续生活下去,他们的秘密早晚有一天会被人知道,他们曾经是日本人的走狗,他们曾经亲手将自己人的尸体搬到一个他们挖出的深坑里面去,他们曾经点起大火将那些几天前还活着的乡亲邻里焚烧成一把灰。
18.
瞎子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他的脸孔就像冻裂开来的黑土,沟壑纵横,凹凸不平,常年都是一个颜色一个硬度一个表情,他想笑或者是哭都已经做不到了。
在他二十几岁那会儿,也有热心的人劝他戒酒找个女人过正经的日子,瞎子试过,那一整天他都没有喝酒,但脑子并没有因此变得清楚。他看到眼前走来走去的人影比以往多了许多,那些人影都是漂浮着的,他们并没有恶意,什么都没做,只是不停地走来走去,瞎子吓得半死,只能装作看不见。可等他见了媒人介绍的对象,那个姑娘的名字他没记住,他看到了熟悉的那两条麻花辫,吓得瘫坐在地上,跟见了鬼一样落荒而逃,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产生要寻个人过日子的念头。
“其实您和我爸没做错什么,那些人不是你们杀的,你们要活下去也没有错,如果别人要怪,不能怪你们,你们救不了那些人,救了你们也没得活!”
安顺听完很久以后才说出了这一番话,他起先只是低着头,等着瞎子继续说下去,好像在期待什么东西能够推翻瞎子所出的事实。他那么迫切想要知道的谜底,父亲的阴晴不定,不应该是这样一个结局,但瞎子的描述太确切,让安顺觉得好像他自己刚刚搬运过一个已经发凉的尸体,他觉得搁在大理石桌面上的胳膊也一阵的不自在。他突然有一些理解瞎子和父亲的选择,如果真的做错了,那么承认并不会那么困难,反而是一些中间地带,有些话别人可以说,自己却不可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是非对错,只能说人不能活得太清楚。
19.
安顺的话却让瞎子想到了运尸时候发生的事情,有一次他和其他人搭档,在触碰到那具尸体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自觉地抬头对视了一眼,接着又慌忙将眼睛各自低下,斜向下左右扫视了尸体几眼,因为他们都感觉到了那不是一具尸体,那个人还是热的,他还活着。他们彼此探询的目光正是从对方的眼中去确认自己的猜测,可是一经确认却又后悔这个举动。他们之前听其他运尸人说过,有些人并没有死透,可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总不能将这个人从车上撂下,即使日本人不在附近但随时会出现,但运到大坑里,即使不是压在最下头,也绝无活路,他们彼此不能交流,但只是低下头这个动作已经默契地选择了同一个方式,那就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现。
可是瞎子毕竟太小,晚上回去以后他还是魂不守舍的样子,被安大察觉到了异常,他只能对着安大说,安大听完神色上并没有什么惊诧,只是挪开了疲惫的目光,这一挪让瞎子敏锐察觉到了什么,“睡吧,你要去管他还活不活着,你就不能活着了,他也活不下来!”
“没人怪我们,就跟没人原谅我们一样!”
瞎子说话的时候站起了身,开始往外走,他没有和安顺道别,他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他的秘密,安大的秘密,他一起说完了。他多么希望那些人可以活过来,对他和安大破口大骂,指责他们的懦弱,可是那些人如果真的活着,他们什么都不会做,他们不会骂人,不会砸他们的铺子,他们仍只会走来走去,和那些常年存在的幻影一样走来走去,他们活着是善良的,死了也仍然是善良的。
20.
屋外的黑暗和寒冷和一八九四年的冬天一模一样,瞎子将头上的帽子尽量压低到眉毛下面,只确保不挡住眼睛,不会看不见路。
他的头发在四十岁的时候就几乎掉光了,所以常年戴着这顶不值钱的毛皮帽子。他也不那么在意头发,因为他曾经摸过很多头发,有长的短的坚硬的柔顺的打结的溜滑的、黑的白的棕的花灰的,有的刚从头皮上割下来还连着粉红色的肉,那肉有带血的带粘液的带黄痂的,他后来想人长着头发的作用是什么,是为了被割掉吗?没有了头发是否真的不再好看?
他想起和父亲学做虾酱时候,父亲说过的话,他说:这世上人人都是虾子,都要捣碎,捣出血沫骨头内脏。
他想父亲肯定从来都不知道有人真的会被做成虾酱,真的要被活生生地捣碎,而捣碎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食用,只是为了取乐,为了快活。
如今的世道仍然不太平,到处都在打仗,听说日本人又来了,可是瞎子知道自己这次不用逃跑了,他真的活够了,如果每天醉生梦死、稀里糊涂也算活着的话。
他到现在才明白,一八九四年的冬天没有人活着离开旅顺,没有所谓的三十六个幸存者,他的手里仍拿着那把生了锈的刨得动冻土的铁锹,他还一直在那里不停地挖土埋人、点火再盖土。只是有的人死去的方式是身体先于心腐烂,腐烂后发出恶臭,渗出浓浆,最后只剩白骨,而有的人死去的方式是心先于身体腐烂,腐烂以后外表如旧,一切如常,会说话会吃饭但是不会笑也不会哭,如果有一阵冷冽的寒风刮来,常人会发抖会蜷缩,而他会被风吹散成一把沙子。
尾声.
回去的路上,瞎子经过一排泥坯的土房,从一扇明纸糊着的窗里透出一束亮光。瞎子觉得从屋里照出来的光都是温暖的,好像光亮也必须待在有墙壁和屋顶的地方才能变得暖和。瞎子伸手去触及那光亮,那么依恋的表情,仿佛在触碰已经隔世的恋人。
瞎子的尸体是几天后被发现的,他的铺子一连几天没有开张,附近的人便掀了帘子走进去查看,瞎子像醉酒后一样趴睡在桌上,他的身子早就硬了。有人说他是病死的,有人说他是喝酒太多喝死的,还有人说他到了要死的时候所以死了。
桌上的酒盅倒了,里头的酒流了出来,好像斑斑痕痕的木头桌子自个儿在那里吧嗒吧嗒地哭泣。
注:旅顺大屠杀发生于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期间的11月21日,死难者两万余人,只有埋尸的36人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