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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春梅之伤

2023-04-12  本文已影响0人  雨外斜阳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故事专题第五期有奖征文

1.妈妈来了

2001年春夏之交,Z市正是黄金季节,百花盛开,冷暖适宜。大街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功夫欣赏路边花坛的姹紫嫣红。

市郊一个破旧小区里,春梅看着孩子和杨树林吃过早饭,给杨树林拿过公文包,目送他急急忙忙去公司上班,说今天有个大客户来谈合作。虽然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但是节俭惯了的他还是舍不得买辆好车,依然每天坐地铁,把唯一的一辆车留给春梅接送孩子。

春梅把儿子和女儿分别送到学校,回家路上顺便买点菜。她买两斤活虾,儿子说晚上吃虾,再买点茄子,杨树林爱吃春梅做的红烧茄子。

买完菜,春梅开车一路往家赶,进门换上拖鞋,先进厨房,把早上没来得及收拾的餐具洗净,然后开始收拾屋子,儿子的书桌,女儿的玩具,老公的衣服。

快到中午了,春梅正寻思吃点啥饭。她一个人在家,经常是随便吃点剩饭菜,或者水果点心。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她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看,吓了一跳:门口居然站着她的妈妈!

春梅赶紧打开门,接过妈妈手中提的鱼皮袋子,一边问:“妈你怎么来了?也不打电话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心里却暗道,不会是又来要钱吧?

妈妈进屋坐在沙发上,春梅赶紧拿出一双拖鞋,要妈妈换上。妈妈实在不习惯进门就换鞋,看着女儿给她放在脚边了,也只好换上。

已经是初夏了,春梅看着妈妈还穿着过年时她给买的一件暗红色格子尼短大衣,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又问:“妈,你穿这么厚的衣服不热吗?”

妈妈拿起茶几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才开口道:“我一大早起来坐车,还没吃饭呢,你先给我弄点饭吃吧。”

“哦哦,”春梅答应着,又问道:“妈你想吃啥?”

“啥都行,快一点,饿了。”

春梅给妈妈拿个面包:“妈你先吃点,垫垫肚子,我去给你下点面。”然后赶紧去厨房,弄了个西红柿炒鸡蛋,煮了两碗挂面。

吃完饭,春梅对妈妈说:“妈,你在家看会儿电视,我再去买点菜,晚上做顿好吃的。”

妈妈一手拉住春梅:“别买了,吃啥不行。”

春梅说:“那怎么行,妈来了,怎么也得加几个菜。”说着又要出门。

妈妈喊住她:“春梅,你听妈说。妈有事跟你说。”

春梅站住了,看着她妈,心道:果然被我猜中了,妈突然到来,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妈妈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开口道:“你能不能再给点钱?”

妈妈没说完,春梅已经拉下脸来:“上回你来不是刚给了你两千吗?这么快就花完了?”

妈妈把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冬宝要盖房,看你能不能帮衬帮衬……”

春梅再次打断妈妈:“妈妈,我已经帮他很多了。娶媳妇的彩礼都是我给的,那房子住着不是挺好的,又盖什么房?再说冬宝盖房,凭什么老是我出钱?如果冬宝借钱,让他自己找我,妈为啥总让我为难!”

妈妈低头叹了口气:“这不是冬宝没本事嘛,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咱村里好多人都盖上楼房了,冬宝只是想院子东边盖两间厢房,我们住着也宽敞些。”

春梅还在气愤中,话越说越难听:“没本事就不要盖了。你以为我是开银行的?我的钱那都是起早贪黑、看人脸色一分一分挣的。现在公司刚刚开始运营,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我哪里有钱给他盖房?!况且我自己还住在这破旧的出租屋里,有钱我不想买房?!”

妈妈的脸色一点点下沉,又有些尴尬,坐在沙发上,用她那双粗笨的手不停地揉搓着水杯。

春梅说到气愤时,留下一句:“妈你要是来住些日子,我欢迎,如果你是来要钱的,我没有!”

然后,甩门出去了。

2、寒冷的童年

春梅出了门,泪水满面。电梯上,邻居阿姨关切地问:“身体不舒服吗?没事吧你?”

春梅抹了眼泪,勉强笑笑:“阿姨我没事,我去买菜。”

下了电梯,春梅却不想去买菜,她走到小区绿化带里的凉凳上坐下来,越想越觉得委屈。

她出生在距离Z市一百多公里的一个村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民的日子也仅仅是刚解决温饱。春梅是父母的长女,因为是春天生的,父亲给她取名春梅,春梅不到两岁的时候,妹妹秋菊出生了,春梅秋菊真的是幸运的,至少父母还好好地取个名字。然后接二连三,妈妈又生了三个妹妹,父亲大概嫌弃都是女孩,名字都是体现了父母的情绪,三妹叫烦,四妹叫赔,五妹叫扔。十岁的春梅有四个妹妹,只上到小学三年级,不得不辍学回家帮着妈妈带孩子。

在春梅十二岁的时候,妈妈终于生了弟弟冬宝。自从冬宝出生,她们姐妹再也没有吃过家里的鸡蛋。

其实吃不吃她们并不在意。童年时候,寒冷才是最不能承受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妈妈的手头笨拙,姊妹又多,冬天时候,可能只有弟弟能穿上棉裤,她们姐妹只有破烂得漏棉花的棉袄穿,腿上穿几条单裤。十冬腊月,几条单裤哪能抵挡凛冽的寒风,姐妹几个常常被冻得腿脚生满冻疮。

那年,最小的妹妹扔三岁吧?趴在门外的矮墙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双小手冻得像红萝卜一样,淌着鼻涕看着过往行人。

隔壁大娘看孩子可怜,摸摸孩子的脸,冰一样凉,在门口喊了几声:“春梅妈妈,你管一下这个孩子,快冻死在这儿了。”

没人应答,可能家里没人。大娘想抱起扔,发现她已经冻僵了,好心的大娘赶快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把扔包裹着抱回家,生火取暖,孩子才慢慢缓过来。

这种刺骨的寒冷记忆一直持续到春梅18岁,那年,阿邦叔家的婶子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双方家长带着各自的孩子见面后,都比较满意,亲事就定下来了。定亲的男孩就是春梅现在的老公杨树林。

按照当地风俗,定亲后,男方要带着女方去县里撕几块布,买几套衣服。衣服的数量都是事先商定好的。买衣服那天,春梅一定要买条绒裤,同去的婶子嗔怪她,买那么便宜的绒裤,也算一件,不划算。但是春梅就是拿着绒裤不放,男孩很大方地说:“这绒裤算我送你的,不算在计划里面。”

为了这句话,春梅感动得眼泪巴巴。后来,每次跟老公生气,春梅想起这句话就什么也不说了。

那个冬天,春梅才知道,原来穿上绒裤,腿上这么暖和。

3、妈妈不见了

春梅独自坐在凉凳上,发泄情绪。等她平静下来,才意识到妈妈一个人在家。她急忙到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买了妈妈爱吃的排骨,匆匆走回家。

家里没人,妈妈不见了!妈妈走了吗?春梅这会儿很后悔和妈妈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妈妈一大早搭车过来,连口饭都没吃。妈妈不识字,她能走到哪里去啊,是回去了吗?可别把妈妈弄丢了。她放下排骨,下楼开上车就往汽车站跑。

候车室挤满了人,春梅在人群中搜寻妈妈的影子,妈妈个子矮,她扒开人群,仔细找。可惜找遍所有地方,没看见妈妈。

春梅心里焦急,又不敢跟老家联系,只好给杨树林打电话:“喂,老公,我妈不见了!”

杨树林听着这无头无脑的话,问道:“你妈不见了?你妈在哪里不见了?你是说妈来了吗?”

“是的是的,妈来了,可是我下去买菜回来,妈又不见了。”春梅急的话也说不全。

杨树林安慰她:“你先别急,我马上回来。”

“我在汽车站。没找见妈妈。”春梅才想起要告诉他自己的位置。

杨树林赶到汽车站的时候,春梅已经找遍了车站,她询问往老家方向的售票窗口,问售票员是否有一个个子不高、穿着呢子大衣的五十多岁的妇女买票,她描述了半天,售票员只一句话,没看见。

春梅从心急如焚到这会儿不知所措,她离开售票窗口,走出候车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树林在候车厅门口看见了失魂落魄的春梅,他走上前去拉住春梅的手,一边安慰她,一边快速扫视着进出车站的人。春梅依偎着丈夫,情难自禁地哭了起来。

妈妈一定伤心了,不辞而别。她后悔极了,不该那样说话,不该伤妈妈的心。虽然妈妈手头笨拙,可是再难再累妈妈养大了她们姊妹六个。而她说了些啥啊,一定让妈妈伤透了心。

晚上,春梅试着给家里打电话。家里的电话是她去年才帮妈妈装上的,之前因为初装费太贵,妈妈一直不让她装,去年开始初装费大降价,她赶快为妈妈装上,为的是方便跟妈妈说话。

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她正准备挂断,听筒里传来弟弟的声音,她急切地“喂”了一声,弟弟立马扣掉了。她愣住了,弟弟何尝这样对她?转念一想,肯定是妈妈到家了,弟弟在生她的气。

她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下了。无论如何,妈妈回到家就好。别的事,以后慢慢再说吧。

4、妈妈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梅忙着接送孩子、做饭洗衣,闲了到公司里看看,公司刚起步,她怕老公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刚吃过晚饭,春梅正准备洗碗,电话响了。她接起来,小妹妹打的,小妹妹急匆匆地说:“大姐,你赶快回来吧,妈妈快不行了……”

“什么?妈妈好好的,怎么就快不行了?!”

“妈妈不让告诉你,你要是再不回来,恐怕见不到妈妈最后一面了。”妹妹说完就挂断电话。

春梅拿着电话,傻了。她来不及收拾餐桌上的碗筷,简单安顿好孩子,对杨树林说:“辛苦你操心家里,我得回去看看。”

杨树林有点担心:“这么晚了,要不明天再回去?”

春梅摇摇头,拿着车钥匙往楼下走。

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春梅在家门口停好车,听到家里一片哭声,她急急忙忙往家里跑。

屋里,妹妹们和弟弟围着灵床上的妈妈哭泣,见她进来,妹妹们止住了哭声,像是有了主心骨,弟弟则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想怒怼大姐几句,却因为还等着大姐拿钱办丧事而心虚,生生咽下到嘴边的话“谁让你回来的?你滚!”

春梅忽略他的敌视,跪下来拉着妈妈还带着温度的手,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小妹妹一边摇着她,一边哭着说:“大姐,你怎么才回来呀!妈妈走了!妈妈虽然不说,可她迟迟不闭眼,一定是等着你回来的……”在小妹妹絮絮叨叨的哭诉中,春梅明白了妈妈去世的原因。从Z市回来,妈妈什么也不说,只是整天唉声叹气,前几天突然说心口疼,却不让弟弟妹妹送她去医院。躺在家里,不吃不喝,妹妹急得要给大姐打电话,妈妈威胁说,如果告诉大姐,她立刻撞死。妹妹只好作罢,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妈妈一天天衰弱下去……

春梅哭得更伤心了。她伤心妈妈走得突然,更伤心妈妈的死让她背上所有的骂名。妈妈啊,你对我太不公平了!在她的记忆中,妈妈从来没有关心过她,从小到大她永远是被妈妈使唤、帮妈妈排忧解难的长女,而她的喜怒哀乐在妈妈哪里不重要或者是不存在。即便是她和杨树林创业最艰难的时期,也没有得到妈妈的一丁点关爱。那时两个孩子,大的两岁,小的几个月,他们夫妻刚进城,摆摊做生意,忙不过来,她多么希望妈妈帮她带孩子,妈妈说家里走不开,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但却不忘以各种借口问她要钱,什么弟弟妹妹的学费、弟弟给未婚妻的彩礼、爸爸生病住院,甚至爸爸的丧事都是她出钱办理的。她总是劝自己,妈妈生她养她,她应该回报妈妈。尽管自己还在城里挣扎,每次都竭力满足妈妈的要求。

如今,就这一次拒绝,仅有的一次拒绝,她以为妈妈能理解她,她以为她付出的够多了,可是妈妈她居然以这种决绝的方式撒手人寰!春梅恨啊,恨妈妈以死逼迫她、至死都没有为她考虑过半分!

5、永远的伤痛

春梅为妈妈办了村子里有史以来最风光的葬礼,却阻止不了乡亲们的议论,说她活该,说她不孝,说再风光妈妈也死了,花再多钱也买不来她妈妈的命。她清楚人们背后的议论,她也清楚她背负的骂名。本家的叔伯甚至直接说到她脸上:“你挣钱多了,把你妈妈气死了,还不如没钱的孝顺!”

春梅不想解释。从内心讲,她认为她对得起父母的养育之恩。自从她20岁那年结婚以后,总是竭尽全力帮着父母拉扯年幼的弟弟妹妹,特别是杨树林凭着修车的手艺挣钱以后,她对父母几乎有求必应,自己省吃俭用,省下来全部贴补给娘家。要说杨树林是个好男人,他只管努力挣钱,不计较春梅给了自己娘家多少钱。

但是,这样的付出一旦成为习惯,即便是亲生父母,也觉得她是应该的,他们从来不过问她挣钱容不容易、辛不辛苦,似乎她的钱是取之不尽的。

弟弟结婚后,春梅如释重负,总算松了口气。弟弟妹妹都成家了,她也应该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给孩子们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可是没想到,妈妈隔三差五就会要钱,各种理由,她知道这钱都是贴补了弟弟一家。她真的受够了!她除了哀叹自己命苦,只能隐忍克制。然而,这忍让终于结成委屈、愤怒和爆发。她对妈妈的拒绝,是希望妈妈能为她考虑考虑,哪怕是一点点,可是妈妈,生她养她的妈妈,她用尽全心孝敬的妈妈,却用生命让她背负一生的骂名!

春梅的心凉透了,冷透了。办完妈妈的丧事,她立马回到城里,再也没有回去过,除了偶尔小妹妹打电话问候,不跟家里任何人联系。妈妈的死成了春梅永远的伤痛。

6、尾声

几年后,春梅的公司已经颇具规模,基本实现财务自由。春梅的内心深处却总有一缕痛,夜深人静时会经常发作。

那天,吃过早饭,杨树林去公司,司机开车送孩子上学,保姆在收拾家务。春梅正准备去健身房,门铃响了。保姆去开门,看到门外的情景,惊奇地问:“你们,你们找谁?”

春梅朝门口望去,看见小妹妹的脸,吩咐保姆让他们进来。

春梅没想到,妹妹们和弟弟五个人鱼贯而入,进门后二话不说,齐刷刷跪在春梅前,小妹妹看了一眼弟弟,弟弟低下头说道:“大姐,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总是怂恿妈妈问你要钱,你原谅我吧!”

小妹妹接着说:“大姐,我们都不会忘记您的养育之恩,妈妈心里有数,她只是没有表达出来,你就别生气了。”

春梅顿时绷不住了,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冲刷出这么多年的委屈,几个妹妹上来抱着她,她却只是流泪不说一句话。

保姆见此情景,悄悄出门买菜去了。

妹妹们的劝慰渐渐平息了春梅的情绪。无论如何,她曾经的付出,总算得到了他们的认可,她憋闷几年的委屈也总算得以发泄。

接下来,春梅把弟弟妹妹全部安排在公司上班,但告诫他们绝不能让其他员工知道他们的身份,更不能搞特殊。弟弟妹妹倒也听话,规规矩矩在公司,各司其职。

这个世界上,钱很重要,亲情却是不能或缺的,几年的独来独往,春梅明白,她的内心渴望亲情,怀念和弟弟妹妹在一起的日子。而弟弟妹妹也希望大姐能帮他们脱贫致富,所以他们一起看望大姐,请求大姐原谅。大家各取所需而已。

从偶尔来Z城找她办事的乡亲那里,春梅知道,村里人除了羡慕她有钱、羡慕她把弟弟妹妹弄到城里生活之外,也还念念不忘她“气死”了自己的妈妈,这个骂名将伴随她一生。不过,春梅已经不在乎了。无论如何,血浓于水,一家人在一起,总好过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舔舐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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