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祭司 -1（春）
一、 空白之书
引子
随时间而来的真理，
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
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
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 叶芝
寂静的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味，伴随着泡面和茶水余留的经久不散的气息，令人窒息。
罗素勉强侧身靠在椅背上，双脚却因无处安放而难受着，究其原因，说来还挺无奈，他的座位下方正躺着一个人。此时已近深夜，火车到达目的地要等到第二天下午去了，对于一群只有片许容身之地的硬座乘客，给自己争取一个相对舒适的睡姿是必要的，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睡在座椅下面的，这种方式既奇怪，又不讨喜。
一个小时前，这个人在罗素和对桌乘客的座椅下方里三层外三层、仔仔细细的铺上了自备的旧报纸，从过道上如螃蟹横行般钻了进去，就这么舒舒服服的横躺着了。此人个头高大，仰卧在逼仄的空间里，头和脚都被遮住了，一双手挽在胸前，活像一条睡着了的胖鱼。
罗素忍不住笑出了声，忽而联想到了今年夏天和同学们在湖畔的宿营。同样是在深夜里，失眠驱使他走出帐篷，驻足在静谧幽深的湖边。运动鞋尖几乎被整个的浸入了湖水里，天上的残星近到仿佛触手可及，在那半清醒半沉迷的一瞬间，罗明感到身后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了，但很快，水中的波动提醒了他，他并不属于这里。
‘ 这些鱼到底是睡醒了，还是睡不着，还是已经……’
他永远都是一副戏谑的态度。
‘你应该把鞋脱了，否则你永远都只能站在门外。’
一个声音忽然在湖面由远及近，伴着一丝冷风吹向了罗素，在这个凉爽的夏夜意外的激起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喂！你怎么了？’
‘我...’
等罗素从回忆里缓过神来时，他发现刚才那句表达关心的问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车厢对坐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吸烟区回来了，他俯身摇晃着睡在座椅下的那条‘鱼’，又接连说了几句。
‘他怎么了？’
罗素忍不住也问了一句。
‘什么怎么了！赶紧搭把手，把他拽出来。’
还没等到两人将他完全拉到两排座位之间一人宽的过道上，一声尖啸已经彻底将车厢内的集体睡眠划上了句号。
负责管理这节车厢的列车员赶过来了，接着是神色紧张的列车长，最终，公安介入了其中。
‘你叫什么名字？’
‘罗素。’
‘家庭﹒﹒住址﹒﹒’
‘噢，我妈，没了。’
对方一脸的疲惫和严肃。
‘我是说家庭住址！’
‘噢……’
走出派出所，街道的上空已有白光隐现，罗素给家里人发了一条短信，告知她火车会晚点半天。
眼下离发车还有些时候，他漫无目的的在四下无人的小巷里穿行。大概是因为一夜未眠，火车上离奇死去的那个人此刻没有在他脑子里留下惊惧的印记，恰恰相反，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宁静始终占据着他的内心，难道那个夏天的深夜，那阵莫名而来的风把混沌的人生态度也跟着灌入了他的头脑里，而他浑然不知？
初冬的早晨还不至于寒冷到用凛冽二字来形容，当微光让视野逐渐变得清晰时，也同样在人的心底催生出了一丝温暖。行路之人渐渐增多，伴着热腾腾的蒸笼冒出的雾气，卖早点的商铺开始繁忙了起来，罗素的胃也审时度势的传达出阵阵饥饿。
满足了胃过后，街道才真正的拥挤了起来，罗素在十字路口将食品包装袋扔进了垃圾桶，七拐八弯，拐上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却也更为狭窄的街道。
这条路之所以冷清，就在于和之前的路相比，它没有商铺，住家的院门在两侧有序的排开，但都紧闭着，仿佛要尽全力隔绝外部的一切。唯一可亲的是，门与门之间的泥缝里窜出了不少杂草，天生的命贱让它们即使身处逆境也能焕发生机与活力，多少消减了四周的淡漠气息。
罗素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在路上，耳畔能清晰的捕捉到自己的脚步声。
‘欢迎光临...’
一记混着杂音的答录声将他的注意力一下吸引到了街道的右侧。
是一家不起眼的书店。
其不起眼的程度，从窄小陈旧的玻璃门和门内透出的晦暗陈设就可见一斑，门上悬挂着木牌，上面手写着‘陋巷书屋’四个字，或许是长期风吹日晒的缘故，字迹仿若与木牌浑然一体，难以辨清。但即使如此，它的突然出现也足以让罗素感到欣慰。
‘欢迎光临！’
当装设有感应装置的答录机再次响起时，他已将一只脚踏进了书店。这是一间由独屋改建而成的书店，手工艺门帘阻挡了大部分的室外光线，照明就全靠头顶上方的节能灯维持；此外，屋内还散发着旧书特有的陈腐气味，悄然隔绝开了自然界的冷空气，仿佛是隔出了内外两个世界。
罗素在被任性摆放的书架间逡巡。这些书无一例外都是旧书，纸张却并未破损，仅是泛黄而已，是从一开始就被用心收藏的结果。而在屋子角落的一个纸箱子里，还有一小部分书被整理成堆、脊柱朝上的安放着，想是为了方便他人查看书名。
这堆书被贴上了促销的标签，如此一个小小的差别不经意拉开了它们和书架上的书之间的距离，后者瞬间显得高高在上起来。然而，这堆促销品却并不因为这层比较而显得微不足道，正如罗素在其间所发现的，它们更为陈旧，也有或多或少的破损，却大多是制作精良的大部头书，其中一些书的内页被人用黑色钢笔密密麻麻的批上了注解，整齐的字迹和印刷内容和谐的形成了一个整体，印证了书本抽象意义上的厚重感，也给书本镀上了些许年代的光辉；还有一些书纯粹手写而成，内页还附有绘制精良的插图，直白而深刻的体现了作者投注的心血。这群大部头书里唯一的一本薄书出现在这个群体的右侧，它像个书中的异类，呆在了一个自己与之格格不入的世界，却又逃离不了，只能无言的等待着幸运之买主的降临。
出于好奇，罗素帮它从厚书的围攻中摆脱了出来。
这是本没有名字的书，黑色的封面上既没有名字，也没有内容，一页页的泛黄纸张上，除了出现在靠近边缘正中位置的罗马数字外，就只剩扉页和末页有字，而这也恰巧是促成这本书最奇怪的地方，扉页印着‘从此开始’，末页则遥相对应的留下了 ‘远非终点’，这八个字并不由油墨印制，而是用特质的印章沾上黑色印泥戳在纸上形成的。罗素再次仔仔细细的将这本书从头翻到尾，却无法找到更多的线索，相比网络世界，现实事物携带的隐秘更难以挖掘，也因此难以计算需要花费的时间。
‘老板！！’
无人应答。
‘老板！！老板，不做生意了吗？！’
罗素为自己又一次习惯性的口不择言感到悔意，他再一次穿梭在狭窄的书店里，一边喊一边搜索店主人的身影，以至于一路走到门外四处张望，却无果。他发现店内靠近门边的墙壁上安装了一个有些生锈了的铁皮邮箱，绿漆表面已经被岁月烙上了不少斑驳的印记，邮箱上方的投递口显示它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正常的使用功能。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罗素并不想把这本勾起自己好奇心的书物归原处。
他从包里摸出了和这本书价格对应的钱数，一张一张的投进了眼前这个奇怪的邮箱，仿佛这么做就代表着自己已经直接和书店的主人达成了交易，不奇怪的是，整个过程自然的像是现如今普及大众的网上购物。对临时解决方案的自认完美减弱了前夜的火车遭遇带来的丧气，待再次确认邮箱处于牢牢锁住的情况之后，罗素看了看表，满意的将这本书塞进了背包里，踏上了返回火车站的行程。
车站里，熙来攘往的人群、实时滚动的电子屏幕、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和广播音、成堆的行李箱和布包裹，将罗素从今天上午的街头巷尾那里好不容易赚来的随意、散漫的状态一下拉回了烦闷的现实，好在双肩包并不滞重，他胡乱的在上衣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钱，走到零售区换回了一包香烟。
这会儿，关于前夜所发生之事的记忆又浮现了出来：那人的脸色青紫，呼吸早已停止，人群中有小孩发出了哭声，但更多的是大人的议论纷纷，话里充斥着‘咋啦’‘倒霉’‘可怕’之类的字眼，睡觉的人不情愿的坐起身，看热闹的乘客很快被疏散了，没过多时，列车停靠在了临时站点，包括他在内的第一目击者被带去派出所接受了调查取证。
罗素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死人，那是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和他最亲的人。或许是太过懵懂，那个时候的他没有难过，更谈不上痛苦，眼前双目紧闭、嘴唇毫无血色的人似乎只是不安的睡着了而已。
太多的过往，新的旧的，好的坏的，总也唤不起他内心一丝明显的涟漪，究竟为什么会如此，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然而，小的时候催生出的第六感却被一直延用至今，越发清晰，并赋予了童年真正的乐趣和意义。这也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比一阵微妙的风透过皮肤贯穿了全身……
‘你应该把鞋脱了，否则你永远都只能站在门外。’
这个夜晚，巨大而彻底的困意驱散了火车车轮滑行在铁轨上的轰隆声。又一番舟车劳顿后，约莫清晨六点的光景，伴着星星点点的夜色，罗素终于站在了六楼的家门口，尽管钥匙就在包里，他还是选择了不停的敲门。
‘来了来了！回来的这么早？’
‘累死了，有没有吃的？’
‘我等会就去买，你先……你看你，又不换鞋，提醒了多少次了。’
‘别管我！’
罗素转身关上了门，屏蔽了母亲和她的责备，开始收拾双肩包，一件过冬的棉服，半瓶矿泉水，囊中羞涩的皮夹，接口有些断裂的手机充电器，两只黑色水笔，以及那本内容空白的书。
他打开台灯，将矿泉水瓶扔进墙角的塑料垃圾桶，把衣服丢在床头，给手机冲上电，坐在桌边翻开了书。
‘这什么书...该不会要我自己写吧！’
他挠了挠头，书店里初见它的好奇消失了，怀疑作为替代感此刻正萦绕在脑际。他朝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黑色水笔随着震动滚到了手边，似乎也在提醒他写点什么。
不如就写火车上的遭遇吧。
‘2007年12月3号的晚上，发生了……’
一阵短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儿子，我先出去了。’
罗素没吭声，依旧低头看着白纸黑字，琢磨着应当如何组织语言来记述这段遭遇。从小到大，写作文一直都是件让他头疼的事，也是让老师头疼的事，虽然毕业时还是得面临写论文的压力，但选择光电子专业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他摆脱了这层困扰，结果，一次在陌生街巷漫无目的闲逛后的收获又把问题还了回来。
其实对于写作文，罗素并非排斥，就像习惯了和母亲对着干似的，对于‘标准范文’，他很难控制自己不用行动去表达否定的态度。
‘罗素，办公室来一趟。’
‘你这写的是什么？文不对题，我上课都怎么说的，啊？’
‘多看看别人怎么写的，对你会有帮助。’
那些少年时期被批评的话瞬间浮现在了脑海，和从前一样，还是只能勾起他戏谑的态度。他不禁觉得，那个时候，不懂得思想为何物，应该如何表达，于是常常归顺的接受模式化和标准化，后来进了大学，思想的表达突然变得重要了，却发现自己早已在归顺的过程中失却了宝贵而独立的判断能力。
好在，相比之下，仅仅是叙事就没有好坏，更无所谓对错，它只是一种内容的传送，是奇闻轶事，是坊间传说，是新闻事件，是个人经历，比如火车上发生的事。
罗素本也不困，想到此处一下精神了，对书写内容的注意力集中也能多少打发饥饿感，他重新拿起黑色水笔，笔尖落在纸上引起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异常清脆。
卧室外，大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