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草垛(第五章〔五〕)
(五)
新庄生产队南边有一座界山,山不高,像一条甩头摆尾的牛,山上树木葱茏,鸟语花香,这就是麻石山;麻石山上有座祖师庙,就坐落在牛尾巴根上。庙不大,四码六柱,青砖灰瓦,前后两进,左右包厢,总共十几间房子掩映在松林中。从前有一个外方来的姚道士住在庙里。姚道士有老婆,还有俩儿子,据说是早年间从芜湖逃荒过来的。
后来这祖师庙改成了学校,就叫东峰寺学校。学校总共五个老师和一个搞后勤的。开了三个班:一、二年级一个班;三、四、五年级一个班;初中一个班。因为有的学生上个一两年就不念了,越到后面学生越少。班上的学生也不齐整,有七八岁的,也有十七八的。
祖师菩萨自然是粉身碎骨,回西天去了,旁边的罗汉也都成了一堆泥;那些香炉烛台,钟罄剑斧,功德箱,经幡什么的,能砸的砸了,能烧的烧了,只剩了两尊石像。那打菩萨的人说:这东西打不烂还瘟重的,想法子掀出去,留着往日后盖房子拔墙根倒不错。
姚道士一惊一吓,一病不起,没捱到半年,呜呼去了。学校也没撵姚道士的老婆孩子,给他们一间半房,朝外另开了一扇门,娘们伙子住着,俩儿子就在庙里上学。
这哥俩老大叫姚芜,老小叫姚湖,生产队人顺嘴,就叫他们大和尚、小和尚。
两个和尚念书就是个由头,混日子罢了。眼不见就钻山打洞,上房揭瓦。和尚妈妈一天到晚只晓得念经、烧饭、干活,干活、烧饭、念经,也不来管他们。
学校后勤的梁呆子,既管账又烧饭,星期天还要给学校看班。有时候回家一趟,回到学校一瞅,锁眼里都是沙子,或是小树棒子,捅半天不开,只好换新锁。一学期下来总要换个十把八把锁。有时候学生散学了,兄弟俩就翻到教室里,把人家的墨水瓶往墙上掼,说是要炸了狗日的碉堡。搞得学校墙上蓝一块黑一块。审两个和尚,打死不承认,只好一人一顿凿栗子。这俩货打皮了,也不在乎。好歹不用考试,人家上一年级他俩上一年级,人家上毕业班他俩也上毕业班。
算术老师马功成是个代课教师,学校没老师,问公社要,扒拉来扒拉去,没几个识字的,最后就把马功成几个人送来了。马功成自家初中还没毕业呢,再遇到这一班顽劣的蠢学生,常常搞得焦头烂额。
马老师问小和尚:二除以三是多少?
不晓得。
两个麻饼,你、你哥、张耀祖,你们三个人分,一人多少?
搂帮挂底两个麻饼,三个人怎分?要不我就不吃了吧?
说好三个人分,人人都有!马老师拿教鞭使劲敲黑板。
那,就再买一个?
我把你……马老师走到课桌前,照着小和尚脑袋瓜子就是一顿凿栗子:一天到晚!只晓得玩!书不温!作业不做!顶这个骷髅头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打得小和尚直跳脚。大和尚不干了,不则声跑到马老师面前,一头撞过去,正顶着紧要去处,撞得马老师双手捂住,跳了半天。等到他缓过来,两个和尚早跑没影了。学生们哄堂大笑。马老师敲了半天黑板他们才停下来。马老师没处撒火,气冲冲地对下面说:一年级算了,二年级、三年级都给我站起来!
出了学校门,往左拐下去,是一口小水塘,四周围长了密密麻麻的茭瓜,都有一人多高,像一带碧绿碧绿的墙,风一刮,唰啦唰啦的响成一片,这口塘就是“茭瓜凼”。茭瓜凼里的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的石头和刀鳅,偶尔还有参条子、榔头鱼一道影子窜过去。学校洗菜,淘米,吃水都在这里。
两个和尚跑到水塘边,站在青石板上,一人先尿一泡。小和尚问老大:哥哥,今个到哪玩?
大和尚收拾好裤子说:都十几岁了,一天到晚只晓得玩!瞅你那不成器的怂样子,呕死我了!走!跟我烧香去!
两人来到山坎子,扒开茅草,露出石像来。小和尚弄一把麻杆子插在土里,大和尚摸出学校厨房里偷来的洋火,点着了麻杆子。两人就跪下来,磕起头来。
麻杆子太多,又不太干,风刮过来,呛得两个和尚咳成一团。
小和尚说:呛死我了,哥哥,我们回家吧?
大和尚说:瞅你那肿蛋的样子!现在回家,那不是自投罗网?马功成跟罗校长肯定堵着门呢!不打你一头包放过你?先到竹园里头躲躲去。
两人刚到竹园,就听见山坎子那边“呼呼”作响。不好了,山斗着了!大和尚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