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作家天地》2022年第7期
1、
临近四月,日照下了一场雪,春天刚冒头,又被赶了回去。羽绒服洗了,还没干,本打算寄回家的,看来还要让它服役一段时间。我裹紧被子,待在出租屋里,想写点东西,手按在键盘上,手指却冻得厉害。小太阳让我用坏了,还没跟房东坦白。
我在日照待了三个月,度过了整个冬天,先是做海员培训,培训完等待一艘足够悲天悯人的船,糟糕的是,我高估了资本家的心肠,没一家船东愿意录用一个毫无海上经验并且年龄偏大的实习海员。我只好边做兼职边等。先是在银行做保安,说好一个月,每天一百,春节期间值班加五十,到手发现额外的五十并没有兑现,初二到初四,一百五,钱不多,却足够我一周的开销。回乡过年的保安员陆续返岗,再没我的位置,我只好重新找工作,并抓紧联系船公司。加了个兼职群,群主每天在群里发布兼职信息,五花八门,都是临时性质,干了今天没明天,餐厅服务生,快递装卸工,传单派发人员,诸如此类。最轻松的是商场开业当托,去那充人头,假装买几件商品,散场再退。干三天,一天八十,还有水果吃。老板人不错,结完工资,送了个电水壶,用了一周,坏了。
三月中旬,终于有一家船公司联系我,说有个位置,月底在上海换人,工资虽然比预期低点,也还能接受,我憧憬着近在眼前的海上生活,不想疫情爆发,计划再次搁浅。日照还好,没有发现感染者,但也要严防死守,我连续捅了三天嗓子眼儿,一吃饭就感觉像是咽下去一团火,开始咳嗽,求助百度,越看越像新冠的症状,猛灌热水,两天后好转。
我住的地方挨着车站,一个小胡同里,月租300,空间逼仄,还放了两张床,一大一小,我睡大床,小床放行李。带卫生间,门坏了,关不严。安的蹲便,一刮风就返味,搞得整间屋子臭气滔滔。我买了个小电锅,刚好能煮一包方便面。臭味和方便面调料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味道叫人难忘。有时候也在外面吃,胡同对面有家快餐店,主要伺候来往旅客,全天营业,炖菜8块钱一份,我打半份儿,再加两个馒头,5块钱可以吃饱。晚上偶尔会多打半份儿油炸花生米,再喝上两瓶啤酒,目的只是借助酒精催生灵感,或者助眠。
没工作的时候我写小说,两个月稀稀拉拉写了两万多字儿,三个短篇。疫情闹起来,用工的地方少了,旅客也少了,外面餐厅关了门。下雪那天傍晚,冻得我直烧心,自知再吃方便面胃要起义了,便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出门寻摸吃的。街上雪都化了,泥水遍地,我蹚着泥,走出去五百米,在车站侧门斜对面,有家面馆还开着,门脸儿挺小,之前没注意。没挂招牌,只在门玻璃上贴着四个红色艺术字,左边贴着百岁,右边贴着面馆。
我推门进去,里面烟熏火燎,呛得我打了个喷嚏。一个头有点秃的男人正蹲在地上点炉子,最里面餐桌上坐着个女人,年纪和我差不多,瘦,扎着马尾,发梢淡黄。见我进来,女人站起身,迎上来,说,先看下健康码。我划出手机上的绿色界面,举给她看,我发现她的眼睛很大,糊着一圈黑眼圈儿。一共四张半餐桌,门口放不开一张,于是一分二为,外侧是桌腿儿,内侧靠墙用砖垫着。我怕煤气中毒,没关门,坐在半张桌子前。女人坐着不显个儿,站起来才发现足有一米七,兜着粉色条格围裙,勒得紧,显得腰挺细,下面露出半截儿灰色紧身牛仔裤,小腿匀称,我想,个儿可能全长腿上了。
女人把手里的手机揣进围裙口袋,问我,吃点啥?东北口音。我说,都有啥。她说,肉丝面。我等着下文,她半天没再言语,我说,别的呢?她笑笑,闪烁出一口带锯齿的白牙,不好意思,只有肉丝面,本来还有西红柿鸡蛋面,不过西红柿没了,蛋也没了。我说那就肉丝面吧。她说,大碗小碗?我说,大碗。女人回身对男人说,老刘,大碗肉丝面。男人终于点着了炉子,奓着两只黑手站起身,说,好嘞。转身去了后厨。炉口还在腾腾冒烟,女人把一旁的水壶蹲上去,一圈红火围了壶底。之后女人又回了座位。在我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女人的侧脸,鼻子高挺,稍微有点鹰钩儿,人中短,唇薄。写武侠小说时,我翻过《麻衣神相》,记得里面说这种面相的女人克夫。女人端着手机,不停刷短视频,看着看着,格格笑起来,敛了笑,瞄我一眼,继续刷。
后厨传来叮叮当当菜刀剁击案板的声音,噼啦啪啦葱花入油的爆响,炒铲在炒勺里翻滚的摩擦声,一会,男人喊,好了。女人收起手机,跑到后厨,随后用托盘托着一个大海碗出来,放到我面前,小声说,老板口重,你要尝着咸,可以加点水。托盘扣在屁股后面,眼巴巴看着我。碗很大,平底儿,在我的认知里,我更愿意叫它汤盆儿。面条是圆的,筷子粗细,一看就是机器活儿,几乎看不到汤,面条上面盖着几根藕断丝连的肉丝,一侧插着勺子,热气在碗口蒸腾。女人还在看着我,看样子一定要我尝出咸淡她才肯走,我从碗底挖上来勺汤,放进嘴里,烫,尝不出咸淡,到了喉咙,似乎没什么味道,再尝一口,在嘴里咂摸。女人目光殷切。我说,淡了。女人又笑起来,说,看来你口更重。老板从后厨跑过来,手里端着个炒铲,上面堆着一堆调料,说,兄弟,是不是淡了?我点点头,他说,妈的,忘放盐了。女人说,你这脑子。男人说,还不是你看手机闹的,吱哇乱叫的,吵的老子心烦。说罢,撒气一样,把调料一股脑倒进了我碗里。
齁。
肚子里有了食,身上也暖和了,一碗面剩了一半儿,再吃不下。温饱得到解决,我开始操心起另外半张桌子的下落,问老板,老板说,就在隔壁,是个理发馆儿。没再细问,结账走人,一开门,外面寒气逼人,天已经黑了,这段儿没路灯,地上的烂泥结成冰凌,在门口灯光下闪烁,像撒了一地碎玻璃。我一脚踩进冰碴子里,脚底咯吱咯吱响起来。女人追出来,说,外面黑,拿着。递给我个手电。我说,不用,没多远。她说,客气啥,明天还回来就行了。我接过手电,打开,光柱射出,在黑暗里捅出个窟窿。
回到住处,屋里阴风扫荡,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条缝。我把窗户关紧,躺到床上,掏出手机,屏幕上提示三条未读信息,打开,是朱丽,第一条:把我拉进闺女缴费群。第二条:要交书费,大群里你没看见?第三条:不用你了,缴完了。我拨了个视频过去,闺女接的,看样子正在埋头写作业,头发有点长了,遮住了半张脸。我说,闺女,写作业呢?她没抬头,鼻子哼着,嗯。我说,写作业你拿你妈手机干嘛?她说,你以为我愿意拿啊?我妈让我接的。我说,行,先写作业吧。挂了。
以前所有家庭公共开支都由我负责,煤气费,水电费,物业费,取暖费,孩子的书费校服费,现在我只负责电费,可以直接在网上缴。我出来三个月,家里电费飙升,大概经常用微波炉和高压锅。朱丽主动给我打过两次电话,一次问炖排骨定时多久,一次问煤气灶打不着,是不是没电了,视频教她换了电池,还是不行,让她去天然气公司缴费,她翻箱倒柜,没找到卡。
2、
第二天放晴,气温也有所回升。中午我拿上手电去面馆,女人不在,男人说,手电不是我的,你给她打个电话,让她找你取。我才知道俩人不是一家儿。莫名其妙就给女人拨了电话,女人嗓子像被车碾过,估计感冒了,她说,不要了,送你了。我说,别介啊,我给你放面馆了。挂断电话,我点了西红柿鸡蛋面,特意嘱咐老板我自己放盐,面端上来,两个碗,一大一小,大的盛面,小的在碗底铺了一层盐。我吃着面,老板在炉子旁烤火,烤着烤着,察觉不对劲,提起水壶,往炉膛里瞅了一眼,说,操,灭了。我说,你一个人还是照应不过来。他有点不以为然,灭就灭吧,后面冷不了了。我说,那个女的,是服务员?他说,是。我说,今天请假了啊?是不是病了?他说,不干了,你看,疫情一闹,连个客人都没有,哪还养得起服务员。我说,会过去的。他说,以后再说吧。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是个微胖的女人,留着孙俪式的短发,染成黄色,她说,老刘,煮碗面,一会给我送过去啊,少放盐。说完又走了。老刘嘟囔,谱子真大。我问是谁。他说,隔壁推头的。
我吃完饭出来,隔壁理发店的女人正坐在门口的躺椅上,端着碗往嘴里吸溜面条,见了我,她挥舞着筷子说,帅哥,头发长了,理个发吧。头发确实长了,已经盖住耳朵,其实年前就该理,犯懒,想反正也见不到熟人,无须在意形象。到了正月,又惮于“正月推头死舅舅”的迷信风俗,所以一直忍到现在。我舅待我不薄,不能咒他。我说,那就理理。女人把面碗放在地上,里面还有多半碗,满脸堆笑把我迎进去。左手边一溜儿操作台,镶着三面镜子,摆着三把转椅,椅子下堆积着碎头发。她指着门侧一把木凳子,说,帅哥,坐,洗洗头。我才发现这面墙上装了个蓄水桶,喷头顺下来,垂在下面水槽里,水槽是不锈钢的,大概厨房里淘汰下来的。架水槽的架子比较有特色,我研究半天,发现这就是面馆失落的另外半张桌子,桌面钉在墙上,两条桌腿支棱出来,正好环抱住水槽。我说,真会过日子啊。她踮着脚高举暖水壶,往蓄水桶里加热水,说,生意难做,能省则省呗,你多来几回,我也换个躺着洗的。给我脖子上围上毛巾,后面塞进衣领,一把把我脑袋按进水槽。
洗完头,她让我坐在中间一张转椅上,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头上滴滴答答淌水的灰败的男人,想,“落汤鸡”大概就是他最好的写照。她一手提着剪子,一手抓我头发,说,剪啥样?我说,短点吧。她说,你发质软,适合留长。我说,那你看着剪。她挥舞着剪刀,一绺绺头发落在我肩膀上。她说,有头皮屑啊,我这有药水,用上三回,保准头屑去无踪,秀发更出众。我说多少钱?她说,别人收200,看你长得帅,我又是外貌协会的,收你150。我说,算了,以后再说吧。她手里紧锣密鼓,嘴上步步紧逼,我只好闭上眼睛,佯装睡觉。一会,她又说,兄弟,有点谢顶的趋势啊。我一激灵睁开眼,说,不可能,我家就没这遗传基因,我爷爷八十了,头发还强得像茅草棵。她把剪刀顿在我头顶,说,现在年轻人压力多大啊,我跟你说,我这治脱发的药水可是从藏獒身上提取的……我说,还是算了,我怕得狂犬病。她说,这话说的,你看隔壁老刘,他就用了我这药水,效果杠杠的。我说,用秃了?她说,原来都成光瓢儿了,他媳妇嫌他秃,跟他离了,这才用了一个疗程,你看看,已经死灰复燃了。我说,跟她媳妇的旧情也复燃了?她继续挥舞剪刀,说,那倒没,不过勾搭上了服务员。我好奇起来,问,你说那个又高又瘦的女人?她说,可不,我告诉你你可别乱说。我说,我在日照一个人都不认识,跟谁说去。她说,那就好,我不止一次看见俩人腻歪了。我说,那咋还辞职了?她说,现实吧,昨天俩人吵了一架,我在门口都听见了,老刘嫌女的天天玩手机,女的说反正也没生意,闲着也是闲着,老刘说你也知道没生意,养不起你,你另谋高就吧,女的让老刘把他工钱结了,老刘说没有,等下个月,女的就骂,说老刘卸磨杀驴,便宜占够了,拔……她欲言又止。我说,拔啥?她说,拔屌走人。说完自己噗嗤笑了,又说,这娘们也是虎。聊起八卦,她把脱发药水的事儿忘了,理完,又洗了一遍,吹风,我问多少钱,她说,20。扫码支付,出了理发店,她跟出来,又端起面碗,说,下月再来啊。我说好,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进了面馆,把手电筒取了出来。
3、
三月三十一号晚上,有人在兼职群里发布信息,说赛格广场某商铺缺个人演冰墩墩,我加了那人微信,定好第二天九点之前赶到,干四个小时,工资200,第二天我兴冲冲赶了去,发现赛格广场已经歇业,方圆一公里人影都见不到一个。质问那人,他说,愚人节快乐。我说,快乐你妈x!随手把他拉黑。坐在公交车上,越想越憋屈,把那人移出黑名单,骂,傻x。提示发送失败。再次拉黑。有信息弹进来,是一条好友申请,女人背身面对夕阳的头像,名字是罗玉。通过验证,我说,你好。她说,你好,有空吗?我去拿手电筒。我说,你等下,马上到家。她说,你住哪?我说,你在天天快餐门口等我吧。她说,好,不急,我现在出发。
我下了公交车,走到天天餐厅门口,她人还没到,回出租屋取了手电,再返回去,她坐在一辆粉色电动车上,正在刷手机。打过招呼,我把手电递给她,她接过去,放进电动车前的车筐里,说,本来没想找你要的,又不是多值钱的物件儿,可是昨天晚上我们那突然停电,才觉得没个手电还真是不方便。我看着她,她化了淡妆,显得年轻了些,不过还是无法遮盖黑眼圈儿。我说,不在面馆干了?问出这个问题,大概是八卦心理作祟。她说,不干了,欸,你做什么的?能帮忙介绍个工作不?我摊摊手,我还愁呢,我这上顿有下顿无的。她说,我看你朋友圈了,是个作家?我说,谈不上,就平时写着玩儿,当个爱好。她说,挺好,人就得有个爱好,不做别的?我说,做,临时兼职,哪里有活儿去哪里。她双手撑住车把,挺直腰身,说,带带我呗?我说,我是实在没辙了,而且不是本地人,你不至于,找个稳定工作多好?她说,不是想增加点收入吗,我其实有别的工作。我说,干嘛?她有点扭捏,说,主播。
对于主播行业我不太了解,或者说有些偏见,手机上下载了俩软件儿,在家的时候偶尔打开,跟着学做菜,现在不用起火了,再没看过。朱丽倒是经常看,主要为了购物,主播推荐什么她买什么。在我出门前,她一口气买了五双棉拖,自己三双,女儿两双,就是没我的,说是便宜,十九块九一双,拍三发五。偏见主要来自于偶尔看新闻刷到某大哥给主播打赏了几十万毛都没捞到,抑或大哥求欢失败激情杀人,搞出了人命。我不知道她播什么,也没兴趣问,反正都是为了生活,不丢人。
第二天有个发传单的活儿,用六个人,我叫上了罗玉。早上八点她给我打电话,问我收拾好没,她在天天快餐门口等我,我正蹲厕所,说马上好。洗漱完,匆匆跑下去,罗玉已经等在那,穿了身儿大红运动服,带个蓝色棒球帽儿,半边脸陷在阴影里,不知道的以为刚刚跳广场舞归来,手里拎着一杯豆浆和两根油条,不等我走近就端平了晃动起来,说,没吃饭吧。我也不客气,接过豆浆油条,不太热了,说,确实没吃。她说,你慢慢吃着,咱去哪?我说东龙花园,新开的奶茶店。她调过电动车,拍拍后座,说,上来。我说我带你吧。她说,别废话了,我路熟。后座狭窄,我坐在上面感觉屁股挤成了一团,后面有个小靠背,正卡我腰眼儿,车子颠起来硌得生疼。罗玉屁股在车座上紧绷着,鲜艳饱满。我一手扶着靠背,一手往嘴里送油条。吃了不少风,窝在肚子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奶茶店开在东龙花园楼下临街,门口支了个大拱门儿,下面接着鼓风机,吹得卖力,得了哮喘一样,咕咕作响。门口竖着海报,写着试营业期间,全部饮品半价。人到齐了,五个女的,就我一男的,上岁数的居多,一对比,显得罗玉年轻俏丽。六个人一字排开,老板给我们发单页,派任务,两个人发沿街行人和门市,两个人拦车,到我和罗玉这儿,老板说,你俩年轻,扫楼吧。然后竖起一个大拇指,在空中画个圆弧,戳了戳身后的东龙小区。
东龙小区一共五栋楼,18层,我自告奋勇承包了三栋,远处的四号楼五号楼交给罗玉,我坐电梯上到顶层,步行下楼,每家门把手上别张单页。扫完两栋,脚底板抽筋儿,坐在三号楼楼门口抽烟,抽了一半儿,罗玉走过来,外套脱了,缠在腰上,里面穿了件长袖T恤,宽松肥大,怎么看都像睡衣。她站在我面前,问,发完了?我说,没呢,歇歇。她说,你歇着,我去。我说,不急,才十点,咱十一点半才能回去。她哦了一声,很快领悟,坐在我身边,摘了帽子扇风,没五分钟,打了至少十个哈欠,一会,斜了我一眼,说,你个作家,干这个,真屈才。我说,你还网红呢。她说,离网红还远,播了三个月,才一百八十五个粉丝,至少一半儿机器人儿。我说,你咋看出是机器人儿?她说,看头像,一般就一个美女人头的,就是机器人。我说,也不一定吧?她说,肯定是,你想,女的谁会关注我?我又好奇起来,问,你都播啥?她说,就唠嗑儿呗,有时候也唱歌儿,不过我五音不全,一唱歌儿就掉粉儿。我瞄了她一眼,说,不跳舞?她说,也跳,我就会一个,擦玻璃。我说,学啊。她甩甩胳膊,说,学不来,四肢不协调。我说,会唠嗑儿也行。她说,唉,别提了,气跑俩大哥了。我说,怎么的?她说,一个跟我要微信,我不给,另一个说高考完就来找我,我说你还是好好学习吧,我都能当你妈了,谁知道这孩子还真在直播间跟我叫妈,还说要吃奶,让我一顿臭骂。我说,该骂。她说,一个月给我刷了好几千,可惜了。我说,那钱也不是好来的。她说,都一样,自己辛苦赚的钱谁舍得送给主播,看得见摸不着的,傻啊?我说,有所图呗。她说,这倒是。
歇了半小时,她说,走吧,早完早了。我说,不着急,再待会。她说,看你就是没出过力气的。我说,还真是,从小到大没干过体力活。她说,那你原来干啥了。我说,写材料。她说,咋不干了?我说,缺钱呗,学了个海员证,等着出海呢。她说,听说海员不少挣,就是船上太枯燥了,你想,就那么大地方,天天面对一群老爷们儿,想媳妇儿怎么办?我说,离了。说完,自己也觉的惊讶,谎言怎么会脱口而出。我没离婚,朱丽提过两次,我没同意,故意躲着,过年也没回家。罗玉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歇着,我去发。站起身,拍打屁股上的浮土。我说,一起吧,你一单元,我二单元。
中午老板管饭,包子,一人送了杯奶茶,味道一般。下午我和罗玉换了个小区,剩下最后一栋楼,单页没了,坐电梯到顶楼,顶楼和天台之间有步行梯,出口搭着铁板,我把铁板挪开,爬上天台,风毫无遮拦,阳光劈头盖脸,视线畅通无阻。北面可以看到山,雾气笼罩里像一只匍匐的巨兽;南面是成片的楼群,突兀的电视塔,还有穿梭其间的车辆行人。一览众山小的上帝视角让我产生了超脱之感。我坐在天台边缘抽烟,楼下一排樱花树开花了,像一条粉色河流,风一吹,就翻起细小的浪头。罗丽从前面一栋楼走出来,还有几张单页,在手里揉搓成一团,扔进楼前的垃圾桶。我把烟掐灭,下楼。
结了工钱,一人六十,罗玉还挺开心,说有空请我吃饭,但不是现在,晚上她要直播,回去还得化妆,调设备。我说你几点播,她说八点。我说我能去看看吗?她说当然可以,但不能白看。我说那就算了,我没钱给你刷礼物。她说,不要你的礼物,烘托下气氛就好。
到家煮了包方便面,荷包个鸡蛋,吃完看了篇小说,洗漱,躺在床在,八点整,打开抖音,显示“你的朋友大玉儿正在直播”。大玉儿是罗玉的网名,刚看到时觉得耳熟,后来猛然想起是孝庄太后的闺名。镜头里罗玉脸白得像腻子粉,水加多了,四下溃散,边界模糊不清,头发散开,垂在肩头,显得脸更小了,眼睛一如既往的大。还是穿着白天那件睡衣,领口敞开两粒扣子,露出一小片胸脯,脖子上栓着红绳,挂了个玉佛,抵在沟壑边界。面前竖着话筒。身后一面白墙,订着本挂历,水立方的照片儿,不知道哪年的。直播间一共8个人,有两个美女头像的,是她说的机器人儿。我一进直播间,她就说,欢迎李大哥来看我。我没说话,她又说,李大哥今天累吗?我给她发微信,你播你的,不用理我。一会儿,直播间切进来另外一名主播,下巴尖的让我担心屏幕被她戳个窟窿。俩人PK,输的接受惩罚,在自己脸上画王八。计时开始,俩人又是比心又是飞吻,哥哥们给点力哦,么么哒……上方红蓝血条不停拉锯,罗玉领先到最后几秒,突然被对方反杀。只好取出眉笔在脸上画王八,挺有绘画天赋,王八活灵活现。等她画完,我退出了直播间。
4、
第二天没事可做,随手翻朋友圈儿,朱丽十五分钟前发了一条,一个视频,在和闺女包饺子。之前我们分工明确,我负责调馅和包,她负责和面和擀皮,配合也算默契。想她今天怎么没上班,不久之后在前同事的朋友圈得到答案,沧州发现病例,停工停学。疫情反复闹了两年,还看不到头儿,病毒在变异,人也在变异,很多人的命运被改变,包括我的。好的一方面是,它让我重新热爱上写作,但这却无法抵消坏的那方面。
窝在出租屋写小说,临近中午,罗玉发来信息,说睡过了,今天去哪?我说哪也不去,没活儿了。她说,赶快找啊。我说,你钻进钱眼儿了吧。她说,没办法啊,能钻也行,就怕没眼儿可钻,你说这我想起来了,昨天豆浆油条一共四块,算我请你的。我说不用。给她发了个红包,秒领。她说,赶快找活儿吧,下午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我翻了翻兼职群,发现有个证券开户的工作,说的挺好,只要带着身份证和银行卡,不用干活,两个小时完事儿,工资150。问罗玉去不去。她说,当然去啊,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约好下午两点,我们一同前往,地点在一栋办公楼,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面挤满了人,大多像学生。工作人员递给我和罗玉一人一张A4纸,上面打印着工作内容和流程,大意是用你的身份信息和银行卡在多个证券公司开户,我觉得有风险,罗丽坚持要做。随她吧。期间陆续有人离开,一个小时后排到罗玉,接了几十条短信验证码,还有几十个视频,问她一系列问题,只要回答是或否,她一律说是。弄完,工作人员说,先结75,明天早上9点左右,你会收到大概二十条短信,上面有一串卡号,你把卡号截图发过来,发完结另一半。出来,罗玉说,这钱也不好挣。我说,你就不怕信息泄露碰到诈骗?她说,有啥可骗的,除非图我的人。
路上我骑着电动车,她坐后面,脑袋不时靠上我后背,左蹭蹭,右蹭蹭,搞得我心猿意马,险些闯红灯,后来她说,困死了。我才知道她在打瞌睡。我说,昨天播到几点?她说,别提了,一点下播,又跟大哥微信聊了俩小时。我说,你不是不加微信?她笑,架不住金钱的诱惑。又说,其实大哥还不错,受过伤的人,老婆出轨,做生意被兄弟搞,挺可怜的。我说,编故事吧。她说,管他呢,不说了,我睡会儿啊。说完,胳膊圈过来,双手在我肚子上盘了个扣,脑袋再次靠上来。春风和煦,路两边开满樱花。
回到出租屋,朱丽打来视频,接通,对面是闺女,她说,爸,我们要上网课。我说,上吧。她说,就我妈一个手机,她还要用,电脑你也拿走了。我说,那咋办?她说,我妈让你给我买给平板儿。我说,你妈人呢?她说,在旁边,镜头一转,我看到朱丽靠在床头,双手抱胛。我说,朱丽。她说,嗯。我咬了咬牙,你给她买吧?朱丽说,没钱了。面无表情。我说行,我买。想问问家里情况,视频挂了。随后发来个链接,一款挺火爆的平板电脑,标价1599。
买完电脑,我把微信支付宝口袋钱包银行卡全都检查了一遍,一共还剩198块3,及时在微信群抢了个红包,198块3变成了198块5。
第二天环卫公司招人,在路边栽树,有领导觉得樱花脂粉气太重,要用杨树中和一下。我报了名,想了想,给罗玉也报上了。我和罗玉分在一个组,我负责挖坑,她负责扶着树苗,一天干下来,手上磨了两个大燎泡,好在工资可观,有200。下午4点收工,我只想回去躺尸,罗玉却说,陪我逛商场去吧,买几件衣服。我说你这是发财了啊。她说,昨天大哥说我穿得太土,打赏了穿云箭,让我买衣服,今天看不到新衣服,大哥要跑了。逛了两家,都太贵,我提议去批发市场。市场受疫情影响,大半商家关了门,开门的也顾客廖廖,挨家逛过去,满载而归,连衣裙,旗袍,裤子,外套,大大小小十来件儿,共同特点是颜色鲜艳布料稀少。试衣服的时候她模样扭捏,我看得精神抖擞。
回去时她骑车,我在后座上挎着衣服包装袋,走到半路,拐了个弯儿,插进菜市场,买了袋50斤的白面,放在踏板上,车子摇摇晃晃,几次差点摔倒。她家住老城区,一溜儿平房,车子停在一扇黑漆大门前,她说,帮我把面搬进去吧。蹁下车,让我扶着,她去开门。院子不大,铺着红砖,缝隙里冒出草尖。三间瓦房,窗台下摆着几盆花,我就认识虎皮兰。我把衣服袋子放门口,去抬面,50斤比我想象中沉。她推开屋门,进门是客厅,三合板隔开,后面做厨房。客厅摆着木制长椅,有些年头了,边缘泛光;一个小茶几,电视柜,没电视。左手边房间里开着电视,在演《水浒传》,西门庆求饶,好汉饶我性命。武松说,还我哥哥命来。噗——手起刀落。我把面搬进厨房,靠墙放好,说,咋电视还开着,不嫌费电?不像你风格啊。罗玉抱着衣服包装袋,扔在长椅上,没说话。屋里有个男人说,谁来了?
吓我一跳。罗玉把我让到长椅上,说,歇会儿。对屋里说,一个朋友。屋里说,进来吧,也让我认识认识。罗玉说,看你的电视吧。屋里电视关了,嗓门抬高,你的粉丝吧?罗玉说,你咋那么多事?屋里骂道,操你妈,敢把野汉子往家领了!罗玉一甩手,推开屋门,涌出一股馊臭味儿,闪身进去,说,给你脸了?男人说,x你妈,是你不要脸。罗玉说,少给我泼脏水。男人说,去你妈的吧,白天不着家,晚上大哥长大哥短的发骚卖浪。罗玉说,傻x,有没有良心?我活该伺候你?男人说,x你妈的我用你伺候了?你不想伺候给我买瓶敌敌畏,我喝给你看,敢吗?我死了你爱到哪卖到哪卖。罗玉说,你妈才卖。男人说,x你妈!屋顶震荡,摔下来一只蜘蛛,在茶几上翻腾两下,迅速遁走。
我如坐针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为难,屋里扑通一声,什么东西摔落,罗玉喊了一嗓子,头探出来,满脸通红,对我说,快进来,帮下忙。我跑进去,只见一个赤条精光的男人趴在地上,蛆一样蠕动。男人皮肤雪白,屁股蛋子上一边一片红斑,肥胖,皮肉堆叠,脂肪好像随时会从他的身体里流淌而出。旁边有张单人床,上着高约十公分的床帮,半边被子垂下来,一个角搭在床下的尿壶上。壶里盛着多半下儿橙黄色液体。
罗玉说,我抬肩,你抬腰,先把他翻过来。男人一只胳膊压在了身下,另一只胳膊挥舞,滚蛋,不用你管!罗玉说,你以为我稀罕管你?弯下腰,两只手插进他的腋窝里。男人抓挠罗玉的手臂,说,松开,你他妈别碰我,恶心。罗玉说,什么玩意儿,你不恶心?炕上拉炕上尿。又看向我,别愣着了,你托他腰,我数一二三,一起向右翻。我只好横跨在男人身上,抓住他大胯,双手好像陷进一滩烂泥。男人说,操你妈小白脸,你别碰我。罗玉一脚踢在男人左肋上,说,傻x玩意儿,一,二,三。我俩一齐用力,男人在地上翻了半圈儿,身上肥肉忽忽悠悠滚起浪头。他平躺在地上,两条腿交叠,好像拧麻花,一只胳膊垂在身侧,另一只胳膊又去抓罗玉,我说怎么天天不着家,原来养了个小白脸儿。罗玉躲开他,双手叉腰,说,对,我就养小白脸了,气死你我就解脱了。男人五官狰狞,说,你给我滚。罗玉说,你让我滚我就滚?凭什么?这么多年我白伺候你了?再次弯下腰,手放在他脖子后面,对我说,你架他大腿,还是喊一二三,把他扔床上就行。我说扔就行?她说,对,怎么扔死猪就怎么扔他。男人说,你他妈才死猪,死母猪!我把他的两条腿摆正,曲起来,卡在腰上,说,好了。罗玉说,一,二,三。我扎紧马步,手下用力,轰一声,木床颤了三颤,勉强接纳下他的身躯。这比搬白面费劲多了。罗玉把被子抻过来,盖在他身上,说,消停会吧。从床头拿起卫生纸,撕下一截,在脸上抹着。她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添了几道血印子。男人安静下来,一只手紧紧抓住被角,喘了一会儿,眼睛里汪上来一团雾气,说,你走吧,别管我了,让我死了算了。
我退出房间,不辞而别,没一会,罗玉追出来,说用电车送我,我说不用,走着可以看看风景。向她挥挥手,独自向新城走去。拐出路口,樱花撞了满眼。
在日照最大的收获,是在临近告别时,写出了这篇小说。感恩一切挫折和磨难,感恩遇到的每一个在泥泞里向上生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