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与她的英语世界
从不觉得“浮夸”之于我家是一个贬义词,因为它总会让我想起我的妈妈。
母亲将儿女一手养大,也仍然会在某一天不免失落地发现,她的小家伙愿意将所有心事透漏给电话那头的人,然后一个转身对她说“没事儿”。而与此同时,要儿女去理解父母两倍于自己的人生长度,则难上加难了,就算有心也会半途而废。
好在我和妈妈都不曾因此气馁。
不理解就接受下来,在家庭生活里,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妈妈的英语不好,说是以前学过,但现在只记得“monkey”(猴子)和“crocodile”(鳄鱼)了。
我的小学一年级、四年级乃至初一英语课本,全都是从“ABC”学起,也就是说从头学了三遍。而几乎每一次,妈妈都会跟我说:“这次我和你一起学,你放学以后教我念英语”。而这件事很少能坚持过第三天,大人嘛,总有大人的事要忙。
有趣的是,妈妈自己便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但对于我弹琵琶只到二级证书的事竟然耿耿于怀。每当于此,我便瞟向我家衣柜上面那只被灰尘蒙住了的小提琴箱,心想姥姥让你拉小提琴不也是一样的?
但也只是敢在心里嘀咕,若是被她发现了,便有一千种你听都不想听的大道理要吼进你的耳朵了。其实,为什么一定要一口气跑完整场马拉松才算赢呢?小时候学了一半,那时候觉得不好玩就不弹了,现在长大了又觉得想弹琴,重新拾起来,我又损失了哪里,实在不懂。
在我上大学之前,妈妈都没有机会出国游玩。她对学习英语却一直抱有很大的热忱,同时,我也极度怀疑这种热忱只是流于表面,毕竟她连三天都没有坚持下来过。什么书本更是睡前读物,无论是多么难睡的蚊虫叮咬、蝉鸣燥热的夏夜,只要丢给妈妈一本英语书,她便立刻就着了。
我家附近的大学里来了一些外国学生,这让我妈兴奋了很久,好似“多年苦读”的英语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有那么几天,妈妈开始积极向我讨教日常英语,比如打招呼“hello,how are you?fine,thank you, and you?”,到后面甚至还有涉及买卖的“how much is it?”
我不禁将信将疑,这些哪里用得到呢?妈妈却信誓旦旦地说,万一留学生在菜市场买菜,和小商贩沟通不畅,她便可以帮忙翻译了。听得我一身冷汗。
终于有一天,妈妈异常兴奋地跑来告诉我,她在干洗店帮忙做了一把翻译。
我把妈妈问了一通才弄明白,原来留学生想去洗衣服,但妈妈大概只说了有限的几个词,“hello”“are you”还有“money”,而且“money”还被发音为了“monkey”。因为妈妈一个英文数字也不会讲,所以我十分怀疑她能帮到多少,极有可能是留学生感受到了当地人的热情但仍带着困惑走出了干洗店。
妈妈第一次出国行也终于提上日程。
在当地,我妈几乎是不厌其烦地拖拽我或我爸,来充当她和当地人之间翻译的桥梁。而且,在我表示不愿意代她翻译诸如“你结婚了吗?”之类的打听攀谈时,妈妈还会很不开心,觉得是我英语不好不会翻译。
最终,在妈妈几天热情的感染下,一个当地小山村的姑娘送给我妈一张6寸的生活照留作纪念。我对此非常推辞,因为在这个小山村里,拍照还洗照片必须要进城,对她是较贵较麻烦的。妈妈最终却收下了,好似很重的礼物,要我翻译了很多感谢的话语。但回到祖国怀抱不久,收拾完行李我把这张照片递给妈妈时,妈妈却又并不在意的样子,说这是外国鬼子的照片没啥好看,不要放在书柜这里。真是让我好气又好笑。
在上世纪改革开放时,爸妈正值青春岁月,一大茬朝气蓬勃见识了大开国门以后西方发达的花花世界,和之前从小到大的认知出现严重偏差,难免让那一代人中的很多人变得又卑又亢。
我想,我的妈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异国世界既有着过分的憧憬美化,又有着恨不如人的悲愤。这种矛盾也让她无法正确地对待英语——这一语言沟通的工具。
好在现在的我们,已经越来越了解外面的世界。
会自己开口用英语沟通自然方便,但在异国他乡碰到那些用电子辞典来砍价的大爷大妈,我也觉得非常可爱。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也许以后,科技发展到已经可以帮助人们在不同语言间自由切换,那我们生而为人,终于也可以放下一切包袱,仅仅是不带任何多余色彩地去欣赏天南海北的人文与景观了。
没有障碍,没有误解的世界,一定更有一番风采。
那时候,我还是会带上我的妈妈。尽管,她会在飞机上指着苹果汁,要我悄悄告诉她怎么念,然后再自己跟空姐说一声“apple ju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