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境|记恽圻苍教授
分明已离休,老觉不成熟。
难行愈欲行,悠悠不知愁。
这是恽教授写的一首打油诗,越走近,越觉得这就是他。
肖像艺术,在电子产品丰富和摄像技术不断提高的今天,无疑不是时下流行的,听说80年代以后,不少擅长肖像和人物画的画家们纷纷改画别的东西,更多关注艺术自身的形式规律和本体价值。但恽圻苍教授反而在离休后选择主攻肖像艺术和历史题材领域,这让我十分好奇。
最近,我才了解到,他是不愿背离自已所偏爱的东西,不想刻意去选择一条特别容易成功的路,而是想选择从自己过去所有的学习和思考中重新起步,去画自己想到和感觉到的,甚至于长期积压的东西。我特别喜欢他说的一句话,他说:“我认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唯有对自己向往的艺术保持诚实,才会心安理得,感到愉快和充实。”
难怪,他总是乐在其中。
我欣赏艺术,有时会去看展,在我的看展记录里,大多是以花鸟为主旋律,或那山、那水、那树,有意境之美的风景画,它们在我眼里,像一首首美丽的诗。而肖像艺术与历史题材专展并不常见----在我浅薄的认知里,画人物若是画得跟真人一样,像超写实主义,跟相片无异;若是画得不像,则背离了肖像画的本源和初衷。白石老人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要在似与不似之间取得一个平衡,那是很难的事情,况且,那一个一个的历史人物肖像,与我离得太远,很难引起我心里的共鸣,也是不太能够被世人记住的。
所以,我一直以为,历史专题与人物肖像艺术类作品大多是为了某种特定的任务而去创作的。曲高和寡,很难有自己的发挥与艺术成就,也少有人去专门研究吧。直到我遇见了恽圻苍教授,走近他,并看了老先生的作品,才感觉到,这恰恰是一个重要的概念,挑战的是大命题,不是所有人能理解。选择,需要更大的智慧和勇气。坚持,需要创作者的主体精神和审美好尚。
画布上,每一个笔触都烙印着画家的绘画语言,如果你能读得懂其中的情满胸壑,才能读懂恽圻苍教授。
画外功-心中有情
恽教授的画作,大多画一年或两三年,我曾经问恽教授,您为什么要画那么久,他说:“我可能有点“蠢”,触动时才能下笔,没有触动到不画,先搁着。”这句话从这位获得建国70周年共和国勋章的老艺术家这里说出来时,我被触动了。
是怎样的一种触动呢?共鸣吧,那一种内心流淌岀来的真实情感和从心出发的眼力。
比如作品《海妹》,是一次毕业班毕业创作时,恽教授到基层指导,日落时分,刚刚画完准备收拾画具,忽然发现围观人群中的一个小女孩很有一股子渔家子女的“野味”,立即找出一张画纸,仅用调色板上剩余的颜色,笔手并用,20分钟的时间把小女孩的形象捕捉下来,完成一幅油画速写。他说这种魅力就像“情人眼里出西施”,画面留下来的那一瞬神情,似能一直保持着新鲜的生命。
这种触动我能理解,因为写文章时我也会有这种感觉。有触动时下笔很快,而且很好,没感觉时创造感觉,有时好,有时糟糕,但触动的感觉很美妙。然而,我偶尔随性。
但恽教授从不将就,他为画好一张画,往往深入探讨。有时,读厚厚的几尺高的资料,如鲁讯,他把有关鲁讯包括作品在内的全部文献通读了好些遍;有时还不顾时间和成本,跑去事件发生地或相关信息收藏地溯源,收集他们的一手资料,反反复复研读。其中有一幅2010年的肖像画《成本华》,是他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抗日时期的中国女民兵被俘后,在日军刺刀面前蔑视微笑的形象,想到转瞬间,她的命运如何,遭遇如何,忍不住留下了眼泪,因而产生强烈的创作欲望。后听说四川宜宾的“建川博物馆”有原图片资料,二话不说,找去“建川博物馆”考察学习,直到最后创作了《樊建川与“中国壮士”》及《抗俘系列》等 。
这种触动,显然不是被动的等待感觉的到来,是行动力,是日积月累。我读过教授的文集,他说:艺术家的眼力远不是作画时进行的观察可以具备的,而是靠平时,随时随地长期观察的积累,是形象思维习惯的积累,也是观察与艺术实践相结合的积累,有了这些积累,才能培养出发现和分辨每一个对象独特之处的能力,从而感受到他的某种特殊魅力,产生想画的欲望和激情。我读后受益不少。
恽教授提到每天的任务安排时,说学习是一辈子的事,也是当下首要任务。 我忍不住问为什么?年近90岁的他很谦逊地说:“正是因为年纪大了更要学,要跟得上时代的发展。创作的过程其实是一个补课的过程,有些东西必须从头学起,要认真体会和认识隐含于新时代中的文化精神,所以日常学习的课题还是很繁重。”接着他又说:“学习无止境,需要给自己梯子,不断的学习、不断的研究、不断的作准备,才能够得上自己的目标。画画不只是画内功,更重要的是画外功。”
这番话让我十分惊讶,忽然感到,这画外功,才是一个画家的真功夫!这学习的梯子也搭进了我心里。
画内功-心中有诗
画外先动情,动情则画。画内功则靠实力了。实力的高低或主要取决于人内在精神修养和创作技术水平。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其笔触总是向阳而生的。
有人说恽教授的肖像画不仅画得像还美,我反复端祥,确实美在细节。一种从对对象的观察中所发现的美,那是他对对象美的认识和把握。恽教授从不故意去美化一个对象,也不照录,他视这种美为艺术格调,并将艺术格调看成是作品的灵魂。他说:肖像艺术作品作为一种艺术,应该包含三样东西:真实可信的对象;流露出作者自己所理解心目中的对象;从描绘的人物折射出时代。
所以,恽教授的画作特别注重形、色、神。在他看来,“形是一切”,必需证实是否找到了心目中的形才能进入油画制作。他不喜欢在油画表现上磨来改去,总希望画面保持一点新鲜的感觉和最初挥写的激情。也注重颜色的搭配,作品少有重复色彩,且很有质感。他更注重内涵,认为艺术只要涉及创作,就应该想到作品内涵。所以他画肖象作品,不仅要画对象的形,更要画心中的形,画出对对象的看法。这使他需要有大量的画外功,来了解研究被画对象和做反复勾稿等画前准备。这样的自我要求结果自然是难度加大,时间和所耗的精力更长。
肖像画小众,历史题材更是极其难攀登的高峰。它需要更加客观,需要发出来自历史的声音,需要传递新时代的思想。它不是所有人能够驾驭。大多数艺术家们静观现实和坚持理想,少有人走这条充满荆棘的路,因为它注定要被人们放大来挑剔,甚至可能永远不能被看见。但恽教授有如逆行者去热爱。在历史专题面前,他总是在寻找和表现真实。尤其关注在历史车轮前进的轨迹里那些转折时期的关键性事件和人物,比如他创作的《近代中国开眼看世界第一人——林则徐》等。我觉得这很了不起,至少体现了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家的历史观。
近日见教授,是在他的画室,他特别想和我澄清两个月前提到的,有情境的历史体验馆(“柏林墙”专展)是怎么回事,我听完才知道他是担心我的理解有偏差,不是怕我理解得太低,而是拔得太高,他说要去现场看才有真实的触感,他领着我去了工作间,看着那些未完全完成的大幅作品和极其简陋的创作空间,我心中之弦再次被触动。这位近九十岁的老艺术家,只想还原自身与历史题材创作的真实面貌,不取巧。这份朴素的真诚,着实不多见。
我曾好奇的问过教授:“您为什么要选择历史专题去深入?这是一个大课题,有许多困难和局限,比如年轻人不一定能看明白或感同身受;比如有一些历史题材很敏感……这里有很多难以解决的矛盾啊”他不加思索的回答说:“这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我忽然觉得是我附加了很多困难。是啊,这就是历史。连同恽教授的人生经历本身就是历史长河中的一部分,历史不是我们想怎样就怎样,谁能料得到呢。他这种淡然的心态,我深感敬佩。
对于后期展览,他也很平和。我看过一些恽教授的创作,他的每一幅画里都有故事和可以去生发的想象,他说:“绘画本身就是语言,不需要说什么,没有人规定一幅画只有一种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尺子”。是啊,绘画作品尤其是历史作品创作也是一面能照见过去、未来的镜子。每个人可以从自己的经验和学识出发,在画中寻找信息的渊源,去探索并打破边界,映照出更具自己意识的观看体验。
我问教授还要画多久?他爽爽朗朗说:“一直画,画到满意为止,尽管年纪大了,很感谢仍有不少朋友来帮他,支持他。如果有一天老去,没有完成,那是生命自然的过程,就像画室里的植物,终有一天成为黄叶后枯萎,轻轻摘掉就好。”这原本应是沉重的话题,他轻松的一带而过。我看着那满头银发,第一次觉得很好看,它们泛着珍珠的润泽。
离开画室前,看了看窗下那些植物,阳光下,它们依旧长青。
今读到苏东坡《东坡题跋·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我想起恽教授。
观摩恽教授的画作,想见他的为人处世,以及我作为晚辈与老先生的种种交流和请益。我想,我读到了他的画功,他心中隐藏的诗,更读到他的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