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他乡26

2024-06-10  本文已影响0人  林建明

《铜陵有个“和悦洲”》

铜陵的朋友给我发了几张照片,还有几条视频。

说是去了和悦洲,准备在那里午餐。还说,那里有大柴锅灶,可以烧大锅饭,自己带菜,约朋友来做。还说下次我若回家就请我到洲上去玩。一番话搅得我的味蕾潮湿潮湿的,压抑了一个冬春、快要发霉的思绪忽地荡漾起来。

我之前一直称它为“荷叶洲”,挂在嘴边叫了几十年,并且成为内心的一个地理标志。刚刚外出那些年交通不便,乘坐轮船去南京转车,顺江而下第一站就是大通。因为是夹江,狭窄的江面轮船掉不过头去靠岸,像巡洋舰要绕洲一圈,从东边夹江逆流而上才能停靠码头。那时尽管我没有踏进洲上的土地,但觉得它是一个邻居,没打过招呼,还算是认识的。发现叫错了名字是最近两年的事,从网上知道它还有个名字:“和悦洲”。

当然名字只是一个符号。

以前在我们老家,几乎每个人都有小名,也叫歪号,真名只是上学或填报什么表类才用。乡下人喜欢或者习惯了叫歪号,真名倒不一定有多少人喊,觉得别扭。

“荷叶洲”也就算它的小名呗,一个好听的小名字,想象一下美得不要不要的:涛涛江水之中伸展出那么一大块荷叶,亭亭玉立的样子,游人踩踏在荷叶上,是不是像滚来滚去却掉不下的水珠儿?还有,若是行走在荷叶的边缘,看波涛起伏,看日落月升,若是有雾纱朦胧,有没有身临仙境般的感觉?这该迷晕多少游客呀?

这两年迷上了文字,看到铜陵人吴华写了好多篇有关大通的文章,其中就提到和悦洲。说,清朝水师提督、湘军首领彭玉麟,认为和悦洲是天然的避风良港,遂在此练兵筹饷,并在洲上设立参将衙、厘金局、皖岸督销局等行政税务机关,又建成3条用麻石条铺成的街道和10条长巷,直通江滨。20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是大通和悦洲的鼎盛时期,被誉为“小上海”,上可达安庆,武汉;下可至南京,上海,乃至世界。抗日战争期间,日本飞机两次轰炸和悦洲,随后再加上国民党实行焦土抗战,和悦洲从此走向衰败,走向没落。

想不到一个平平常常的江中小洲竟然有这么厚重的历史。

和悦洲离我的老家并不远,也可以说只是一江之隔。童年时站在高高的江提上,头可以不歪,眼光朝东斜一点就描到和悦洲的轮廓,若是天气晴好,还能看到对面江边葱茏的柳色,婀娜的枝条;倘若在冬天,浮出来的洲尾像一条灰色的游龙,静静地漂在江面上。

其实在我幼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过一次洲上。在我搜尽了记忆库的角角落落,只有一点模糊了画面:我跟在父亲后面,去一个从未有过来往的远房表亲戚家去。我们沿着洲上的某条小道,朝着太阳下山的那个方向,边走边望,我觉得是行走在江边的沙滩上。这时父亲问一个迎面而来的黑脸汉子,我最清晰的一点记忆是他的右眼角有个小疤痕,像做包子最后捏的一个褶。巧合的是,这个汉子就是父亲要找的亲戚。

不知道那天晚上有没有尝到江鲜,这事过去五十年了,实在是不记得。

十岁左右还去过一次,那是夏天。我拽着母亲担子上的绳子,从老洲一个叫大窝子的江边上了挂浆机帆船,突突了个把小时,从跳板上下来,只在大通的江岸边折个身,又上了另一块跳板,这是去和悦洲的渡船。

那次回来,母亲贩了两大篮子的香瓜。

在我的印象里,和悦洲就是这样的本色,像一幅黑白照,没看到有什么绚丽多姿的风景,也许那时候的人们过于忙碌,忙东忙西,根本就不注意风景。我记得走出渡口,也是大片的圩区,甚至柳树都和我们这里江边上是一模一样的。

风景在哪里呢?

在铜陵买了房子后,过长江大桥喜欢走沿新大道,临弯处小拐没几里的路程就是大通古镇。但走了几年了并未小拐涉足过,更没想上洲上去一賭风华的念想。它像我路过的无数个景点,也像我一个楼面的邻居一样,擦肩而过而已。

去年初夏,我和一个同样是远方回家的朋友从池州归来,路过大通。脑子里念叨着吴华的文章,终于经受不住诱惑,拐弯去了趟古镇。

到了江边,停车,已是黄昏时分。高大的石牌坊下,拾级而下是缓缓东流的江水;东侧的岸边正在施工建造护坡,铺设人行道上的彩色路砖。

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向西,踩着麻石路面,走进了夕阳下的老街。窄窄的街道上行人并不多,有几个背着包的人大概和我们一样,也是来寻找记忆的。

我们走到了去和悦洲的渡口,本意是想去洲上住一晚,看洲尾的夕阳,看洲头的朝霞,如若有月色,漫步在石板老街上享受一下江风的气息也挺浪漫的。但我们被告知,洲上并没有旅馆,一切似乎只是我们的想象。

坐在木条长凳上,我们静观江水。此刻夕阳尚未落山,红彤彤地挂在江面上,远方的江水里也有一轮拉长了的红日,连同浩瀚的江水也被染成赤色,似幅巨形的绸缎正对着我们铺展过来,又顺着我们的身边滑过。几只江鸟驮着夕阳悠闲地在江面上飞翔,这幅大自然的美景,惊得我俩说不出话来。而对面的和悦洲,树形却渐渐朦胧,终究隐密于夜色之中。

我没有失落感,有这么好的邻居,总有一天会去拜访拜访的。

《编芦席》

从淀山湖边经过,不时见到一丛丛,一蓬蓬,一片片低矮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的样子。还有那风中飘忽的芦花,像把掸子竟然将记忆中编席子的点点滴滴,从灰尘中渐渐梳理出来,且愈发清晰。

儿时冬天,该收的收,该种的种了,农田里的活清闲起来。农民没有得闲,村庄更没有得闲。家家户户似乎都在忙碌着同一件事,就是编席,老家话叫“打芦席”。

老家铜陵江北,原属枞阳,沿江圩区以前多的是水塘,沟渠,还有荒滩,特别是江边的那片芦柴场,每个生产队都有份。晚秋初冬,麦子葱绿,油菜苗定棵后,芦柴就开始砍收了。

顶着呛人的北风,一梱捆芦柴挑回来或靠在墙边,或就着一棵大树,一圈一圈地围,勒着大树不让呼吸一样。完了,再用草要子绕着捆紧,当个宝物似的。

这时的芦柴虽然枯萎了,但生命的脉络里多少还有些水份。但有勤快的人家开始憋不住了,一梱梱地放倒,断料,飘散的芦絮雪片般飞舞,撩得嘴巴没处啄的公鸡扑着翅膀追撵,当发现受骗不能食用时,赶紧低下那高昂的头,擦着地皮左一下,右一下地摩擦,可怎么也擦不掉沾在舌头上的花絮。

按照尺寸下料断材的一般都是家里的大人,这不仅仅是怕小屁孩糟蹋了料子,明晃晃的斧头也多少有些沉,挨着手指头上上下下更不是好玩的。渐渐的,“呯呯”地声音在村庄上空此起彼落回响起来。

我读五年级时学会了编席。

芦柴变成芦席有个复杂缠人的过程,得用心去衡量,用眼去挑剔,用力去锻压,还要用智慧去拼接。它虽然没有精美的图案,人为地雕饰,但实实在在需要耐心,需要毅力。

切好的芦柴变成编席的篾片,先要用柴刀削尽它身上多余的包袱,枯枝,枯苞,哪怕下面枯死的根须也不留下一根。然后再用专制的工具将光滑的芦苇杆开膛破肚,其实只能是划开一条缝。你可以系上长围裙也可以短围腰,再干净的芦柴也会沾上岁月的风尘,利刀地削砍中难免会尘埃四起。

想想看,一大堆的芦柴,像一天天的日子,每一根都要用心伺候过,是不是很枯燥泛味?

枯燥的日子也是生活。

冬天无雪也有冰,那年头零下七八度是常事。泥土夯平的稻场便被冻得瓷实,光滑。大清早起床,将一梱梱长长短短的芦柴均匀地铺好,脱掉笨拙的上衣,拖上大石磙,“吱吱嘎嘎”声中开始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碾压。

芦柴是老家人的说法,其实是有区分的。端午节采摘裹粽子的叶子,那种叫芦苇,秋天时花絮稀疏,颜色灰白,像营养不良的中年人的头发,芦苇杆子皮薄空心,石磙压上去一阵“吱吱”声里就有开裂的“叭叭”声,多压几次芦苇就柔软起来,拖着大石磙就不费力气了;还有一种就叫芦柴,叶子窄且长,叶边有看不见的勾刺,极易拉破皮肤。芦柴圆圆的像竹竿,实心,结实。我记得幼时曾见过隔壁人家的墙壁就是用芦柴编制的,里外再糊上泥巴。芦柴花花絮细腻,雪白,不少人家摘下一大把的样子用来扎成掸子,像支特大号的毛笔,却只能清扫日久遗落下的灰尘。

我最怕的就是磙这芦柴了。

厚重的石磙从它们身上碾压上去,这些皮厚的家伙根本就无所谓,它们在石磙下面拥挤,再互相挨着身子滑来滑去,三趟五趟也没用,只有慢慢地,收短手中的绳子,再踏上一只脚,从粗的根部开始,等到它裂开了嘴,洁白的柴芯便挤了出来,一截一截,横七竖八地萎缩在柴下,然后再依次向上。

太阳出来时就不能再拖石磙了,再拖再用力也是徒劳,芦柴会被挤压到化冻后的泥土里。没有磙好的芦柴再经过用树段制成的木锤,一把把抓紧不断地锤打,锤打,直至变成柔软的芦篾。

我拉不动这沉重的石磙,是因为脚踩在圆溜溜的芦柴上会摔跤,石磙没滚,自己却变成了石磙。

所有的垫铺只为一张张芦席。

编席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大清早起床,坐在家里,其实就是坐在一张两平方多点的芦席上。阴冷的风从后门、窗、檐口的缝隙中钻进来,不仅强吻我的小手,还要从腰后面扯开的衣服下钻进我的后背,仿佛想要钻进心里,还有两边堆好的凉冰冰的芦篾,怎么也捂不热。我低头编织,双手紧扣,高高低低的篾片在眼前忽上忽下,舞动。时光,在身边静静地流逝。

记得我读初中那年(八一年)的初春,隔壁大爷听说后面的普济圩某处要芦席,风风火火地挑去了四十张(二百多斤)席子。回来时脸色苍白,虚汗淋漓,怀里揣的二十多元卖席钱还没来得及掏出交给大娘,人就倒在床上。大爷有肺病,出了大汗又受了风凉,这一倒下就永远没有爬起来。大爷走时才四十来岁,丢下大娘和七个大大小小的孩子。

也是那年油菜花开的时候,我家分到了土地。那片芦柴场随后也被瓜分,渐渐被开荒改造成了农田。浩浩荡荡的芦苇,连同冬日里的忙碌都成为记忆。

艰难的岁月里,我们的父辈就是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不屈的信念脚踏实地面对生活,也为我们树立了战胜一切地榜样。直到现在我“编席”的双手依旧没停,还在编织着一个又一个的日子,也为孩子们编织着一个灿烂的明天。

《另一半村庄》

“程家墩”是生产队的名字,也是一个村庄的称呼。从红旗闸边的江堤上向西望去,村庄被树木包裹,像一大团黑乎乎的森林。其实走进去,就发现它由三个小墩子组成端正的品字状。

中间有条大河,是村庄的心脏。

河东边的顶头横着一条人们日积月累踩出来的小路,到程家小墩时这一步宽的小道就成了分界线。线东是坟场,自南而北一大长条。每天,他们都要比村里人家先接受阳光的沐浴。

坟场里的树比村里的稀疏一些,却粗壮得多,以桦树为主;靠近吴家小墩这边以百果树居多,一棵一大团的墨绿,是村庄冬天里难得见到的绿色。高高低低的土坟就趴在树荫下,被长满勾刺的野蔷薇,蒿草密密匝匝地覆盖着。

土坟里睡着的大多数也是程家墩的人。

小时候我从不敢独自涉足坟场。虽然到了春天,那里盛开着村庄里不多见的粉红色、白色的蔷薇花。浓郁的花香不仅仅引来了“嗡嗡”哼的蜜蜂,扑闪着漂亮翅膀的蝴蝶,也吸引着一群衣着土色的孩子。我却离他们远远的,站在分界线的一侧远视,我能看到坟堆上被獾子扒开的深深浅浅的洞,仿佛能隐隐看到一堆白骨,我的心便开始收缩,那几天晚上便有恶梦,醒来往往是浑身大汗淋漓。

我不敢去的原因还源自于一个传说:离坟场最近的人家,腊底炒年货,到炒花生时夜已渐深,女主人忽地就见到木窗边伸进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似乎是向她乞讨一点吃的。女主人也算胆大,就用锅铲挑了一铲花生倒过去,没想到也顺带铲起了滚烫的沙子。一声凄惨的叫声后,伸进来的手不见了。

这个新闻第二天一早就传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也成了大河边洗衣洗菜女人的谈资。传说有名有姓,我拾鸡屎时从那扇窗户后面走过好多次。这个传闻便增加了我内心的恐惧,尤其到了夏日,小伙伴说能看到坟场里点点鬼火,助推了我柔弱的惧怕心理。

但我不得不去坟场,像不得不面对一条难以逾越的河流。七岁那年的冬天,奶奶的双眼在一个寒冬的早晨永远闭上,她被四个壮汉从村西抬进了村东。

奶奶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我开始走进坟场。为这个清明,父母已精心准备了好多天。因为知道家里拮据,母亲不得不拔些嫩草掺杂些米糠,想催家里为数不多的老母鸡下蛋勤快点。

清明节还没到,父母已准备上坟。一大早母亲就去街上,买回半斤肉,三四条小鲫鱼,在锅屋里准备饭菜。父亲在堂屋也没闲着,他细心地刮完胡须后,去锅灶里掏点青灰,寻一块平整点的地方洒上。再将买回家的裱纸裁成三份,一叠叠平铺在青灰上,然后一手握着纸冲子(园铁管,下面镶嵌着回字形的铁片),一手提着木棒槌,“叭叭,叭叭”依次在纸上敲下铜钱的印迹。

我什么也不用做,一会去锅屋闻闻那难得一次的菜饭香味,一会又看看父亲手中的活完了没有。待母亲将三碗菜,三碗饭,三双筷子摆放进一个大竹篮子里的时候,我知道就要去坟场了,当然不会忘记带上火柴。

三月底的乡下,村外的油菜花开得灿烂,村里的树枝上才懒懒地抹上点绿色。我跟在父亲的后面,像牛的尾巴,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在奶奶坟前,父亲指着左右隔壁的坟对我们说是谁家谁家的,像是在说一件并不遥远的往事。我们认真地聆听,虔诚地跪拜。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我就忘记了自己曾在奶奶灵柩前嚎啕大哭的模样。几个月的时间似乎让一个孩子变得成熟,我知道睡在家里是休息,睡在这里就不会醒来。于是我便知道,自己再也吃不上奶奶偷偷带回来的糖果,挨打时也得不到奶奶的庇护了。

后来每年的清明、冬至都要去,渐渐知道这坟那坟是谁家的祖先,就像熟悉村里的邻居一样。平日里,每当坟场有密集的鞭炮声响起,就知道又有人从村里搬到那边去了。有人去世,那是别人家的伤心事,我们没有体会,只知道跟着去看热闹。

父亲五十多岁时开始置办老屋(寿材)的材料,上世纪八十年代未他托人从江南购回了上等的阳山杉树,架空堆放在家里。他一直认为,在林家,活到五十多岁的人寿命是长的了,只是过了一年又一年,他的身体都硬朗得很。在他八十岁过生日时,我们回去才请了木匠师傅,赶在生日之前圆好了两副寿材。

叔叔(父亲的弟弟)去世对父亲的打击很大。在坟场,他站在墓穴旁见棺椁被泥土渐渐掩没,默默流下了浑浊的眼泪。次年冬天(二O一七年),父亲也闭上了一生没戴过眼镜的双眼。只是父亲没有睡进他精心置办的“老屋”,也没有抬进东边的坟场与叔叔为邻。因为殡葬改革,他被我们送到了村里的公墓。

这尘世,无所谓样样如意。

置身于丛林深处,能闻得到鸟语花香,触及到阳光雨露;置身于乡野能感受到人间烟乡,乡俗民风;村庄依旧是村庄,土地依旧是那块土地。 我,不再是少年,青春一去不返。

但无论漂泊何方,大地都是永久的故乡。

林建明,铜陵作协,安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散文集《走出村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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