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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

2019-03-17  本文已影响8人  冬米麦

(参赛作者本人发布)

寒露 寒露

01

书包砸在椅子上,手机塞在校服里,当顾木可推开面馆那片经食客们油腻双手的累年涂抹而愈见浑浊的玻璃时,他左手边的木桌上玻璃缸里的最后一只将熄的烟蒂正顺着晕暗的喑橙色灯光抽出最后一握烟缕。

顾木可空洞的眼眸聚焦在早已被污垢黯淡了的原本艳色的菜单板上,他的思绪随着他的声带的一次意义微小的颤动向着面店老板的耳膜进行了一次在过往几个月里早已被重复了多次的投射。他身后,乌漆抹黑的路灯和有点晃眼的街道慵懒地驱逐了星夜的光,远处的高楼溢出廉价的人造腥亮。

老板正在里屋汰碗,厨师应声执起了锅勺。顾木可的眼神透过一小扇狭窄的窗,落在掌勺那双宽厚而劲遒的双手上。他看见那双因长年弄勺而渐趋变形的大手在门外稀疏寥落的车声里和声摆动,勾勒出一个不可知悉的符号。他从肩上完全卸下几年来日夜的递归的对薛西弗斯的惩罚,以一种尽可能舒适的姿态瘫坐在这个小区街角的面馆里。面馆老板和厨师还在劳作,他们的名字他不知道。

面馆安居在小城偏西北侧的一隅,它门前的主干道在城市里冲刷出一条略显歪扭的泥迹。路上的行人迈着和与这古老城市的绵绵历史相符的迟缓步伐,低头呼吸着能为这里的人们增添几分闲惬的懒散的空气。面馆往东估五百米是菜场,晨昏或傍晚在这里,连同小城东北隅处它的同类一起,充斥着小城仅有的一点嘈杂;往西近八百米是本市存活了十年余的商场,把一点恰然悦止的浮华包裹在自己经由本市年轻而杰出的才能出众的著名设计师设计而成的怪异笨拙的外壳里;向南不到两百米是学校,据称是本市最好的中学,据称是本省前列的中学,方正的构造和广告牌上鲜艳的标语里淤塞着一点与小城格格不入的勤勉气息,透过半开放式的大门向着小城和路上的行人踌躇地炫耀,也不知道最后是谁嘲弄了谁;向北及北偏西愈一千两百米是新规划的开发区,与主城区紧密相拥,毛毯上的刺猬皮。静穆的小城不能如繁华都市般为腼腆的人们提供必要的隐蔽,年愈半百的人们间互相过着公开的生活,他们在如这家面馆般的几百座错落于城市南北东西的小餐馆里互相交谈,有如旧时搬着桌子在家门口吃饭。这些在过去几十年里历经着世界风云巨变和城东河水涨落的市民们,他们的画像,多半只能凭任旁人疑惑或戏谑着描摹,即使近在咫尺,落叶也不能窥探蚁穴中最羞涩的蚂蚁的轨迹。

当顾木可终于捧起那碗宠溺着让整间面馆都能浮漫着热气的面条时,敦厚的身影在门前移动,粗犷的手腕撞开裹着浓重油污的把手,皮实的大衣下摆披散,胸前只有上数第三颗扣子发挥着它的作用。面馆老板殷急地招呼他落座。

赵北城,熟客。

02

从面馆向南走三十步又三十步,有赵北城的小铺。铺子不大,门口折曲低矮的玻璃柜在常年潮湿的黯淡地砖上分割出狭窄的走廊,向里走,幽深的里铺锢囚了几只泛黄的货架,上面杂乱地堆砌着满满当当的几乎要让货架倾倒的日常商品。玻璃柜的斜上方,正对着门口,有一只老旧的电扇,一到江南热不可耐的伏暑便呜咽着吱嘎吱嘎地响。估二十年前赵北城早早地从国企辞职来这里经商,那时候开在城北的那家花店算是他最得意的成就。那时的花店有着远出于旁的店的气派,兀头兀脑地安在街巷的一角,淡季也总有人在门前簇拥。那时的赵北城估摸着三十出头,还没成家,每天一大早跳上绿皮车就去沪上进货购花。那时候这里还是个小县城,花也不好种也不好卖,赵北城习惯了自己跑大都市,挑挑拣拣,省的雇人于自己也心安。县城大市两头跑,赵北城开了眼,心气也高了。投股市,折了本,卖了花店,找了间租售的小铺,一个人倒也足够安身。过几年,店铺待得安稳了,赵北城这颗没多少才干却死不愿服输的心又扑哧扑哧地跳起来了。他要把小店装潢得和原来的花店一样素净,隔老远就能透过街角的面馆、街左的奶茶店、里街的馄饨摊和街侧新开业的手机店一眼望见;他还想着扩店,他要把隔壁的大饼铺也吃下来,大饼铺脏脏的,炉灶上落满了掸不掉的灰,扭歪了的塑料篓里的面团四季苍蝇都是常客,一年也没几个主顾,像什么样子。开大饼摊的老两口倒是不急不躁,子女在外头过活,开这个摊子不过找个活做。到后来,每天面都不醒了,一人搬一张长椅,沏一壶苦涩涩的粗粝得磨舌头的硬茶,互面着坐在屋头下,看那或三月或五月或八月的像掺多了水又刚醒开的面团一样柔韧的阳光,一点一点鼓胀在摊子旁,两个人就这么闲聊到傍晚,或终日相视无言,等太阳慢悠悠迟缓缓地就这么在拱筑的地平线上跌了个跟头,天就黑了。十一月或一月就不出来了,天气冷。江南的天气也真够恶劣的,赵北城从北方来,没事总要咒它几句。

有好几回,听着二老的闲聊,赵北城心里落了只酸柚,自己的店铺想做大,可惜多半是要落了空。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又没成婚,以后老了生活就更不见着落了。过了几年,总算凑活着,寻了个对象。长得不耐看,聘礼倒挺高。生的个女孩,长得和她妈一模一样。赵北城想,自从自己南下,十几年都过来了,也总算有个暖被窝了。没成想,铺里的生意是愈日见衰了。赵北城心里急,每天在自己的铺里兜着圈子打着转,一步一踱地在地上画着线和图,夏天就听那个电扇呜吱呜吱地响。赵北城想着,《芙蓉镇》说要唱一首恢弘的乡村史诗,这小城里的这小铺子里的这小电风扇,发着声,听起来可真像是个“时代的尾音”。

前天,赵北城摸索着让楼里的灯一层层呼咻着变亮,他站在自家的门旁,把小包挂在门把上,直挂得门把弯得像自己小时候在北方田里摸泥时看见的路边的幼嫩蓬鼓的狗尾草;他把左手伸进左兜,右手伸进右兜,再把左手伸进胸口鼓鼓的前兜,他把每个里兜都拽出来,一个个里兜充杂在含混了烟熏的迷乱的气氛里,鼓胀得像是赵北城前些年向着邻里吹嘘过的大话;他又用双手在腰间一个劲地摩挲,霎然发现自己的腰间已经膨胀得像前些天躺在自己店铺门前的那只毛发乌紫里泛着白点的死猫。他就在自己家的门前这么狼狈地待了许久,在深夜的楼道里发出窸窣琐碎的声响,直到家门渐渐漏出一条缝显出一点昏暗的羸弱光亮。

赵北城推开门,屋里瓷片和玻璃屑散落了一地,唯一一只残存的塑料碗在如暴雨后的多草泥地般芜杂破碎的木桌上肃静着,折射出因长年失修而熏黑泛黄逐渐明灭的、当年赵北城花高价购进的欧式的考究的顶灯的喑哑微光。赵北城看着面前这个四十四岁的女人,他比她年长了整整九岁,她也算是他十六年前凭大排场娶回来的。现在,她脸上每一块平日里显得有些累赘的饱满脂肪和干瘪肌肉在昏黄的灯光下拧出像他店里杂乱堆砌着的废旧塑料瓶般的怪异形状,默然流淌着的一道涩苦的泪痕在与之年龄不相符而格外苍老多褶的脸上勾勒出不规整的轮廓,几滴浑浊的凝冷液体从眼角胡乱地滴落在早已难以清洁洗净的秞蜡地砖上,头发凌乱在油腻的发髻上。他呆痴地望着这个看上去似乎陌生的女人,直到她用撕裂着的嗓音说出赵北城此后几天的梦魇:

“孩子走了。”

“死了?”

“离家出走了。”

“什么时候?”

“刚刚。”

“为什么不打我电话?”

“你×不接啊!”

赵北城看着这个粗壮的女人把自己推搡到客厅的的茶几上,他感觉到自己背对着茶几重重地倒下去,听着自己手边茶几上的小物件噼啪散落一地,又感觉到自己的鼻梁上像是被一个多肉的块状物体狠狠的撞了一下,脸上也被什么刮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痕,也许是指甲,那里像在出血,洇洇地布满了粘稠的液体。他觉得眼前有点黑,有个高高瘦瘦的小人扑哧一下倒下去,只有一盏吊灯明晃晃地亮眼。

他躺了一阵爬起来,问:

“东西谁砸的?”

“她砸的。”

“胡说,她从来不砸东西。你砸的?”

屋里好长时间就只剩下了一阵粗粝的啜泣。

赵北城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一晚上,在后来的两天里,他关了店,托人问了个遍,终日在街上游走,直到两天后的深夜他走进了街角的面馆。

03

面馆的门嘎吱一声,李三弄就撞上了赵北城。李三弄的胡子茬长得像农田里秋后的乱草,李三弄把汗涔涔的充着熏黑薄紫色的浊气吐在赵北城的后颈,弄得赵北城后脖子一阵戳搓的生疼。李三弄绕过依旧站着的赵北城,用脚踹开一张勉净的厚椅,冲着后厨用一种远高亮于城北钟楼清晨间鸣的粗粝声音大喊。赵北城的脑子里跟着呜嗡呜嗡地叫,像前时过年前孩子朝他店里扔了个响炮。

李三弄。李三弄。李三弄。李三弄。

李三弄早年是个农民,他叔、他婶、他舅,他爹、他太爷、他祖太爷,都是农民。他在农田里早晚晒了个透黑,黑过旧时煤炉里的碳灰。他没过二十就被家里人赶出来,也不知道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城里认识他的人都打听不到他早年的后手,倒是有不少后来认识他的人说他是个好人。他二十年前来城里纯粹讨个活计,混口饭吃。

赵北城第一次看见李三弄是在自己的花店,他拿着个碰水壶在花架上噗呲噗呲喷着水的时候,就看见门口停着一辆不老不旧的三轮,三轮顶上撑了个扁实、色枯茶的顶,车后的铁板上也用粗布遮了遮,两旁贴着红绿多色斑斥驳杂的广告纸。一个胡子拉碴的三十不到男人就倚在这上头,把二郎腿翘得老高,用翘起的二郎腿的脚尖抵住了车把,手里还攥着一只冒着黑气的烟纸黄蜡蜡的廉价香烟。赵北城后来花店倒了,就长进这种烟,李三弄是常顾。

李三弄第一次经过赵北城花店的那一天,他蹬三轮也有好几年了。三轮是旧的,是从一个旧货摊那里碰上的一个二手车主那里拿着一堆毛票换的,皱巴巴的毛票一把塞在人家车主手里,上面还沾着点结尾摊子上的油污,李三弄都嫌坍台。在没蹬三轮之前,李三弄就在这城里瞎七搭八地找活做,做了几年,总搭是活下来了。

后来李三弄骑了三轮,就老喜欢冲着赵北城的店门前去,在那里休憩、待客,扯一只烟,就拉开了洪厚的大嗓和过路的胡诌。李三弄长年累月的不洗澡,身上臭得街头吃人点心铺的烂猪肉的狗都要避着走。赵北城的店门前,花香,一股股淤拥的气打着卷漩就扑过来。李三弄也就在这里匿匿味。赵北城有时候嫌他臭坏了生意也总赶他走。待久了,他还能扯着嗓子唱起来,唱他还在田里时候的谣谚:

一阵雨下三亩地,

不用愁来不用急。

露满早稻拾华盖,

农活干到八十一。

也不知道最后一句是不是他自己改的。

李三弄的嗓子是副好嗓子,晴天唱起来整条街都听得比那几户暴发户家里的那几台黑白频闪的小破电视机里的声音还来得清楚。可一到阴雨天,李三弄一唱,它那抑郁塞厚、含混着一把煤渣茬子的嗓音滚动在泥漉漉的空气里,听着就像在人心里啊也塞了把煤渣茬子。暮秋之后,寒露之时,寒气涩抽,李三弄的声音听起来还总有点阴怖。

在赵北城的杂货铺开了之后,李三弄还跟着去那里买过一阵的香烟,后来不怎么买了,赵北城也就不与他打照面了。顶多有时候还能听到李三弄在街头吼两嗓子:

一阵雨下三亩地,

不用愁来不用急。

露满早稻拾华盖,

农活干到八十一。

再后来,没出路了,李三弄连三轮都骑不了了。他就又去东跑西蹿地卖苦力。有事没活就在街头走,整天一副闲人模样,成不了家,混到现在也有五十差一了。有时候也总去个地方找几碗面吃。

04

石磊裹着件厚重的大衣,缩在传达室的冰冷冷的木椅上,十月降温后的冷风毫不留惜地漏过敞开的大门下的几片单薄的门帘,像积洪大坝泄水一样泄进石磊宽阔露显的衣领里。石磊冷得庇佑在瘪薄裤腿里的肥硕的大腿微微地抖栗,他企图把整个脖颈都缩进已然敞开却又要被他的厚脖撑阔了的领口。石磊蜷偻着站起来,走出传达室,想去吃碗面暖暖身,还期望着不被巡逻的领班洞悉。

石磊推开门,见着赵北城刚要坐下,身体厚重地前倾,两只手臂交叉着托在桌面上,多肉的手指拧在一块,后脑勺的头发白了一片,短短的白毛硬得像田里烧着的呼呲呼呲把一拳拳深黑带褐的颗粒铺洒到高空的捆捆秸秆,突兀傲然从黑发里一圈一圈地戳出来。石磊向左看,李三弄正把整个人都后仰到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翘起的足尖抵住桌面的底板。再往里看,有个他不认识的青年,高中生模样,在玩手机。

石磊弓着身缓悠悠地坐下,一身肥膘在明沫泛溅的黯暖褐低的灯光里清晰可辨地晃荡。他缩着手默然坐了一阵又转过头去看向赵北城。他想起来今天早上赵北城有来招问过他自己女儿的事,给他顺了一包烟。他只说不知道,没留神。赵北城在他的目光里用手狠厉地托着头,上下揉搓着额沿那块突然兀起的硬肉。那块硬肉在赵北城的手掌里变得很窄很皱。赵北城的手机响了,他颤着双手摸索着把它从口袋里拽出来,差点就没接稳掉在油亮亮的地上,手机在他手里瑟缩着滑了一下,又被他紧命地攥住。石磊心里想,要是他那想从他手里逃脱的女儿能这样被赵北城重新攥住就行了。

赵北城推门出去,把单领衬衫下裸露的胸膛坦露在秋露时节凉意忽起的寒风里。石磊在里屋听见一阵含混不清的低语和两声沉重的深叹。赵北城推门,捧着自己那碗未吃尽的面咕嗦了两口,又捧起碗闷闷地喝了一阵。

石磊歪着头凑过去:

“寻着没?”

赵北城看着碗里的面,半晌才答话,跟着摇了摇锭重的头。

李三弄的腿肚子鼓起来,他把那双筷子横在面碗上,筷子上的油汤咕啦咕啦滴在褐返色的常年擦不干净的木桌面上。李三弄扬一扬手,前臂像个空心的沾着寒露的芦苇似的摆一摆,几丝烟灰就飞散着浮沉混沌地浸溺在了那碗他吃完了抿过一点唾沫的面汤里。他的喉咙鼓瑟着颤了一下,他头也不回就开始和赵北城搭话:

“散(音dzai)脱(音te)了么散脱了,又朆是一趟两趟了。耶(音ye,拟音字)歇额小人家啊,侪(音dze)是介箇额,东散脱个么西散脱个,否来赛否来赛。老赵(音zau)啊,侬耶歇啊覅寻了,寻么寻不着,寻来么活喫力。㑚囡儿(音neu'ng)么吔朆嬁样嚯,碰着恘人了么吔看朆上嚯。侬觉(音jiao,“只要”的合音)等了窝里相等么好了,伊觉(同上)喫朆饱饭、误肚皮了么总归会得回来额。侬几箇去寻啊,朆灵光额。碰着个种事体吔算(音sei)得上触霉头了……”

李三弄半句话还卡在喉咙里,头顶上就落了碗面条,那句毛毛糙糙的话也就像块卡在他喉咙里的硬锐石头,呲啦一下刮伤了李三弄的喉管,就势落下去,在李三弄浑浊的胃液里漾了一漾,又咕噜咕噜重新泛上来,变成了一句不应该写在这里的话:

“×那娘!”

他缓一缓,又跟了一句:

“赵北城侬砸(拟声字)瘟×”

(这两句话过于粗鲁,原本是不应该记在这里的。)

赵北城不答话,闷闷地走过去,给了他一拳。刚才李三弄发话的时候,赵北城就兀着头一声不吭地瘫在那里,捧着碗埋脸弓身狠劲地泯汤,喝得满嘴都是滑腻腻的油,把他这几天没打理干净的胡茬乱蓬蓬地绞在一块,成了一个拱起的脏碎的黏杂着一撒腥呛的烟灰和几点菜屑的小包。他不擦嘴,又把手边喝剩的几只啤酒瓶攥握着拧在手里,听着李三弄嚼着他的高亢的烟嗓一个人在那里嘀嘀叨叨,想了想,又把啤酒瓶放下了,托着手端了端面碗,用被烟熏黑并在不久前路边的台灯柱上磨破了的拇指稳稳地拖住了面碗的沿,提起来左右看似轻巧地斜了斜,朝着李三弄的方向,砸着一身这几天来有劲没处使的腱子肉,死命地把碗甩了出去。

赵北城已经两年没见着李三弄了。

面条随着身后飞沃跃动着的汤液疏解自己蜷曲的蛇鳗,在焦灼又阴涩的含杂着湿冷苦莲藕味的橙柚色的郁重空气里伸展出不规则的弧状轨迹,又在变成糊团状的一朵面结缔里冲散出沙参旱叶的幽香。一碗饱满多油的面汤自在恣睢地依靠着光滑的碗壁痛苦地渲漾,在一拳拳紫霾状的空气的羁绊下暂驻了一小捧封闭倔塞的形状,嗤笑着砸向一个凸起、耸立、圆滑、发际里满含着琐屑的混沌球体。面条落在头顶,面碗在旁面碎落一地,李三弄的头颅受了一击重击。

李三弄开始向赵北城不停地叫骂。赵北城径直踱过去,一拳把他捶倒在地。

石磊一直愣愣地待在一旁。刚刚他看见赵北城低着头喝汤,咚的一声把碗放下,两只腮帮子直鼓得像他这两天因反复琐舌和过度嘶吼而不断臃肿的扁桃体。赵北城脸上充塞了过多的郁怒的血液,变得红黑通透,不断肿胀。他执了执手边的啤酒瓶,放下了,终于端起面碗朝着李三弄尽力砸了过去。

面条飞得老高,直挺挺地落了李三弄一脸。李三弄跳起来,嘴里咕嚷了几句就被赵北城摔翻了,软趴趴地躺倒在地上,直像一条泥地里断了头的长虫。赵北城站在他声旁,伫在菜叶上的一条白嫩的肥虫。

秋露深,农虫清。

赵北城涨红了脸,去揪李三弄的领子。李三弄也红了眼,仰起身来用瘦长的手指骨节恶气地掐扼住赵北城鼓起的喉脖。赵北城的厚脖经脉拗成一缠枯槁的杂草,拧露着可怖的斑状纹理。石磊凑过去扯住两人的时候腕,发了力想把两个人拉开。赵北城想起来几天前石磊在自己店里顺了几包香烟,还赊着账,顿时一股滚沸的热气就冲到发际。他一把推搡开石磊,拽着李三弄撞出门去。石磊没站稳在面馆门口跌了个跟头,在脸上留了个花印,也跟着爬了出去。

顾木可在里角静静地目睹着三个人,把一筷子的面绞成一卷,提在空中,看着面条默默地散发出和暖的氤氲的香沉的雾气。

05

今天是顾木可的生日。

长假猝死后的返城返校的周二。

夜晚。

五小时前,透过阴冷云层的淡橙色手指在奔袭的长途客车的车窗上涂抹出老旧胶片的黯影,窗外十月初寒露节气将循的气氛里溶解了几成湿湿涩涩的寒鸦的轻哀。顾木可裹紧自己身上粗糙劣质却有些紧身的斑驳校服,看着前挡风玻璃上的水珠涌动着漫无目的的轨迹。

顾木可并不介意进行一次或是几次这样的独行,仿佛十几年前有些仓促的出生和自己也毫无关系,就和在他出生前两周就独自远去的父亲所认为的一样。对于顾木可来说,让他去回想一年前自己是如何狼狈地裹挟着行囊来到这座小城无疑是一种残忍,他偶尔也庆幸自己当初借着求学的事在接下去的三年里短暂地摆脱了和自己家乡那个小小家庭的联系,反正他也不想再和生母那个油腻肥胖又不免有些迂腐的新的配偶产生什么交集。对他而言,在那里或是在这里都呼吸着同样迟缓的空气。

三小时前,看着擦着斑黄外壁的冰箱里幽幽散发着腥臭的谷麦作物的合成品,应付着返校的顾木可的味蕾谢绝了双手对它的晚餐的馈赠。他把一大块将腐不腐的面包连带着一整杯霉变的过期牛奶扔在高高积起的垃圾桶里,自己坐在窄小坚硬的木椅上怀抱纷繁错乱的冥想,密集的云层的身后踯躅着星夜朦胧的宇光。

半小时前,顾木可拖着饥饿的躯体走下学校的楼,在零碎的街道上徘徊了很久,终于推门走进街角的面馆。面馆不大,落着暖沉的光。三十米外,寻不到孩子赵北城正在街头游荡,干完了一天苦活的李三弄在六十步外轻声哼唱,百余米外石磊披上笨重的保安服正准备换岗。

与此同时,几千米、十几千米乃至几十千米外,城郊的农田里,走向田野的嘴角的黄昏里,粒粒抽穗的晚稻侵沾了湿重垂草的露水,田垄间白日里农夫勤灌的浅水冲散了几点瑟缩的淤泥。入水的鸟燕轻吻了新生的蛤蜊,湿染了柚赭的天空拒绝了迁徙的群雁的回避。黄华的秋菊在噤蝉的痴望里臃肿,残落的荷藕在晨霜里怨息。

寒露

斑斑驳驳的秋,古旧的亘久的战栗的狂妄的猖獗的萧瑟的凌落的慵懒的稀疏的灰白的起皱的欢跳的喧嚣的嘈杂的躁动的慷慨的槁枯的新颖的退缩的明净的飘摇的酸辛的明媚的轻柔的混沌的富足的饥馑的虚幻的悲寂的隐匿的满溢的深邃的朦胧的明朗的傲慢的纷争的凄惘的惺忪灿烂的秋。

露秋之后,寒气涩抽。

门外,扭打着的三人在石砖地上引起错乱的声响,屋里独自端着面碗的木可垂下因长日的困乏而低落的眼眸。静谧的小城里只有音爆才能发出巨响,远处的高楼溢出廉价的人造腥亮,乌漆抹黑的路灯和有点晃眼的街道慵懒地驱逐了星夜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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