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医院楼道里,一盏灯忽明忽暗。已经凌晨一点钟了,依然人头攒动。面无表情的人们如同孤魂野鬼一般穿来穿去,步履匆匆。刚过花甲之年的赵福来面色如腊,刚经历一阵猛烈的咳嗽。此刻他无声地躺在病床上,望着昏暗的楼道,咀嚼着等待带给他的煎熬。
他一生中有过很多次的等待,但这一次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他觉得漫长,而且不安。他需要再等上几个小时,直到明天上午才知道诊断的结果。
……
黎明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洒在惨白的病床和赵福来憔悴的脸上。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好久才得以缓和。他无神地望着楼道,等待“白大褂”的出现。那盏忽明忽暗的灯,突然彻底罢工不干了,使得楼道变得更加阴森恐怖。
“医生,我爸的病情怎么样?”赵福来的儿子阿刚焦急地问。
“你爸咳嗽多久了?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医院呢?”医生皱着眉头,面色凝重,“你父亲肺部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保守治疗的话大概还有小半年的时间。”
虽然阿刚对这样的结果有所预料,但当医生告诉他父亲病情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如同晴天霹雳。“医生,还有别的办法吗?”
“还有一种就是放化疗,再加上进口药物以及住院护理,估计要三十万治疗费用。我们会竭尽全力,但不能保证痊愈。”
阿刚听到这里,猛地瘫坐在地上。医生那件白大褂,在他眼里不断放大,仿佛是不久后盖在他父亲遗体上的一块白布。
阿刚拽着化验报告单,迈着艰难的步伐走向病房,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人到中年的他又一次体会到生活的艰难。三十万,对于一个一年积蓄只有两三万的家庭而言,将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好不容易有了点积蓄,这两年又拿去帮儿子付了房子首付。一边是父亲的命,一边是极有可能的妻离子散。艰难的抉择带来的往往是巨大的痛苦。人很多时候,都是因为有选择而痛苦,一旦没得选择,索性就坦然听任命运的摆布,束手就擒了。
“孩子,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我这把年纪了,我们可别花冤枉钱了,这无底洞我们填不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赵福来看到儿子阿刚红红的眼睛,缓缓说道,并不时伸出无力的拳头敲打枯瘦的胸口。
“爸!”阿刚痛哭流涕,跪在父亲病床前,“我们会有办法的。要不让您孙女在网上筹钱吧?”
“可别这样,人家挣钱也不容易。非亲非故的,用别人的钱我不安心。医生估计也是吓唬我们,医院不都这样吗?我们还是回去想想别的办法吧。今天就出院。”
阿刚拗不过老父亲,含着泪同意了。
踏进家门那一刻,赵福来内心感到无比的踏实。他想,要趁着这最后的时光,好好看看这个家。
他来到楼上,看到自己的“万年屋”安静地盛放在那里。原先是有两间“万年屋”的,其中之一在几年前因为自己老伴出车祸亡故用掉了,如今剩下一间显得有些孤独。墙上挂着一支扁担,那是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的见证,他一直留着没舍得扔掉。逢人就要说上一番话,说说他年轻时英雄无比的样子。三十出头那年,他扛着一支扁担,去了繁华的都市。在那里,凭着自己的一身蛮力,打出一片天下。他穿街走巷,帮人扛东西,帮老板卸货,一干就是二十年。在这期间,他曾参加过当地人组织的掰手腕比赛,他是被一起跑江湖的兄弟怂恿去参加的,结果竟然一举打败了当时当地赫赫有名的“力王曹”,引得一片喝彩。就因为这个,每次提到,他都感到骄傲无比。这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就像他第一个儿子阿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他永远也忘不了。
赵福来渐渐从往事里走了出来,叹息一声下楼去了。
下楼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于是把儿子喊来,对他说:“你去把你胡清叔叫来,我找他有事要说。”
胡清是他们村有名的神汉,和赵福来年龄相仿,年轻时就备受青睐,如今经验更是丰富不少。尤其是在“招魂驱邪”这方面,备受附近十里八乡尊崇。
阿刚疑惑地对父亲说:“爸,您说您这病,胡清叔能行吗?”
赵福来扶着门咳嗽一阵,静静地说:“试试吧,也许真是邪气侵入我体内了。不然,就我这身板,前几年还好好的,不可能会变成这样。”
阿刚只好配合着父亲,对胡清毕恭毕敬,从堂屋搬来太师椅,搬到西边侧房。胡清老汉弄了一碗水放在水缸边,竖起三根筷子,然后来到太师椅前,正襟危坐,双手放在大腿外侧,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开始时,他还比较平静,不多久只见他骂骂咧咧,好像在与人争吵。嘴里不断说着:“你们滚远点,别来纠缠他!”一旁的赵福来父子,虔诚地跪在胡清的面前,默不作声,不敢惊扰正在作法驱邪的胡清老汉。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胡清平静下来,缓缓睁开眼,煞有介事地对赵福来说道:“福来哥,你们准备一碗米,我有用处。另外,我刚才碰到你母亲,她跟我说她在那边没钱了,阴兵在向她讨债。你近两天让孩子去她坟前上上香,烧点纸钱过去。”说完,他从太师椅上下来,去到水缸边看了一眼,喃喃自语:“果然如此。”
阿刚端来一碗米,递给了胡清老汉。胡清吩咐赵福来去床上躺着休息,而后对阿刚说道:“你跟我出去一趟。”
阿刚随着胡清老汉来到了阿刚奶奶的坟前。胡清老汉把米撒在他奶奶的坟上,然后把空碗交给阿刚,自己则双手做出掬水状,嘴里不断喊着“福来”二字,一路疯疯癫癫返回到赵福来家中。最后,他来到赵福来床前,双手摊开,将掌面放在赵福来的胸口。约摸五分钟后,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夜幕降临,赵福来在黑暗中微睁双眼。他的耳朵这时仿佛格外敏锐。他听到房梁上,几只老鼠窸窸窣窣,门外不多久传来几声狗吠。再后来,不知谁家的猫在屋外叫唤两声,凄厉哀婉,像是婴儿的啼哭。
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梦里,他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因为受到惊吓正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母亲摸了摸她的额头,忧心忡忡地出门去了。不多久,他被母亲的喊声叫醒,只见母亲正拿着一只碗,碗里的米已所剩不多。她一边把米撒在地上,一边嘴里重复喊着:“福来,回来哦!”直到将米撒完,她才停下。后来她蹲在地上,不知在找什么,而后兴奋地露出笑容,再一次出门去了……
赵福来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下床打开门,一股沁凉的晨风,带着湿润的气息向他扑来。他随便吃了几口早饭,迈着缓慢的步子来到了母亲坟前,跪在那里哭诉了一阵。而后站起身来,看了看身下的土地——他要在那里为自己寻找一处“宝地”,好让自己不久后安然长眠。
三个月后,赵福来的病情已经严重恶化了,咳嗽得更频繁了。那天下午,天空下着蒙蒙细雨,云遮雾罩,让人透不过气来。他把儿子阿刚叫到身旁说道:“估计是你母亲想我了,总托梦给我,让我去找她。”阿刚听到这里,转过头去,两行泪水从他无神的双眼里流了下来。
那天晚上,夜凉如水,赵福来没有开灯,而是点燃一根蜡烛。烛光里,他看到母亲和老伴在向他招手。也许是因为疼痛难忍,也许是因为不想拖累孩子,反正他没有任何犹豫,躺到床上,将前两天买来的一块白布盖在身上,而后将半瓶农药当作一碗烈酒喝了下去,结束了自己始终没有将“福”召唤而来的悲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