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一

今天姥爷突然离世。

21岁的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

有些茫然，也有些手足无措。

小时候不懂这些，还曾幻想，万一自己在葬礼上哭不出来怎么办。

可是今天，一听到妈妈的声音，我就哽咽了。眼泪控制不住要流出来。

明明一个月前还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突然离开了，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抓不住。细想还真是有些恐怖。

 二

姥爷是很固执的一个人。可能是一家之主当惯了吧，他对这些孩子们总是执着自己的偏见。

可姥爷待我最好。从不凶我，也不会说我一句不好。姥爷的爱很沉默，也比所有人都深沉。

姥爷是没有养老金的，很久了就只穿那一件衣服过春节。

可是不知怎么了，今年春节给我们十几个孩子都发了压岁钱。

我的最多。

即便只有200块，我也觉得沉甸甸的。

会不会，他早早就感觉到自己要离开，所以用积蓄留给我们最后一个春节。

三

小时候，总觉得姥爷很凶。皮肤黑黑的，脸色总是不太好。

我一直不知道姥爷叫什么名字，便去问别人。可是问了一圈，都没人告诉我。也许是当时太小，记忆也模模糊糊了吧。

不过，正因为如此，姥爷在我心里也很神秘。至今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据说姥爷曾是村里的大队长。嗯，就是书上说的新中国刚刚成立，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时代。

妈妈给我讲过，当时的生活有多艰辛。

每天都要早早下地，什么都顾不得。

家里的早饭，只能留给年纪还小的老大做。而别的孩子做完功课，就要赶去地里帮着大人犁地。

姥姥是非常精明能干的人。缝衣服，做饭，下地无所不能，而且什么事都能做好。她每天很累，却总能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但不幸的是，在妈妈上大学的时候，姥姥便去世了。

姥姥去世前说了很多胡话。

妈妈说，姥姥是累的。所以后来，她就变成了桌上的一张笑脸。

就这样，姥爷养大了家里这六个孩子。看他们成家立业，过上了自己的好日子。

姥爷一辈子的农民生活，其实很伟大。

四

我是不太与姥爷说话的。

以前是不敢，后来觉得有些远了。

要说姥爷的爱好的话，那便是酒吧。

以前去看姥爷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两条烟几瓶酒，再割上两斤猪耳朵凉拌，又下酒又有嚼头。

姥爷总是一个人喝酒。

人多了也是这样。

中午开饭之前，他必是要就着凉菜或是肉菜喝上几两。等到家里的男人们都围过来了，再同大家一起喝。

我从不在男人们喝酒的时候进门。但我想着，姥爷是不太可能同小辈们举杯同饮的。家里的大人们聚在一起，还是会稳重一些。

姥爷也不爱喝什么好酒。

最喜欢的就是，家门口小卖铺卖的二锅头。有时候是袋装的，有时候是桶装的。

通常我们带去一些好酒，都会被说又贵又不够滋味儿。

后来姥爷生了病，都是这酒作怪。

可是姥爷还是停不下来。家人也拿他没办法，喝了有四五十年的酒了，怎么能说戒就戒呢？

那时我已经大一些了，我常常会想，姥爷为什么那么爱喝酒，他喝醉了的时候，又会想什么呢？

也许，一个人太孤单了。

醉了会好受些吧。

五

对了，除了喝酒，姥爷还爱放羊。

我临走前去看他，他还跟我们说现在的小羊羔可贵了，一只要三四百。他到现在也没舍得买，一定要等几天跌价了再说。

他还好高兴的说，去年买的那只竟是怀孕的母羊，还生下了一只小羊，所以至今也没有杀它。

杀羊这件事其实算是这些家养的羊的归途。

年末总是这些肥羊价格最好的时候。养了一年的羊也要送去杀掉，一只也能赚七八百。

其实舅舅们都翻新了房子以后，就劝姥爷不要再养羊了。一年都要照看它，年末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

可是姥爷不。一定要在这个二层楼的小院里给羊圈一个家。每顿剩些饭菜给他吃，甚至羊都不吃糠了，要改吃我们吃的面片。

其实姥爷一点也不土的，正是因为他是农民，才让我看见很多别的孩子没见过的东西。

我见过以前房顶上放碾的厂子，小时候总会走那个神秘的台阶跑到屋顶去玩。

我见过玉米地，也和大人一起把收回来的玉米挽起来。

我见过以前结实的窑洞，冬暖夏凉的那种.储水的大缸子，夏天总是舀一大瓢灌下肚.烧着煤炭的炉子，用来烤馒头烤红薯最好吃了.还有烧火的厨房，还在里面炒过土馒头。爸爸说，在这里烧出来的菜怎么都好吃。

我很骄傲。

因为姥爷也教给了我这样的生活。

六

每次去看姥爷，总是能先闻其声。

姥爷整日都无事可做，经常就蹲在街门口，在屋子里放着戏，远远地都能听到。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等什么，听什么。

可我觉得他也许能过得更好一些。

姥爷后来的这几年总是和小舅舅闹矛盾。

其实小舅舅他们家待姥爷是很好的。

小舅舅家里算是穷的，也是农民却要养活舅妈还有两个孩子。舅妈很温柔，也有些内向，总是笑咪咪的说话。一个哥哥只大我一百天，性格向我舅妈。一个弟弟，小时候有些淘有些呆，现在却也是个有思想的大人了。

说起来，他们一家都是很好的人。姥爷就住在他家里，正厅让给他住，羊圈也给他留着，因为他也一直没有修整二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姥爷总是不满意，总是觉得大舅舅对他更好。

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要分给大舅舅。而小舅舅只能听他醉酒后胡言乱语大呼小叫。

为这事舅妈还曾提过离婚。但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舅妈胆子小，长此以往总会受些委屈。有时候姥爷太过分都要把一家人都骂哭了。

也是从那件事起，我突然觉得我的家庭也许不是小时候眼里那么和谐。

我开始觉得大舅舅一家人更爱耍嘴皮子做做表面功夫，到了关键时候倒真是淡薄了。甚至感觉连哥哥小时候为什么总是耍我们姐姐为什么那么爱说奉承话都能想通了。

而有时对待你真心的人，也许都是些直肠子，话很戳心，也会很暖心。

这件事后来波及了我们全家。我妈妈去劝姥爷，却被骂哭了。那一年春节我们谁都没过好。

再后来，事情也逐渐平息，一切和以前一样。

我们送去些好吃的，他都攒着，买个冰箱藏着。中午的时候，自己再小火炉上煮些吃的。有时下些饺子，也吃得很少。心情好时也会炒点肉菜，能接着吃好几顿。

我们送去些新衣服，他也不爱穿。总是穿着旧旧的衣服，好像是中山装的样式吧。记忆中姥爷总是穿的很厚，夏天也要穿些里面的衣服。有些衣服都破了，他还是要接着穿。我们都说多穿点新的，他总说舍不得好衣服都脏了，等下月再穿。

姥爷也不太爱出门。从前的时候叫他来城里吃饭逛街他一般都是拒绝的。可是最近这两年，他也开始慢慢出来走动。

今年十五还说要来城里看热闹。

这也是我后悔的一件事，为什么当时没陪他来。为什么从前没有跟他好好说说话。

姥爷一个人久了，也是有过一些事情的。大概在两三年前吧，和村里一个老太太看对了眼，要在一起住。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那个老太太品性不好。家人都不同意，这件事也就无疾而终了。

七

这大概就是我对姥爷全部的回忆了。

这些话，我从哭着写渐渐不哭，又渐渐写到哭了。

姥爷走了，我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也不知道和谁说。

我最不敢和妈妈说，因为怕她难受。

二十多年，我都不太敢去给姥姥上坟。因为每次二姨，三姨都会越哭越厉害，说些让人难过的话。

我没见过姥姥，也没有这种感觉。所以我们小辈总是要去劝着。然而我是劝不住别人的，我经常像傻了一样，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妈妈倒是不爱哭，因为我和她一样。

其实我是可以看出来的，她是憋着。总是憋着。

这个家里她是唯一的知识分子吧，很多事大家都来找她。久而久之，她就是很多事情的承担者。

或者说，背负者。

而我就是和她一样。

多数的情况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掉眼泪的。至少，不能在外人面前哭，也不能在依靠你的人面前哭。

所以，我怕面对她，怕她明明难受，却又不忍对着我哭。

说到这里，我还是很感谢姥爷的。

姥爷很倔，可是我妈妈也倔，所以我也倔。

没有姥爷，就没有我妈妈。而没有我妈妈，也就没有现在的我。

八

我很想知道，姥爷到底是怎么离开的。却又没人可问了。

不过，室友说，如果姥爷的离开是没有痛苦和煎熬的话，那也很幸运。因为没有化疗，喝药，住院和等死的悲哀，也不会让爱他的人先流干了眼泪。

这样也好，不过我却怕，是因为县城里的设备不好，技术不行。从来也没查出姥爷什么病，也没有抢救的能力。

这样，我会更担心我身边的人。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

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我都不舍得任何一个人走。

所以我才努力离开那里，找一个更好的地方扎根，也带他们离开。

梦想还远，我还要继续努力。

九

想了很久，在备忘录里记了一句话.

一个人孤独久了，走了也是一种解脱                                  愿您走得了无牵挂，也走得安详

姥爷，终于可以和姥姥的笑脸在一起了。

后记

我是今天才知道，姥爷是在地里被烧死的。

我想不通为什么去地里，为什么要点火，为什么就偏偏烧着了自己。有没有人发现，有没有人救他，有没有抢救到最后一口气。

我能想象到的，只有当时死去的那种痛。活活烧死的痛。

也许都是命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也必定有上天安排的死法。

愿诚心素食，愿此功德回向与他，愿生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