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耳
我喜欢那个住在村口的小姑娘。
那个身着翠色长裙,腰间系着淡黄丝带,脚上穿着绣花鞋,手腕戴着银色铃铛,头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那个眼睛水汪汪,终日脸颊粉扑扑,樱色唇瓣微张着喘气的小姑娘。
那个有着玲珑小巧,肉感十足,轮廓清晰漂亮,甚至每一处曲折都可称完美的耳朵的小姑娘。
我常去找她玩耍。她的母亲——一个高贵的寡妇——杨夫人不让她出门,也不放我这种“下贱的野小子”进门,所以我便翻进她院子里去找她。她家院墙很高,像城里富贵人家一般高,我不得不顺着墙边那棵年迈的槐树才能勉强进去。进去后,如果她正好在院儿里,我就可以看到她在石凳上不耐的看书,或躺在草地拔草,书索性甩在一边;如果她不在院里,我便要小心的潜进她房中,确认杨夫人不在,就悄悄过去捂住她那美丽的耳朵,一边感受冰凉与柔软在我手掌摩挲,蔓延,一边手指打开一个缝,凑过去说:
“猜猜我是谁?”
我也曾被抓获。那日不巧,杨夫人来抽查她的功课。我在柜子后看到了,本想如往常一般偷偷离开,却不小心碰到了柜角的青瓷瓶。
青瓷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明亮的声音,煞是好听。我被她母亲揪着领子拖了出来。那个平时清高而华贵的妇人破口大骂,说出的净是些土的不能再土,脏的不能再脏的低俗语言,与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大相径庭。小姑娘被吓得哆哆嗦嗦躲在一边,水汪汪的大眼睛恐惧的望着她的母亲。我心中怜惜,想过去抱抱她,却不料激怒了妇人,被她一个耳光抽晕在地。
待我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晌午。祖母正趴在我的床边,眼里半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半是我看不懂的愧疚。她的嘴唇张张合合,似是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却听得不清晰。我恍惚的摇了摇了头,一丝污血从右耳流出,淌在我红肿的脸上。
祖母含着泪为我清洗了污血,并小心翼翼的告诉我——
我的右耳失聪了。
“杨夫人一巴掌把郭家小子打聋了”的消息传遍了全村。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只要我走在街上,便可以听见议论。咒骂、同情、厌恶、八卦、幸灾乐祸……各种言语灌进我完好的左耳。我也不大在意,对失聪也无所谓——反正还听得见。反正我的右耳也不美,生下来便缺了一块。更丑些,也就那样儿吧。
我只关心她如何了。
再次见到她,是一个炽热的午后。我正躺在牛背上,听着吵闹的蝉鸣。她翠色的身影伴着铃铛声出现,烈日在她身上形成虚无的光圈,比梦境还显得不真实。这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高墙之外看见她——第一次是初见。她如我初遇她那日般跑的全身是汗,脸颊粉扑扑的,朱唇微张,小巧的耳垂也晕上了红。她踮起脚尖,摸了摸我右边的耳朵。
她说:
“以后,我来做你的耳朵。”
杨夫人的叫骂声渐近。她又伴着铃铛轻捷地跑回去了。只留我一人痴愣在牛背上,望着裙摆飘渺远去。
次日,她便与杨夫人搬出了我们村。
她一走,便再未出现过。只余模糊的翠影与美丽的耳朵在我脑中日夜回荡。我读书不成,也不甘于干一辈子的农活,便在祖母辞世后,跟着一个远房二叔跑起了镖。却不料一次经过林道,被一群所谓“威虎帮”的山匪劫进了寨里,做了杂役。受尽磨难,最终杀了帮主,自己做了帮主,花名“独耳”。那时我已进帮十年,其中艰苦,不提也罢。
山下县城的新县令吴老爷上任,我让帮里兄弟去绑了他的亲眷,给他个下马威。
我便如此,见到了她。
我一眼便认出了她,因为我恍惚间看到了那个扇我耳光的杨夫人。儿时若是与杨夫人有五分像,现在倒应是有七八分了。
她是被推攘着上来的。手下不知怜香惜玉,她尤其的狼狈。我打量着她——身上已不是翠衫,而是庄重的紫袍;手上的银铃不见了,只见两个孤零零的玉镯;高跟锦鞋取代了绣花布鞋,插满金银的云鬓取代了简简单单的羊角辫;五官还是那样的动人,只是不知是否搽了厚重脂粉,显得老气;耳朵还是那么美丽,只是左耳上戴了一个翡翠耳钉,显得庸俗——右耳空荡荡,许是推搡间耳钉掉落了。
她没有认出我来,只是用暗淡、闪着泪的眼乞求似的望着我。
我走上前去,命手下放开了她。我亲手解开了绑在她身上的绳子,指了指右耳,道:
“你还记得我吗,百兰?”
百兰是她的乳名。杨夫人觉着这样高贵,却没有想过兰花是最难养活的。
“你,你是?”她好像早改了名字,我叫起时,先是愣了许久,才懵懂的应道。
“我是郭安啊,茵茵。”茵茵是我专为她取的。也只有我会这般叫她。
“啊,郭安,郭泥子,是你!”她终于想了起来,似乎有些惊喜。不知是惊喜于见到了故人,还是惊喜于是我,她得救了。
又或许两者都有。
我拉着她去了我房中,与她聊了许多。她告诉我她们走之后就到了这个县里定居,告诉我她如杨夫人所愿,攀上了富贵人家——新县令吴老爷,告诉我杨夫人五年前就死了,死于肺痨,告诉我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告诉我吴老爷待她不是很好,常会打骂她……我们如儿时一般无话不谈,却总觉着缺了什么。不知是她变了,还是我变了。那个灵动活泼的小姑娘好像死在了岁月里。
“茵茵,你还记得我们儿时的约定吗?”末了,我问她。
“什么?”她似是忘记了。
“你说过,‘做我的耳朵’,”我握住她的手,激动的说,“茵茵,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你,现在还喜欢你。吴老爷待你不好,你就过来吧!做我的耳朵吧!”说着,我情难自禁的将头伸过去,亲吻着她那美丽的耳朵。
她却沉默了。头顶的金银发饰也如她一般不声响。
半晌,她缓缓的抽回了手,道:“儿时只是说着玩闹的罢了……这样,你先送我回去,给我三日,我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就过来找你。”
我便这样放她下了山。
三日后,她并没有出现。
我有些难过,又有些愤怒。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人?这样的环境可以让她变得与幼时简直似乎毫无相似之处?她怎么可以背弃我们的诺言?最后,我开始恨她。恨她,也恨杨夫人、恨吴老爷、恨我自己。
她的耳朵常在我的梦中出现。一会儿在空中旋转,一会儿安在我的头上。一会儿又戴上了耳钉,丑陋至极。我再也忍耐不了。我想,她应该兑现她的承诺了。
我让手下把她的右耳带回来。我嘱咐他们,要有礼貌,不能让她受辱。要给最好的金疮药,不能让她疼。
看,我是如此的恨她,却又是如此的爱她。
美丽的耳朵在行动当天的夜里便到了我手上。我把它放在了一个盛满防腐烂药水的瓶子里,终日挂在脖子上。我每天夜里,都要将它拿出来,轻轻按捏,亲吻。细细端详着这美丽的独耳,端详这每一处完美的线条,完美的形态,我仿佛拥有了一切。它填补了我身与灵的空白。
我爱这独耳,爱独耳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