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微澜║拆迁往事

拆迁的是内子家的老宅，如果追本溯源的话，确实有些年头了。

据说，内子的老太公与南通的张謇是过命的弟兄，当年行走江湖乐善好施，江浙一带颇有影响，殁后棺椁从浙江抬到南通，都是他早年接济之人所为，因为时值盛夏，棺椁里放了大量生石灰防腐，据说路上还抬死了两名壮劳力，到了南通之后，张謇亲自主持安葬，各地赶来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当时的场面颇为壮观。大冬迁祖坟时还发现了一块刻有其名号的墓砖，是当时从南通搬迁祖坟时特意带过来的，当时能有定制墓砖的并不多见，足见其当时的威望。

世态炎凉，家中没了顶梁柱，各种关系也就淡了，内子的太公举家现在的住地，建了几间草房，因为周边没有人家，为了安全起见，专门在后面和左右两面挖了河，加上前面一条大路，颇有些大家的气势。现在看来也是十分简朴，但与其他人家搭个草棚相比，那就是当地的豪宅，仔细算来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不过几经翻修，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但还是保留了当时一些部件和家具，还能看出其中桑海沧田的变化。

老宅的边上是新建的四上四下正屋和两上两下侧厢，说是新建的，也是三十多年前了。失散多年的内子祖父托人捎来了票子，老丈人精打细算，东奔西跑，硬是一个人把所有的建筑材料都备齐了，再请人建起了楼房，而且主房没用一块水泥楼板，全部是实木楼板，这在当地是绝无仅有的，内子家也成了八十年代最早一批过上楼上楼下生活的农民，这一定是老丈人这一辈子的高光时刻。

老宅拆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记得十年前就有这样的传言，眼看着左右前后的邻居都住进了新房，老丈人却一点也不羡慕，金屋银屋不如自己的“狗窝”，何况是自己一砖一瓦垒起来的楼房，不知当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每每说起建房的辛酸，丈母娘都要长吁短叹，好一阵才能缓过劲来。房子就是他们的命根子，拆迁无疑是拆他们的命，不要说是拆了，门都进不了，谈都没得机会坐下来谈，什么丈量、评估等等前期工作，都是趁着家里没人，外围毛估估了事。

拆迁的人也时常找我，我的态度十分明确，也经常劝说老丈人，但我知道，没啥用，不要说我这个外人了，连老婆儿子都不行，老丈人还时不时地和我探讨物权法、私有财产保护之类，一再声明，即使单位停你们的职，他也是不拆的。就这样，一年又一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分管拆迁的领导换了一批又批，拆迁队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老宅一直孤零零留在环境日益不堪的落乡处，虽然丈母娘经常唉声叹气、自怨自艾，但老丈人依然我行我素、忙前忙后，过着他舒心的好日子。

这样的日子随着东侧的楼房一天天变高，拆迁的阴影不可避免地笼罩到全家人的心头，老丈人不是个糊涂人，也知道拆迁是迟早的事，但从来不做搬家的打算，什么突击装潢、临时植树之类的歪脑筋，一概拒之门外，他不想占公家的便宜，也不愿意自己吃闷亏，什么经济发展的需要，什么安置政策的调整，什么强制拆迁的威胁，于他而言，就是对牛弹琴，他的心里自有一杆朴素的公平秤，他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这大概与老丈人的身世有关，他早年丧母，年幼时尚有家里雇的乳母陪伴，解放后不久成了孤家寡人，幸好有姑母搬来同住，靠变卖家产维持生计，成年后已是家徒四壁，一个人独自生活，什么事都由他自己拿主意，渐渐养成了万事不求人的脾性，好在他天资聪慧，是老三届之前的高中毕业生，论成绩和能力都是杠杠的，只是因为父亲的原因不能参加高考，等恢复了高考，已是拖家带口的人了，最后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但向来脑子好使，学什么像什么，而且一学就会，几乎没有他搞不定的事。

眼看着大楼进入了收尾阶段，但紧挨着老丈人家一侧始终无法收头，这才开始着急起来，最后又找到我从中斡旋，这次很给本人面子，答应坐下来商谈，虽然家里人有点分歧，但老丈人的主是谁也动摇不了的。拆迁办也是动足了脑筋，设身处地为老丈人考虑了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方方面面，什么祖坟的迁移、安置房的挑选、临时房的安排等等，甚至连搬家人手的事都提到了，老丈人知道拆迁已是大势所趋，最后还是签下了协议，大冬日子搬了祖坟，最后一回在老宅里过了个安顿年。

十几间屋子里零零散散放着很多东西，实际上值钱的东西了了，大的物件大都是丈母娘的嫁妆，有些好几年都没有动过，有些甚至是捡来的“宝贝”，但那样不是老两口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扔了那样都可惜，丈母娘连积下的鸡粪肥都不愿落下，但的确是很难寻觅的上好花肥，我和内子装了十几袋，用板车拉到了新的住处，再一袋袋垒起来，里里外外盖了好几层塑料纸，心里想着春暖花开关不住的情景，着实也美美的。

按照我的想法，所有东西整体打包，一次请人搬走完事，但老丈人坚持自力更生，七十多岁的人了，每天用板车来来回回地拖，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蚂蚁搬家的进度一点也不慢，几个大的物件竟然被他一个人运了过去，甚至搬到了三楼上，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我们只是双休日去露露面，也帮不上忙，还要让老两口好吃好喝的招待，真是惭愧。

不能请人，也不让我叫上朋友，所以只能挺着小身板硬上，每次都是腰酸背疼好几天。正月十四，我找了个装太阳能热水器的借口，直接叫了几个朋友过来，帮了我不小的忙。正月十五是截止日，在我眼里其实也没什么了，老丈人突然想起了楼上搁了几十年的预制板，非要拿到新的地方砌围墙用，说实在的，请人搬的人工费都不够。老丈人当然不会请人，自己借来了电动葫芦，架到梁上，一块块吊下来，再用板车拖走。

因为想着没啥搬的了，去了晚了点，老丈人一个人已经搬走了三块，去时看到这情景，心里直摇头，但只能上前帮忙，内子体贴我细皮嫩肉的小手，让我带个手套再动手，被我直接给拒绝了，活不会干，态度还是要端正，老丈人都光着手，咱就不能娇贵了。老丈人就像包工头，负责指挥操作，我就是个小伙计，楼上楼下，跑前跑后，老丈人心里一定很是受用。

其实拉车等重活还是老把式得法，他自个也觉得力气不减当年，但当天回到新的住处，他就一屁股躺在躺椅上，好长时间都没起来，一定是很累了，毕竟是年龄不饶人。我也想好好表现一番，最后一车四块水泥板，没等老丈人下楼，拖着就走，尴尬的是，过河的坝径前竟然陷进了泥里，前拉后拽，就是动弹不得，只好等老丈人赶来，两个人合力才拖了出来，第二天感觉肩上隐隐作痛，勒出了几条血印子，实在是丑大了，我哪里是什么干活的料啊。

拆房的那一天，因为有事情，没能去现场，听内子说，丈母娘打来电话，连说了好几句“扒掉了、扒掉了”，就像扒掉了她的心头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