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同姓,不能同行
“啪啪——啪啪啪——”下屋家的女孩定亲了,村里一上午都回响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儿子阴郁着脸,在床上躺了一上午了。烟头丢了一地。他妈偷偷进去看了几次,出来叹着气跟我说,他眼睛红红的,脸上湿漉漉的,八成是掉眼泪了。
“跟你一个熊样!”老婆嘟囔着走出去了。
儿子喜欢下屋家的女孩,那女孩看儿子时,眉眼里也透着欢喜。如今,她却跟别人订婚了。
只因为我们两家同姓且同村,这样的男女在农村向来是成不了夫妻的。
二十年前也是一样,我在我喜欢的女孩订婚那天,喝了个酩酊大醉,在屋门前胡言乱语,终究不敢冲过去大闹。心事却被村里人听了去,一传传了好多年。
老婆说我熊样,我能不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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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多前的天还是蓝的,大山还有路可进,水塘里还有水。牛和人可以在蓝天下、大山脚撒野,傍晚时分,牛和男孩还可以在水塘里玩水。不过,大胆的女孩才敢下水探探深浅。
男孩和女孩却不一起玩的,路上碰见了都要横眉冷对。但那一天以后,女孩于我而言,却有了不同的意义。
那是一个火红的傍晚,火烧云在天边热烈地燃烧。我们牵着牛背着篓子鱼贯走出大山。
牛和人照例是要入水泡一泡的。正当我们几个男孩戏水玩耍时,另一边的女孩堆里发出尖叫:“救命啊!小玲子在水里不见了,你们快来啊!”
我离她们最近,不假思索,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朝不时冒出黑色头发的地方游去。
靠近她时,她背朝我。我一把搂过去,紧紧环住她,奋力往岸边游。手臂不时碰到两团柔软,等我反应过来那是女孩的胸部时,霎时身体发软,差点丢开她,还呛了满嘴水。
还好伙伴们赶过来,一起把她拖到了岸上。她仰躺着,大口喘着气,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胸部的隆起强烈地吸引着我,我的身体起着异样的变化。
从此,那个少女的身影进了我的梦里。几乎每晚,一闭上眼睛,我就不可抑制地在脑海里把她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然后战栗着扑上去,急切又不知所措地索求着……
晚上她在我梦里,白天她在我眼前。我俩同在镇中学的初三班。以前我从没与她同行上学过,自那以后,我每天都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后。教室里,我总能越过人头,准确认出她长长的马尾。嘈杂声中,我也总能捕捉到她软软的声音。
暑去秋来,冬走春至。春天的油菜花香里,她与我一前一后走在通往学校的铁路上,铁路没有尽头,好像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她不时侧脸偷瞄,或装作不经意回头,脸红红的。她也是喜欢着我的,我确信。自此,我知道了有一种感觉叫幸福。
我们却还是很少说话,男孩女孩泾渭分明的相处模式我很难打破,否则会被笑话的。只在放学路上的水井边洗带饭的搪瓷碗时,我才心安理得地等她出现,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无非是“今天你带了什么菜”,“碗洗不干净可以用井边的沙来擦”,“我帮你洗碗吧”等。
那样平静对话的背后其实暗潮涌动。当时刚学李白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两小无猜的两个人不就是在井边玩耍吗?跟我俩是一样的。
老师说这是爱情诗,为着“爱情”两个字,我心里激动得厉害。有时她说帮我洗碗,递碗时手指相碰,我心跳得更是猛烈,那种叫幸福的感觉再一次包裹着我。
说来遗憾,这么多年过去,这种感觉,我就跟她有过。后来我俩互表真心后,她也说,那个井边的场景她会记一辈子,还有那条走过的铁路。
我们就这样悄悄地好着。我们也只能这样悄悄地好着。我想过长大后娶她,可我感觉有一座大山挡在前面,怎么也越不过它。
-2-
那时的我清楚地记得,村里曾经有一对同姓男女,两情相悦,好得忘了当地习俗:同姓男女是不能结婚的。男方让父母去女方家提亲,男方父亲旋即取下大门栓,劈头盖脸将男孩一顿痛打,说他怎么能动同宗女孩的心思,简直忤逆到顶,丢祖宗的脸!
女孩家得知消息后,也将女孩锁在家里,轮番教训她,母亲骂她不要脸,怎么能去伺候同一个姓的男人。父亲瞪着眼说还要与那人有来往就打断她的腿!
这两个人可真是勇敢呀!有一个晚上,他们逃走了。三年来渺无音讯,三年后,他俩带着一个小女孩回村了。
男方家勉强接纳了他们,可女方父母仍然对此怒不可遏,路上见了女孩都要揪住骂几声。村里的老人轮番到男方家里,让男孩父母劝他们分开。村里的女人集体孤立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村里的男人毫无节制地调侃那个男人。
在旷日持久的反对中,男人渐渐生出了羞耻心,慢慢倒向了根系祖宗那边,与女人生出了嫌隙。女人日益枯萎,最后丧了志,失了心,在一个雨夜,男人打牌未归之际,抱着农药瓶子咕咚了大半瓶。等男人回来时,身体已冰凉。
这些情景,都是后来从我娘和婶子们聊天时听到的。
但是,有关他们的一幕却深深烙在我脑子里。
就在那个清晨,我和死党上学经过他们家,他家侧面耳房的门被卸下来了,房中间有一个罩着白布的身体躺在门板上,只露出惨白的两只脚。我隐约明白那是人的尸体。
虽然我们才几岁光景,可那种惨烈与恐惧强烈地刺激着我。我们惊恐得牙关打战,好长时间都不再敢走那条路。
那个男人倒是后来又娶了个驼背的老婆,可整天阴沉着脸,再没见他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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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每当我对那个扰乱我心思的她想入非非时,我脑海里会不时闪现这些片段,热切的心便会冷却半分。
虽然初二时,老师已说过,法律上规定,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不能结婚。那意味着,只要我们没有共同的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我们是可以结婚的。
我悄悄打探过,她与我同辈,只有共同的高曾祖。
可我们村的那对出逃的同姓男女根本就不是近亲,也不知得往上追溯几代才有共同的祖先,但村里人的反对声还是那么强烈!
“为什么同姓不能结婚?”那时我曾大着胆子问母亲。
“哪有为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啊!同姓人五百年前是一家,一家人怎么能结婚!”母亲边纳鞋底边回答我,还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转移话题。
虽然那时已是20世纪90年代,可那件悲惨的事情就发生在80年代,也才过去十几年。看来习俗沿袭的力量还是很可怕的!法律离我们那么遥远,哪管得到这民间习俗!我热切的心不禁又冷了半分。
到高中时,我俩还在一个班。她越发好看了,浑身带着磁铁般吸引着我。我们传过纸条,写过书信,可我从不敢约她出去,怕失控的自己做出不该做的事情。
我一边偷偷地欢喜着她,一边又不可抑制地害怕着。她也时常热切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等一个承诺。她又时常冷落着我,那对同姓男女的故事流传很广,她肯定知晓,也生了我那样的顾虑。
我的死党了解我的心思,曾不无担忧地跟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俩都姓刘,刘对刘,没理由!按辈分,她是你妹妹,你就放过她吧!再说,你不记得那个惨死的女人了吗?那些封建余老可都还活着!”横亘在我面前的那座大山似乎更高了,我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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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患得患失中,我与她都没能踏进大学的校门。自此,我俩走向了不相交的两条道路,一如上学那条铁路的两根铁轨,永远无法会合。
她被她父亲安排到亲戚那学做赤脚医生了。临行那个晚上,我大着胆子约了她。在那条铁路上,我鼓足勇气,第一次拉起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我们紧抓着手,说着话,快步又整齐地踩踏着一根根枕木,似乎一停下来就会犯错,犯我们不能承担的错。
月亮亮得晃眼,照得她唇边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我燥热得很。那条铁轨,真希望它延伸到天边。可终究,我们还是在露水打下来时,回到了村子里。
我们什么都没说明白。
我去了广州打工。在珠江边的爱群大酒店,凭着不错的长相,我成了一名餐厅服务生。金碧辉煌的酒店,时髦泼金的客人,让我眼花缭乱,如坠天堂。可漫长的加班,不规律的睡眠,还有狭小拥挤的酒店宿舍,却让我如入地狱。
我时常地怀念家乡那个安静的小镇,还有横穿小镇的那条铁路,铁路披上月光的模样真是迷人。那双交织的手里汗湿的热度,一次次袭击着我,让我心脏位置生出近乎眩晕的潮热。
可我什么都没有做。
不对,我写了很多的信给她,收在了行李箱的最底层。只等有朝一日,我混出了头,我要带她逃离那个地方,在她耳边一句句读我的信,我的相思。
年底的酒店餐厅异常火爆,我脱不开身,更为了那多出来的许多工资,我选择了留在广州过年。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那个信件会被莫名拆开的年代,我只写了一封问候的信件给她,仍然没有提起我们的未来。等了许久,她没有回信给我。我的炽热渐渐冷却。
两年后,我还是服务员。
年底,熬不住,我踏上归程。看着火车行走在铁轨,我百感交集。那个熟悉的身影,仍然那么鲜活地在我心里。无论如何,我要去试一试搬动那座大山,也许,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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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回家后,我却找不着她了。死党也从杭州回来了,我们一起去她家串门,她妈妈喜滋滋地告诉我们:“小玲子去男朋友家过年了,他们初八订婚,到时来吃糖哈!”
我勉强讪笑,死党用力搂着我肩膀,吹着口哨把我带回了家。我定定地盯着房顶,一夜不曾睡去。我不知该流下什么样的泪水,悔恨?恼怒?痛心?我也不知该发出什么样的呐喊,无助?无力?愤怒?其实,我就想把自己狠狠揍一顿。
初八那天,我终于见到了她。明媚娇羞,典型的待嫁姑娘。她也看到了我,在我眼神里停驻了几秒,红了眼眶,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我迅速擦掉夺眶而出的泪水,飞奔回家,用打火机点着了压在箱底的信件,在烟雾缭绕里,我苦笑。四十几度的米酒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一口气,我喝了大半瓶。
然后,我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们说我说了好多胡话,我不管了,反正我说的是酒话,算不了数。
二十几年过去了,我的话还是算不了数。就在一年前,儿子和我透露心思,思及当年的遗憾,我带着礼数周全的礼品,给儿子去下家屋里提亲。
“刘脑壳你怕是活久了吧,你儿子和我女儿同一个姓,共一个祖先,怎么可能结婚!你自己闹的笑话还不够啊!快快快,把东西提回去,莫让别个看笑话。”那个我曾经的死党,笑嘻嘻却又冷冰冰地说着,把我推出了家门。
儿子瞬间颓了,拖着行李箱,一走就是一整年。飘雪的年尾,他回来了,却也迎来了心上人订婚的鞭炮声。
噼里啪啦的炸响还在继续,我憋屈得很。于是走出了村子,地上已有薄薄的一层雪,那条铁路仍然忠实地卧在那,两边铁轨在雪雾里无限延展着,没有尽头。大片的雪花里,我似乎看到了曾经的两个少年,牵着手,嬉笑着朝我走来……
因为同姓,不能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