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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〡那些夜的幻境,挣脱很难

2023-07-14  本文已影响0人  浮生长乐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43期“幻”专题活动。】

那段时候,卉安的白天和夜晚是彻底割裂的,二者之间有根泾渭分明的界限,她不知道哪个状态更真实。

多数时候,卉安觉得白天是幻像,因为要带上微笑面具,穿上充气铠甲,走到人群中,像舞台上的演员粉墨登场,假如自己不是真的,那她所在的世界会是真的吗?

但,有时候,卉安又觉得夜晚才是幻像,因为在夜里,她可以垮下来,像条洗旧的毛巾一般瘫在床上,头脑里拉扯着的思绪带给她的痛楚,让她仿佛浸在冰水里,难道这种感受会是真的吗?实在没有理由这么疼痛,所以这痛是幻像吧?

辗转反侧的黑夜里,卉安大睁着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想,想自己是怎样变成这个样子的。

01

卉安一出生,就被父母送回外公外婆的身边,长到14岁,才被接到省城读书。

外公家在县城边上。八间瓦房的院子很大,有种着辣椒、黄瓜、梅豆、西红柿的小菜园,有靠墙圈养着几只鸡的木栅栏,有木香藤和葡萄架,有樱桃、香椿和秋天的一树桂花,还有种在墙边爬到厨房顶结的大南瓜。

院子里的植物挨挨挤挤,热热闹闹,就像卉安小时候外公家的氛围一样。卉安有三个舅舅,两个姨妈,他们那会儿充满活力,院子上空常常飘荡着响亮的笑声。

外公还没退休,每天骑着大梁自行车上下班。黄昏时候慢悠悠地刚到巷口,就开始按铃铛。卉安像小旋风一般卷出院子,总能从车筐里掏出一点好东西,那是只带给她一个人的。

有时是一把栗子、一个烤红薯,两块糖;有时外公下乡会给她带回几个青麦穗、玉米秸,麦穗放在火上燎糊外壳,搓出冒着热气的麦粒,有嚼劲,香又糯,玉米秸剥掉两层皮,里面的嫩芯一吮,甜丝丝的。卉安坐在小板凳上歪着头啃,一回头,外公外婆乐呵呵地看向她,眼角的皱纹是里满是慈蔼。

那时,舅舅和小姨也喜欢给她带东西,蝴蝶、头花、哆啦A梦的贴画、彩色的橡皮擦,连舅舅带回家的女朋友都会笑嘻嘻地给她扎满头的小辫子,后来,这个姑娘成了卉安的大舅妈。

日子过得太幸福,所以每年春节,爸爸妈妈带着姐姐回来过年的时候,虽然亲戚们都说姐姐在省城过好日子,卉安心里并不羡慕。晚上有外婆搂着睡觉,白天在屋前房后疯跑,就让她心满意足。第一次因为爸爸妈妈的问题苦恼,是幼儿园的六一儿童节。

别的孩子都是妈妈陪着到幼儿园过节,只有她是被大姨牵着手参加幼儿园运动会的。大姨俏生生地甩着两根麻花辫,背着她比所有的妈妈跑得都快,跳得都高,赢了一根又一根的棒棒糖,可是,好几个小朋友问她为什么不是妈妈陪着的,说她耍赖。

卉安美滋滋地含着棒棒糖,讲给外公听,外公摸摸她的头,摇着大蒲扇:“我和外婆太喜欢安安小宝贝,就把你留在身边陪我们啦,安安想妈妈了吗?”

卉安摇摇头,她不想。不想爸爸也不想妈妈,他们就像街上的叔叔和阿姨一样陌生。每年妈妈回来的几天,要搂她睡觉,她都很想哭,得抱着外婆的枕头才肯爬上妈妈的床。大家都给她讲一样的道理,说小孩子当然要跟妈妈亲。

六岁那年,卉安有了第一个小表妹,她常跑去大舅妈的房间看表妹,偶尔伸手戳戳她嘴巴里吐出的泡泡。有一次,她趴在表妹的床边半梦半醒,听到舅妈和小舅妈说悄悄话,她们说如果卉安是儿子,肯定不会被丢在老家。

这句话不知怎的,被卉安锁进了心底里,她谁也没问,谁也不说,只在心里悻悻地想。上了初中之后,卉安才知道爸爸和妈妈都在省城的正式单位工作,只能有一个孩子才符合政策,否则就要被开除。生卉安那年,妈妈刚出月子就赶回省城,生怕人家知道她还有个小女儿。

02

14岁那年,妈妈拨了一通电话说,卉安的户口有了,要她转回省城去读书。

这个消息把卉安砸蒙了,没有高铁的年代,从省城到外公家,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山高水远,卉安想想就觉得眼眶发酸,抱着外婆不撒手。

外婆也舍不得她,逢人便讲安安要走了,要到她妈妈身边去读书,她成绩好,别耽搁了,回大城市总是好的,外婆仿佛在这絮絮叨叨的诉说中实现了自我安慰,然后就扶着腰站在灶台边做各种卉安爱吃的饭菜。

外公退休那年,卉安上小学二年级,他习惯每天下午坐到巷子口的大树下喝茶、择菜或者摇蒲扇,远远看见卉安的身影就站起来,等卉安走近,从她肩上把书包卸到自己手里,一手书包,一手板凳,一起回家。

外公看卉安一说要走,就眼泪汪汪的,于是和爸爸妈妈在电话里打商量,看能不能再等一年,等她初三毕业,如果能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就让她留在老家读书。

但初三那年,外婆的身体忽然变差,住了两次院,外公天天陪床,大舅妈和小舅妈轮着照顾卉安,卉安考上的是另外一所市重点,不是最好的那所高中。

暑假里,外婆因为心脏不舒服,又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卉安每天送饭,穿过县医院的病房区长年开着日光灯的走廊,一站到病房门口,外婆就像有感应似的看见她,浑浊的眼睛瞬间亮几分。

那天中午,太阳火辣辣地悬在头顶,卉安从医院出来,找了公用电话拨了妈妈的小灵通。她说不想去省城读书,但妈妈想也不想就否决了,语调轻快地说,已经帮她找好了复读的学校。

卉安使劲咽了口唾沫,声音打颤,“你想过我要是走了,外公外婆怎么办吗?”

舅舅们结婚后陆续买单元楼搬走了,大姨嫁到市里去,小姨在外地读大学,房子和院子忽然变得大了,只有客厅的老式挂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转,转出一圈圈的空寂。

妈妈在电话那端“切”了一声,音量抬高,说出的话又尖又利,“你小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嘛?难怪考试成绩不理想。”

然后,电话挂断了。

卉安握着听筒在电话亭呆站了十几秒钟,热乎乎的风黏在身上,让她感到双颊火烫,巨大的、不明缘由的羞耻充斥在她的内心,她那时尚不能分辨这种感觉是由于体会到妈妈话中的嫌弃。

初三那年暑假的每一天都是卉安的倒计时。

14岁的女孩已经开始怀念过往,有时想想小时候院子里的喧闹,有时蹲在外公的大梁自行车前转着脚蹬发呆,有时也搬着板凳坐到巷口的大树下,设想外公以后再也等不到她背着书包归来的心情……,每次太阳落山,她都生出一阵焦灼,却无人诉说。

舅舅和阿姨很会给她讲道理,说女孩子青春期最好有妈妈在身边,说大城市各样的好,没有一个打算成为她的说客,他们说的舍不得真的只是说说。

随着表弟表妹的出生,卉安已经知道,舅舅和阿姨给她的爱并没有表达的那么多。就像小巷里的泥土路,一下雨会积出几个小水洼,太阳出来就干涸。

03

去省城前,卉安只哭了一场,在小她六岁的表妹面前,忽然不能自抑。

那会儿,小表妹软哒哒地偎着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问,“姐姐去读书的地方很远吗,不能不走吗?”‘

一句话仿佛戳破了眼睛里蓄满水的泪囊,忍了太久的眼泪井喷一般涌出来,表妹有点担心,有点害怕,却还是像个大人那样认真拍她的肩膀。

要去的地方真是远!远到爸爸和妈妈都抽不出时间回乡接她,只能由外公和舅舅送她去。

卉安坐在硬卧的下铺,紧紧靠着外公不肯睡,看着火车一站站地停停走走,喉头哽得越来越紧。之后的很多年,卉安都不能听火车的汽笛声,那“呜”地一声长鸣,就像一根钩针,会从她的耳朵直插进心里,勾出好半天的悲苦和酸涩。

外公和舅舅在城里只待一天就返程了。

回乡的列车凌晨三点发车,卉安那一整夜都在装睡,面朝墙壁一动不动。午夜的钟声敲过后,妈妈的低语、外公的叹息、收拾东西的悉悉索索声,开始不停歇地往卉安的耳中灌。

她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外公花白的头发、胖敦敦的身子,看到他拎起包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步向门外走,顿住脚步,回头看向自己的卧室……,

开防盗门的时候,妈妈小声提醒“慢一点,别吵醒安安,万一再哭闹着不让你走”,卉安把脸埋进枕头,妈妈的话真可笑,她确信外公一定会难过,所以才不会在外公面前哭,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卉安能确信的东西那么少。

外公和外婆年龄大了,爱唠叨,几次嘱咐妈妈“对安安好一点”,爸爸妈妈的关心主要体现在一日三餐,次要体现为对卉安情绪低落的纠正。就是只要看到她恹恹的表情,就开始讲为了把她弄到省城来,求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功夫,以至于卉安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不高兴。

当然,听了这些话,心里更不舒服的人是姐姐。姐姐只比她大一岁,也处于青春期。她似乎从没有喜欢过卉安。

卉安成人后,慢慢能领会姐姐的心情,在姐姐眼中,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掠夺者吧?不过,虽然卉安能理解,却绝不原谅。

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姐姐总是最先动手,吵得最凶,最后却被妈妈抱在怀里哭的那一个。那些循环的模式就是姐姐欺负她,爸爸打姐姐,妈妈抱着姐姐哭,自己躲回房间呆坐。

卉安知道,妈妈对她是有埋怨的,觉得她不让事,想得多,心眼子也多。

卉安从小成绩就好,老师夸她聪明,邻居说她灵光,可在妈妈口中的“心眼子多”,却让卉安听出了赤裸裸的嫌弃。

可能在妈妈看来。姐妹俩吵嘴打架都不需要放在心上,而卉安却一点亏也不肯吃,永远一脸戒备的模样。

可卉安怎能不戒备?

04

那次争执的起因特别可笑,不过是早餐时,卉安不小心碰了一下姐姐的腿。

“贱人”两个字从姐姐的嘴里梗也不打地蹦出来时,卉安疑心自己听错了,这样难听的词,于是问,“你说什么?”

不过一句反问,姐姐却突然暴怒,一把掀了桌子,盘子、碗筷、豆浆、小饼瞬间摔满地,妈妈大嚷,“你们又要干什么?”

干什么?卉安也不知道,她在一个安定、温暖的巢穴中生活了14年,一通电话猝不及防地砸来,她就三天两头被推到惊涛骇浪中。她已经知道姐姐的指甲很长,挠人生疼,于是紧紧抓住姐姐打过来的两只手,不让她靠得更近。

她在一地狼藉中气喘咻咻地左支右挡,却未提防从沙发后窜过来的小京巴。这只狗平时看到卉安也会摇尾巴,可在姐妹俩对恃的这一刻,却立场分明地体现出京巴狗对远近亲疏的理解,“啊呜”一口狠狠咬到卉安的小腿上,四颗尖牙都戳进皮肤里。

妈妈强行冲进两人中间,卉安被她拦腰扯到一边,撑着的手一松,胳膊和脸上就多了两道深深的抓痕。

妈妈头发散了,哑着嗓子,“卉安,你出去躲躲吧,躲开你姐姐的这阵疯劲。”

出去?卉安看看窗外连绵下了一早上的雨,扭头跑出家门,冲进雨里。可是她不知道能去哪里,在这个城市中,她唯一还熟悉的地方,就是连续往返一个多月的初中。

班主任老师惯常的一脸严肃在看到卉安时,终于被惊疑的神色取代。

下雨的星期天,老师当然预料不到一大早就接了门卫大爷的电话,说她班上有个女学生跑到传达室躲雨,大爷说看着女生状态不好,可能是离家出走。于是老师撑把伞,匆匆赶到学校,却差点没认出自己带了一个多月的好学生。

卉安坐在窗下老式连椅上,缩成一团,表情木呆呆的,头发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贴在脸上。薄薄的灰线衣洇湿了一大片,蓝色的睡裤长度刚过膝盖,露出一截又红又肿还在渗血的小腿。老师顾不上猜测女孩穿着居家服在雨天里冲出家门的原因,胳膊和脸上的抓痕明显,腿上的伤痕更深,需要去医院。

卉安无比感激老师什么都没问,只是带她去处理伤口、打疫苗,并在征求自己意见后送她回家。

妈妈已将在单位值班的爸爸叫回来了,爸爸也已将姐姐教训了一顿,所以,卉安裹着老师的外套敲开门后,面对的就是眼睛红肿的妈妈,背着手神经质地在客厅转圈的爸爸和狠狠盯着她的姐姐。

老师走后,感到丢脸的父亲开始歇斯底里,他的办法就是跑进厨房拿把菜刀,甩在茶几上,冲两个女儿咆哮,“你们再打呀,再打就别用手打,用刀,谁砍死谁,都是命,我认。”

卉安漠然转身,回了房间,那一刻,她感到无比厌倦,一眼都不想看他们。

很长一段时间,她试图分析自己厌倦的究竟是什么,是那个家?是新晋上任的父母?还是饱含恶意的姐姐?

后来,她才明白,她真正无法接受的,正是那对处理不了问题、无法成为依靠,只会发泄情绪的父母。

亲爱的外公和外婆,才是她心灵深处的依恋和依靠,只是,每个人都告诉她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应该留给爸爸和妈妈,于是——

她的心,空了。

05

卉安的话越来越少,上高中自己住校。只有每年暑假回乡,她背着书包独自踏上归程的时候,生命力才开始复苏。

卉安回乡后总是睡得格外香甜。不下雨的每一天,她都在外公扫院子的沙沙声中慢慢清醒,揉着眼睛洗漱完毕后,葡萄架下的小方桌上,已经摆上外婆煮的绿豆粥,烙的葱花饼、腌得咸鸭蛋、巷口买来的嫩豆腐和韭菜花。

通常这个时候,外公已经搁下扫帚,侍弄菜园,再一会,太阳出来他就泡上杯酽茶戴上老花镜看报,外婆早晚饭后,都要在院子里甩着手绕圈,只要身体撑得住,她总要将“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的老话贯彻到位。

也是在多年之后,卉安才意识到,虽然两位老人年逾古稀,但他们对生活的热爱从未止歇,总是认真地做着手头的每一件事。

舅舅们还没结婚,都回家吃饭的年代,外婆除了一家人的饭菜,还给工地上砸石子、编绳筐补贴家用,忙得团团转,却从不抱怨;外公从早到晚的时间排得再满,也会抽空写几个毛笔字,端详半天。他连劈柴火,都要一根根码齐,粗细对称,堆在墙根像艺术品。

沙漠里有一种风滚草,天气干旱就把根从土里收起来,团成一团随风四滚,而在雨季来临,它们开始在雨里舒展,重新焕发生机,开出玫红、淡紫的花。卉安偶然看到这种草的介绍,心中一动,觉得自己就像风滚草,每一次回乡与外公外婆相处的日子,就是她的雨季。

可惜,她没有真正的风滚草那样顽强。

高三那年冬天,外婆摔了一跤,突然去世,卉安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外婆的丧事从入土下葬到上五七坟,一切像做梦。唢呐声、人来人往、姨妈的连哭带喊、舅舅的捶胸顿足都有点像演戏,声音刺耳。卉安盯着脚下的土地、天上的云彩,觉得外婆还在,外婆身上那陈旧的、泛一点腐朽的凉幽幽的气息还在,在她的鼻端萦绕。

外公在两个月之后,决定与邻居介绍的老妇人开始相依相伴的生活,卉安这才遽然省得,外婆是真的离开了呀,没有谁想要记得她,除了卉安。

于是,她更加感到生活的索然无味,至于父母口中的好日子——考上大学,留在省城,找个稳定的工作,就是一眼看到头的灰色。可是,她曾心心念念的故乡,也没了。

几次模拟考的成绩下落太快,老师找她谈话,说到未来的理想,卉安嗫嚅着想要组织语言,连说了两个“我想”,却忽然哽咽,然后是抑制不住地痛哭,她的理想特别简单呀,就是大学毕业,回到家乡,找份工作,住进老房子,陪在外公外婆的身旁。

可是,这些都不能实现了……,卉安那天哭了半个钟头,老师被哭愣了,他也不知道这个沉默哭泣的女孩究竟是因为成绩下滑而难过,还是遇到了别的伤心事,最后只能在一旁干巴巴地说,“关键时候了,要加把劲儿!”

卉安确实加了把劲,拼劲全力,让自己考到另外的城市去。她想,旧的地方回不去,新的家又不喜欢。

06

卉安陷入开头那种割裂般的痛苦,是在与郑江分手之后。身边的朋友和同事们没有在她的脸上找到失恋的难过,说起郑江,卉安神色如常,甚至挂了微笑,“就是不合适,所以分手了”。

卉安的确没有什么悲伤,有的只是一种巨大的失败和受挫。还是不行吗?努力过后,自己还是不配拥有一份确定的爱吗?

从上大学到工作的十年间,卉安被男孩子追求过,也接触了几位还不错的异性,但最终不曾开始恋爱,因为她不想要试一试的关系,她想要确定的、付出就有结果的感情,所以直到28岁这一年,才因同事的介绍,在以结婚为目的的相亲中,认识了未婚夫郑江。

卉安在这段关系里认真努力,她用心安排着约会,定时在微信中回复,每隔三天主动发关心的问候,与未来的公婆也相处愉快。

公公是即将退休的基层干部,胖乎乎矮墩墩的,一脸慈蔼,婆婆在居委会工作了一辈子,脾气好,说话还爽利。卉安半点不排斥婚后与公婆同住,反而是郑江说,学校里分的房子早就装修好了,何必两代人一起。

可就在已经订婚,卉安都开始规划婚后生活的时候,郑江却提出分手。

他说最初对卉安动心是真的,好看又上进的姑娘谁能不喜欢呢?那时,他只觉得捡到了宝,虽然相处中感到有疏离,却以为是不够熟悉的原因。可直到订婚后,卉安依然让他无法靠近,那种一板一眼的互动方式,将起先的心动消磨殆尽。

郑江还说,他和卉安之间不是蒙了一层纱,而是隔了一堵墙。无论他怎样诚恳,卉安也不曾对他敞开心扉。

他问卉安,为什么甜蜜又梦幻的恋爱,到了卉安这里,却带着理性而沉重的感觉?

不愧是大学老师,真是好口才。

卉安却不得不承认,“理性而沉重”的说法很准确,就像她的人生,她就是遵循着理性才生发出一点力量埋头向前,她所能感受到的人生本来就只剩下沉重,弥漫着灰突突的颜色。

她只想要一份可以确定的感情,怎么这样难?

卉安如常地工作、生活,在一个人的夜晚,任绝望像潮水般将自己淹没。曾经拥有过的轻快的欢喜早就一去不复返。童年的安定与宁静可能永远不会出现了,即使穷尽一生,也不会找到。

这些痛苦没人知道,卉安不打算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想法,纵然说了,他们不会懂,也不想弄懂吧?卉安从14岁那年,就知道,人很难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更不可能让别人去理解自己。

只是,她的每一天越来越难熬,从早到晚的时光那么长,大家都在向前,她想要踉跄跟随,在人群中微笑、讲话,礼貌、温柔,但越来越讨厌自己,只能在别人的认可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条件依然爱着她的人,还在吗?

最后的故事

给卉安的心灵带来转机的,是外公。

卉安每年都回去看外公。通了高铁后,四五个小时的车程。

外公依旧在巷口的大树下等她,依然喜欢搭着她的肩膀,摸摸她的头,仍旧乐呵呵地摇着蒲扇,叫她“安安”。事实上,在外公在外婆去世后不到两个月就让老妇人搬进小院,舅舅们很久都不肯上门,反而卉安是最早原谅外公的晚辈。

外公每次站在巷口送卉安上出租的时候,都会催她留心找个好男人嫁出去,他说”安安,你总自己一个人,太孤单了呀”,所以,偌大的院子里没了外婆,外公的心里得怎样的空?卉安称呼老妇人“奶奶”,也会给她带礼物。

外公去世之前,卉安赶回去了,从头到尾看着外公撒手人寰,与外婆合葬一处,外公外婆竟然留了遗嘱,公证的遗嘱中,他们将八间房和大院子都留给了卉安一个人。

外公在他人生最后的时光,思路依然清晰,他环视一屋子的人,努力地解释,“这里在你们看来,就是旧房子,能值几个钱,分成六份其实也没多少,可对安安来说,这儿是家”。

他的目光移向卉安,握住她的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得有家,才有根呐,安安,这里就是你的家,以后,一定好好的,……”

卉安返程时,包里带了一沓毛边纸,每张纸上都有一个外公用毛笔写的“家”,不同的字体,一样给她带来能量,让她从此摆脱夜的沼泽,不再陷落。

后记:这是个基本真实的故事,只是故事的前半段。卉安返程后就开始主动寻求帮助,参加了心理成长小组,她从14岁离开外公外婆后,始终没有完成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整合,从依恋关系的角度看,外公外婆是她的父母,但这个位置又站着她无法认可的血缘父母,卉安找不到自己。

而突然的离开、外婆的离世对卉安来说都是未经处理的创伤,这些丧失也让她对人生的意义感到怀疑,总想抓住确定的东西。但人生的真相就是不确定,所以,她很难完成这个功课。

外公给她一个人留下的房子,对她的确有巨大的支持作用。她确认自己在外公外婆那里也有着特别的意义。这份遗嘱给她空荡荡的内心注入了能量,修通了与外公外婆的关系,从内心允许自己承认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父母,从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能主动走出微笑抑郁症的沼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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