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枪声
夜半枪声
文/卓女
在一座酷似船形的山坳里,有一座幽静、古老的三合院。院中间的族氏祠堂摆放着古老的祭祖神瓮,大门两侧依稀可见早年间的两幅对联。屋子很大,墙边停放着两口寿棺(院里山民为老人准备的生后葬棺),这里便是我和女知青萧云的知青屋。
院子的后山上,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占据了整座山梁。林间,掩映着一条崎岖的山路,紧依悬崖峭壁,一直通向山底。
院里的四户山民一到晚上,全家老少就围坐在火塘边烤火,这是大巴山人沿袭千年的唯一取暖方式。初下乡时,我和萧云常去邻家凑热闹,烟熏火燎的,呛得人直抹泪。更可怕的是,我和萧云的脸蛋已悄悄蒙上了一层黑色的斑块,我担心再这样熏烤下去,岂不成了一张“腊肉”脸?后来,我俩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到晚上,就把被子合二为一,挤进一个被窝相互取暖,即干净又暖和,还免遭了烟熏之苦。
一个北风萧萧的晚上,我和萧云正躺在被窝聊天。院里突然响起一阵犬吠声,“嘿!找哪个?”隔壁的生产队长吆喝道。“我是重庆知青,来找你们队的两个女生。”来者的声音很耳熟,好像是同班男生谭秋生。我直纳闷,近两年从未与谭谋过面,今晚是哪股风把他给吹来啦?
我怏怏不乐地开了门,一下怔住了。眼前的络腮胡、黑脸大汉,是谭秋生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同学,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萧云走到谭跟前,惊讶得喊起来:“天哪!简直判若两人,怎么回事儿?”谭秋生浓眉紧锁,一脸沉重,进屋便坐在煤油灯下沉默无语。我和萧云一头蒙水,这人怎么啦?
为了打破僵局,我故意转移话题:“你在哪里插队?”
“我才下乡几天,就在对面山上。”谭冷冷地说
“你爸是当官的,为啥不走关系去当兵呢?”心直口快的萧云哪壶不开提哪壶。
“别提啦,我爸已被打成走资派了。” 谭秋生一脸沮丧。
我极惊愕,一向以干部子弟自居的谭,以前在班里多神气呀,尤其是他那张俊朗的脸庞,不知让多少女生想入非非,如今却落魄得像个流浪汉,难道他经历过什么打击?
“谭秋生,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我试探着问。谭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欲言又止。萧云急了:“你说话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我和萧云的一再追问下,谭秋生终于道出了心底的痛苦。
林美娟是我校数得上的漂亮女生,她模样俊秀,身材高挑,是校女子蓝球队的主力队员。她还酷爱京剧,能把八个样板戏的精选唱段哼得滚瓜烂熟。
1966年秋,谭秋生与林美娟在蓝球场邂逅,一见倾心。懵懵懂懂地开始了人生的初恋。纸终究包不住火,谭母发现此事后,怒不可竭,找到林家父母,要求他们管教早恋的女儿。结果,林美娟被严父暴打一顿,并立下保证:从此与谭秋生一刀两断。
上山下乡开始后,谭秋生的内心又燃起了新的希望。他四处打听林美娟的去向,渴望能和心爱的姑娘共度知青岁月。一年过去了,始终没有打听到林美娟究竟去了哪里?
听完谭秋生的遭遇,我的眼眶潮湿了,好一个痴情郎呀。我与林美娟都是学校蓝球队的,关糸甚密,自然知道她去了哪里。于是,像倒豆子似的,把林美娟的下落全告诉了谭秋生。谭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起身告辞。
此时,我己冻得瑟瑟发抖,赶紧钻进冰冷的被窝。夜半时分,隐隐约约听到鸡鸣、风声。
砰!砰!砰!突然,三声清脆、尖啸的枪声穿过后山松林,划破寂静的夜空。
汪!汪!汪!几个院子的狗全惊动了,犬吠声响成一片。
“民兵赶快集合,抓坏人啦!”生产队长(也是民兵排长)在院坝大声疾呼。
铛!铛!铛!队长敲响了出工、开会时使用的钢板(代替钟声)。“钟声”一声比一声紧,在山谷久久回荡。
院子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快!快!点火把,操家伙,跟我来!”队长领着一帮人冲出院子,顿时,喊声四起。
我和萧云翻身跳下床,战战兢兢穿上衣服,抓起手电筒紧跟着跑了出去。
山野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凛冽的北风不时从耳边掠过。不远处那片偌大的松林不断传来哗哗的林涛声。我一连打了几个冷颤,惊恐地看着漆黑的夜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附近几个院子的男人们都出来了,有的高举火把,有的手提马灯,不约而同地集结在松林旁的晒谷场上。我惊呆了!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竟有六十多岁的老农和十五、六岁的学娃,民兵们的手里都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有扁担、锄头、青杠棒。山民们群情激奋,有十几个青壮年一直在大喊大叫,毫无惧色。这般阵势简直就是现实版的“全民皆兵齐上阵”的战斗场面。指挥这次行动的是三十出头的民兵连长,他是全大队屈指可数的初中生,因聪明、机灵、又富有号召力,所以深受全大队民兵的信赖。
只见他立在高处扯起嗓门问道:“刚才的三声巨响究竟是什么声音?”
“像在开山放炮。”一个中年人说。
“好像放的真枪。”一个小伙子道。
“你们都猜错了,这是火药枪的响声。”一个常打猎的老农说。
“这不是一般的响声,有必要追查到底,弄个水落石出。”民兵连长作了总结性的发言。
面对山民们的大无畏精神,我不禁肃然起敬,同时又为他们担心。如果真是放的真枪,这些棍棒镰刀能与真枪抗衡吗?难道他们不知道枪子的厉害?
民兵连长果断下了命令:“兵分三路,赶紧追!两位女知青就别参与了,瞎灯黑火的,你们根本摸不到火门(辨不清方向),请回去吧。”
“你别瞧不起知青,我们也是民兵。”萧云喊道。
民兵连长指着我说:“她是近视眼,晚上跑山路能看见吗?开枪的万一是阶级敌人,是很危险的,不让你们去是在保护你们。”见他说得有理,我和萧云无语了。
三路人马义无反顾地扑进了茫茫夜色,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三串跳跃的火把迅速消失在大山深处。
回到知青屋,我越琢磨越不对劲,民兵连长为保护知青,不准我们参战,虽说在情理之中,可是,十几岁的学生都参加了,我们却临阵退缩。
萧云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好奇怪呀,是什么人放的枪呢?”
我突然警醒过来:“会不会是土匪呢?我听说,过去大巴山上藏有土匪。”
萧云半信半疑:“但也不排除有特务的可能,文革前,我就经常听人说重庆抓了潜伏的国民党特务,那些漏网的特务会不会跑到大巴山来了呢?”
我俩翻来覆去地琢磨、越想越害怕。萧云翻身下床,点燃煤油灯,忽明忽暗的灯影反射到两口棺材上,恍若游走的鬼魅之影,阴森至极!吓得我俩赶紧把头缩进了被窝里。
一个多小时后,民兵们陆续回到院子。萧云急忙推开窗户问:“队长,坏人抓到了吗?”“狗日的,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们一直追到山底下,不晓得藏到那里去了。”糟糕,这不等于放虎归山吗?这家伙没准还会跑出来兴风作浪。我和萧云更加惶恐不安,睡意全无,睁着大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民兵连长向公社武装部报告了开枪案。此案在全公社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各种猜想沸沸扬扬。不同版本的传说满天飞。公社党委感到后果很严重,速报区武装部,区上又报到县公安局。刑侦队即刻紧锣密鼓,在全区展开了调查。
我和萧云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了春节,又迎来了春天。半年过去了,开枪案仍未结果,队里的农民似乎已淡忘此事。
一天, 几个老同学到我们知青点串门。大家天南海北侃了一通,最后,大个子李建国神秘兮兮地告诉大家:"前几天,县公安局的人突然搜查我们点,把我床底下藏的一支半自动步枪没收了。
“是哪个的枪?”我脱口而出。
“是兄弟伙暂时放在我这里的。”大李说。
萧云不解地问:“你替别人背黑锅,难道就不怕被抓起来吗?”
“没那么严重,他把枪带到农村来,只是为了打猎,况且我又没有动过这把枪。”
联想起那晚的开枪案,我忍不住问:“那天晚上太蹊跷了,谭秋生走后就发生了开枪案,难道只是巧合?”
“别瞎猜,此案非同小可,不要随便把知青扯进来!”建国很生气,绝不暴露枪是谁的。
我和萧云不再追问,心里却多了一个谜团,这把枪究竟是谁的呢?
后来,我和萧云几次去谭秋生插队的地方,试图揭开夜半枪声之谜。匪夷所思的是,谁也不知道谭秋生去了哪里?
县公安局针对李建国私藏枪只,特发通告:重庆知青李建国擅自把枪只带到农村,违犯了国家有关规定。鉴于是下乡知青,且表现良好,不予追究刑事责任,以教育为主。
光阴荏苒,四十年过去了,在学校举办的老三届知青联谊会上,我终于见到了谭秋生。如今,他已是赫赫有名的私企老板。我试探着问他:“你的夫人是林美娟吗?”“唉,我和她有缘无份,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谭秋生对这段初恋依然感怀。只可惜,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知青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吗?
那个遥远的、像谜一样的夜晚,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我曾多次想揭开这个谜,却又一次次打消了这个念头。或许,珍藏“夜半枪声”的悬念,比揭密后的真像大白更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