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鑫

2018-08-26  本文已影响0人  野驹

阿鑫全名叫什么已经记不清了,我费力去想,即便是耳畔响起清脆的下课铃声,鼻息中似有似无橡皮泥的草莓味儿,眼前浮现起那些写着歪歪扭扭名字的作业本,却再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了。我们从认识到分别不过几个月而已,不禁怅惋。

三年级,我跟随父亲,转学到湾洋小学。人生地不熟,我又特别腼腆,鼓足勇气走进教室,全班骚动起来,这货是谁?哪个星球来的?我的头快要扯到地上了,一言不发。

老师安排座位让我坐下,问谁愿意和我坐一起,大家交头接耳,迟疑不决,对于一名新同学有着天生的抵触,当然他们的座位早已两两坐满了。从教室最后一排举起一只手,确切地说,那像是一只漂白的熊掌,肉乎乎的。

老师说:“你就算了,你一个人坐两个座位都够呛。”

大家哄堂大笑,扭过头去看他,我踮起脚尖,视线却被阻挡了。

老师寻摸了半天,说:“算了,你还是过去吧,先挤一挤,过两天有了新座椅再说。”

我穿过过道,走到了最后一排,第一次见到了阿鑫,他几乎是一个土丘,穿着一身黑色西服,却挡不住肚子上的层层叠叠,就跟他的“鑫”字一样叠加起来。最坚挺的就算是他的头发了,短寸,一根根头发插在圆滚滚的头上,像一个超大型的海胆。

他乐呵呵地收拾起文具盒和本子,往边上挪了挪,往我这边看了看,又往那边挪了挪,朝我招手,说:“你来坐,来坐,看坐得下不。”

我看了看他留下了一点空间,摇了摇头。

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做错事那样的害羞,嘿嘿地笑,拎起板凳,直接坐到了课桌的侧面,说:“这下你坐得下了。”

我摇摇头,说:“你怎么坐到那里去了?”

“你来坐,我听不懂课,一样的。”

我站在那犹豫,他像甩小鸡一样,把我拽到了板凳上。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师已经进来了。

我匆忙打开教科书和作业本,聚精会神地记录老师说的话,忙乱中将铅笔写断了。

我这才注意到阿鑫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拉他的袖子,并没反应。倒是前排的同学回过头来,朝我摇摇头,示意我不用管他。

老师在黑板上飞快地做着板书,我的铅笔却坏了,在铁皮文具盒里咣当咣当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削笔刀。阿鑫或许被吵醒了,他把我的铅笔拿了过去,从一只脏的发亮的帆布文具包里拿出削笔刀,用他的小胖手操作着铅笔刀,将削好的铅笔递给我后,又趴下去了。

我敢肯定,老师看到他睡觉了,但并没有任何动作,这让我十分费解。

下课后,阿鑫还没有醒。他是被另外一个同学摇醒的。那个同学拿着一瓶雪檬(廉价汽水,味道近乎雪碧,五毛一瓶)递到阿鑫眼前,说:“阿鑫,来。”

我本以为是阿鑫人好,大家都给他好吃好喝的,但不是这样的。阿鑫抹了一下嘴角的口水,揩在西服上,接过雪檬,塞进嘴里,用板牙起开了汽水瓶盖儿。他一口没喝,嘴唇都没碰上,将瓶口冒着白雾的汽水送了回去,那同学用手掌抹了抹瓶口,一声不吭回了自己座位。

雪檬很受欢迎,阿鑫的板牙也很受欢迎,课间的功夫,他给同学开了不下十瓶。

我问:“阿鑫,疼不疼?”

“一点也不,你不喝雪檬吗?”

我笑了笑,说:“我爸不让我喝,说那里面全是糖精。”

“糖精才没事,要是糖,吃了就会胖,你看我。”

说完,他用手捏住西服的下摆,左右撑开,像是一只硕大的蝙蝠。

一上午的课,阿鑫都在睡觉。一开始的好感在慢慢泯灭,在庞大的教室里,在当时的价值观里,不好好学习的孩子必然是坏孩子,不用功,不上进,好吃懒做,不然怎么会这样胖的呢。我忍不住悄悄挪的离他远了一点,生怕他身上的懒惰和愚笨会像瘟疫一样传染给我。

中午放学,一个大人的脸贴在了窗户玻璃上,老师和同学却当做没看见一样。铃声响了之后,原来那是阿鑫的父亲,他和老师在讲台上简单说了几句话,走到后头带阿鑫回家。他身上涂满了油香味儿,就像更做完饭一样。同学们说,阿鑫的父亲是一个厨子,每天起早贪黑地在大户小户里来回转,中午还得抽空带他回家,简直是个累赘。

我禁不住想:三年级还要家里大人来接送吗?这真是懒到家了。

回家的路上,我父亲问我和谁坐在一起,我说是阿鑫。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先挨几天,过段时间就有新同桌了,你离他远一点,他要是睡觉什么的,你别叫他。听到没?”

我没吭声,父亲又问我一遍:“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

“听到啦!”

九月初的秋老虎果然厉害,烈日当空烤得后背滚烫,空气里翻滚着热浪,一阵阵地让人心烦。我更心烦,所有人好像都对阿鑫没有好感,为什么还让我和他坐在一起,新来的就要这么受欺负吗?

我边喘着气,边低头走到座位。

课桌上多了一瓶雪檬,瓶口还没打开。

“阿鑫,这是谁的?放我这,你的吗?”

“我买给你的。”

“我不要喝,我爸不让我喝,我也不想喝。”

“你试试,我现在就给你打开。”

说完,他用板牙起开了盖儿,又放到了课桌上。

我用手指捏着瓶颈,将它放到了课桌右上角。

“你快喝,我就等你来才开的,气跑了就不好喝了。”

“我才不喝,你开的,你喝吧。”

他摇摇头,说:“我一口也不敢喝。”

我假装没听见,准备上课的东西。阿鑫从兜里掏出刚才的瓶盖儿,又盖了上去,将瓶子放在了墙角根儿。

这几日,我慢慢发觉同学们总是回过头来,看看我,又看看阿鑫,然后回过头去窃笑,说着悄悄话。

阿鑫的确从来不喝汽水,他每天都带着一只老式军用水壶,铁皮包着,也不知道里面是甜的还是咸的,还是没味儿的,只是偶尔的微漾,看到那是黑乎乎的东西。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阿鑫每天喝水都固定在早读课后、第二节课下课后。他父亲中午来接他时候,也要检查一下水壶是不是空的,将壶倒过来,像是检查有没有毒品一样仔细,摇摇晃晃。

体育课一周才一次,是大家最期待的一堂课,我们的小胳膊小腿早就对绿草地饥渴难耐了。今儿个是足球课,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撒欢,身子也轻盈,跑上个半个小时也不费劲。阿鑫蹲坐在草地边上的台子上,将西服外套垫在屁股底下,在阳光的照射下,我这才他宽大的衬衣缝隙中看到他一身粉嘟嘟的肉,他的乳房大的几乎让人害羞得脸红,几个早熟的男同学调戏女同学,指着她们说:“你们该喝点乙烯利(催化剂)啦!长得太慢啦!都赶不上阿鑫。”女生们骂他们不要脸,阿鑫把头埋进胳膊里,咯吱咯吱地笑。

每当我跑到距离他较近的位置,阿鑫就喊我:“大力!加油哇!”

不跟他说话又不太好意思,我说:“阿鑫,你怎么不踢?起码可以当守门员。”

阿鑫摇摇头,说:“当不了,我就看你们踢。”

草地上,无论哪一方进了球,阿鑫都要站起来鼓掌,他的手掌大而肥厚,一个人的掌声盖过了所有人的掌声,啪啪啪地响亮。

不知不觉,赛场上的比分出现了一边倒的局势,对方有点不服气,有个同学气不过,故意将球踢到了围墙外面的臭水沟里。我们对他的行为表示愤怒,围在一起吵吵起来。

阿鑫站了起来,钻进了教室,一会儿拿着水壶过来,说:“用这个吧。”

队长摆摆手,说:“你这水壶铁打的,脚是肉长的,踢完还怎么走路?”

阿鑫挠挠头,说:“那怎么办?”

一个古灵精怪的同学主意最多,说:“要是有报纸就好了,可以用胶带绑在水壶外面。”

“问题是,教室里没有报纸,只有老师们那有报纸。”

说完,大家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希望我找我的父亲拿来报纸。

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同学们哪里知道,我父亲对报纸比对作业本还在乎,每天看完都要带回家,把好的文章剪下来。有一次,我偷偷拿来一份叠方宝(一种纸叠的方形玩物),差点没被他训个半死,现在要我拿来裹在水壶外面,放在草地上踢来踢去,那还不扒了我的皮。

我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说:“这个不行,这个真不行,我爸会打死我的。”

阿鑫拿上水壶,说:“你们歇会儿,足球一会儿就有了。”

阿鑫转身离去的时候,有同学笑着说:“阿鑫是个呆子真不假,就他那学习成绩,居然还敢问老师要报纸!?不想活了!”其他同学也跟着起哄笑着。

一会儿,阿鑫捧着一个白花花的“足球”回来了。到了眼前,才看清水壶外面裹了一层崭新的作业本。

阿鑫说:“你们拿去踢,我反正也写不了作业。”

“对对,阿鑫你太聪明啦!好法子!哈哈哈!”

草地上再一次热火朝天起来,阿鑫又坐回了原位,满脸红光地看着我们踢。

晚上,家里的饭桌上,父亲边吃边气愤地说:“这个老刘(我的老师),真不像话,怎么让大力和阿鑫坐一起。”

母亲说:“不是说要再配一套桌椅吗?”

“都说了一个月了,还没配上,难道比猪配种还难吗?”

母亲噗嗤地笑了,我也跟着笑。

后来,我跟一些其他同学混得很熟了,才知道他们为什么时不时回过头来看我和阿鑫。一个同学向我道出了实情,说:“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你是弱智生呢,其实你上课答问挺好的,作业也写的挺好。”

“为什么认为我是弱智生,我长得像吗?”

“因为你跟阿鑫坐在一起啊,你不像,他像,哦,不,他本来就是。”

原来阿鑫是弱智生,我脑袋里一下子明白了,对于老师熟视无睹他在课堂上的酣睡才有了理解,反倒对阿鑫产生了同情。

十月份,秋天已是十分明显,几场冷雨总是调皮地下了一阵又一阵。

虽然我能父亲的车一起到学校,但是为了不受他一路枯燥乏味的训导,我总是提前自己出发,他让我带伞,我怕累赘就不带,好几次淋了雨,小身子骨扛不住,着了凉。

上课前,我突然感觉手指凉飕飕的,握着铅笔仿佛失去了知觉,强烈的凉意很快从胳膊传递到了身上,又到了腿上,浑身哆嗦着。我偷偷问:“阿鑫,今天咋这么冷?”

阿鑫说:“冷吗?一点也不冷。”

“我怎么感觉浑身冻的慌,你摸摸我头。”

阿鑫将手在西服上蹭了蹭,肥厚的手掌覆盖在我额头上,一股暖流从上到下倾泻,暖烘烘的。

“你这是感冒啦!报告老师去看病吧?”

他刚要举手,被我拒绝了。对于一个好学生来讲,怎么能因为感冒就不上课呢,这太不像话了,我迈不过心里这道坎。

阿鑫皱起眉头,说:“你这不行,会更严重的。”

我说没事,撑也得撑到下课。这是一个好好学生起码的作风和意志。

阿鑫急的左右张望,又挠上了头,肥大的手指在短寸之间搓揉,他又在用可怜的有限的脑袋琢磨解决方案。

他把西服脱了下来,披在了我的身上。

这次感冒折腾了好一阵子,大概一星期我才完全康复。怎料,我刚好,阿鑫病倒了。

他一个月没来上课,我天天等待着他的身影,大家也都等着他,还有不少瓶盖等着他开。

他是和新课桌一起来的。

他稍微瘦了一丁点,新来的课桌其实并不新,是从学校仓库里的废旧课桌堆里翻出来的,即便是擦完灰尘,和阿鑫的桌子相比,还是旧了一些。

老师给我安排另一个好好学生作为同桌,阿鑫一个人用着那张新找来的旧课桌。

我常常回头朝他望去,他趴在那睡觉,一动不动。

新同桌并不如阿鑫好,他似乎还觉得我的成绩影响到了他在班上的威信,和我划分了三八线,我的橡皮泥要是越过了线,他都要切去一半。

我和阿鑫的交流越来越少了。偶尔下课,我们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他身子大,衣服也宽松,理所当然地当老母鸡。我钻进他的怀里,在温热的空气中,在影影绰绰的黑暗中,听到他的心脏砰砰地跳,跳的节奏和我的不太一样。

读完了三年级,因为父亲工作调动的原因,我又转学了。阿鑫和其他同学一样,一下子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连一句告别都没留下。只是在三年级放暑假的前一天,他送给我一支钢笔,说以后作业越来越多,圆珠笔写的很费。

往后好多年,我都不再有他的音讯,直到我考上了大学,家里摆了喜宴,父母亲请了一个厨子到家里张罗饭菜。

那一天,我感觉蓝天白云都是为我营造氛围的,蓝的透彻,白的发腻。我叉着腰在厨房里来回踱步,无意中感觉厨子有点眼熟。终究是我父亲打开了线索,说:“老吴啊,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家大力和阿鑫还是小学同学哩。”

厨子停下了手头的活儿,抬头看看我,点点头,眼神里透露着一点哀伤,说:“你家大力一下子长这么高啦!也出息了,考上好的大学。”

父亲说:“你们后来也一直没再要一个?”

“阿鑫走了以后,我们老俩口觉得这样挺好。”

我插了话,问:“阿鑫去哪啦?读完三年级就没再听说他的消息。”

父亲说:“以前没跟大力说,阿鑫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我一下子怔住了,立在那里呆若木鸡,阿鑫模糊的身影在我脑海里翻隐若现。

阿鑫父亲说:“唉,他心脏不好,听一个老中医说的,喝了两年药,一点作用没有,还是走了。”

我强忍住内心的不适,说:“叔,阿鑫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那啥的?”

“就在你们读四年级的那年暑假。一次我和他妈在外面忙红白喜事,家里的打麦场上晒着粮食。早上天气预报说没雨,我们就没在意。怎知中午突然下了雨,阿鑫见我们没在,怕粮食淋雨受潮,就一个人忙着收场,最后倒了。我们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人陷在粮食堆里,手里还紧紧握着油布。”

阿鑫父亲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一边有力地剁着猪排,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

我问:“阿鑫,最后,安葬在哪里?”

阿鑫父亲说:“那时候,他还小,按照风俗不立碑,用席子卷了就埋了,他胖,怕时间长了有味儿,埋得挺深。小孩子嘛,希望他早点奔去重新投胎。”

那一天,我喝了不少,亲朋好友推杯换盏,庆祝着我的事情。

晚上,躺在床上,我想到了阿鑫,恍然想到他只是不得已成绩不好,哪里是个坏学生。

阿鑫去世的那么早,我从上学到参加工作到现在却已是很多年,沟沟壑壑、磕磕绊绊也经历了不少,总是在时间的缝隙里记忆起他,感受到一股来自历史深处的阳光,记忆起他的西服,他的手掌,他的板牙,他的心跳,记忆起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呵呵地笑,他看着老师,看着教室的所有学生,无论别人怎么对他,他只有笑,像是一尊弥勒佛面对活色生香的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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