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狼狗群》
从麦田吹过山谷的风,给乡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礼物,只有少数一些细心的人才能觉察得到,就像得了猫蛋白过敏的人接触到一只刚舔完毛的猫就会长疹子。
一天,不知从哪里跑来一群落魄的狼狗,驻扎进山谷里最穷的月山村的村口的杂草堆旁,于是它们就在此处安顿下来,除了留守儿童李沐,她每天拂晓时分正是在那里送别进城卖豆腐的奶奶的。
这个李沐,人小鬼大,戴着一个矫正弱视的单眼黑眼罩,一个厚重的眼镜架在塌陷的鼻梁上:隔壁家的孩子去城里上学了、东边村委家的老婆去世了,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从来都吸引不了李沐的目光,大人们每每看向李沐厚重又带着反光的镜片就直摇头,他们觉得这孩子不但脑袋不聪明就连视力也不好,老天爷从来就不会眷顾衰小孩,人一旦衰了就只会一直衰下去。然而他们没发现李沐透过镜框的两只眼睛却双眼炯炯,如紫葡萄般明亮剔透:第一只在屋檐筑巢的燕子、每一株蒲公英,那些自然生长与生活的动物们,从来都逃不开李沐的目光:没有一只落单的小鸭子,没有一个废弃的蜘蛛网是不被李沐所关心的,通过它们,李沐不再感到孤独与寂寞,与动植物的相处,李沐感到自身与环境融为一体,不再成为异类。
于是在一天拂晓,当她站在村口目送着奶奶拉着的三轮车远去的背影时,在村口牌子旁,她发现了牌子右下角的一块地方被打湿了,她蹲下身凑近了牌子闻,却闻见一股骚味,她发觉这是她从来没有闻见过的味道,就在村牌的旁边那片被废弃的杂草堆上:在某处的角落与土坑里,仿佛有什么生命体在蠢蠢欲动。
李沐趴伏在地上,仔细地观察着杂草丛的动静:是狼狗,真正的野犬,它们正从杂草丛中亮起碧绿色的眼睛,在拂晓的忽明忽暗中,如同鬼火一般摇摇晃晃地朝着李沐而来!李沐觉得,这个一直包裹着她的麻木不仁的没有生气的乡村突然之间变得辽阔与充满惊奇的不可预见性,除了没完没了的家里爷爷奶奶的争吵,除了写不完的作业背不完的书,除了挨不完的打外,还可以从自然中发现从未在课本中见过的但活生生存在的生物了。
这一天她上学时,比平时更粗心大意了:她想,就当自己陷在加减乘除的困顿和同学之间拿着花里胡哨的铅笔盒比来比去的时候,在那片黑暗枯黄的杂草丛中,那些毛茸茸的,只有她知道它们的存在的狼狗群,正在悄无声息地成长着,小狼狗崽依偎在母狼狗的身下,吸吮着清甜的乳汁。它们欢快地在杂草丛里肆意奔跑、打滚。“只要一根醇香的肉骨头,”她自言自语着,“就可以和小狼狗崽成为朋友了。”她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爷爷奶奶了。
“这就是我发现的惊天秘密!”她的手霸气地拍在瘸了半条腿的桌子上,桌子顿时摇摇晃晃,连带着头顶的灯泡也摇晃着,她这样宣布,“一个星期内,我就可以与小狼狗崽成为朋友啦!我将是第一个拥有小狼狗朋友的人!我保证!”
爷爷将滑到鼻头的老花镜向上提提,他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小狼狗是什么生物,于是,她手舞足蹈地描述着狼狗行进时的矫健动作,描述了书本上讲到了各类犬科动物,解释了狼狗绿色瞳孔与超常的夜视功能,甚至将自己与小狼狗崽成为朋友之后要一起在田野间中奔跑的幻想眉飞色舞的设想了一遍。就在此时,站在黑暗角落里的奶奶也亮起了昏黄浑浊的眼睛,她之前一直都有点心不在焉,一副什么都与自己无关的模样。“那这群狼狗在哪里?”奶奶从黑暗中伸手一把抓紧李沐的胳膊,“告诉我它们在哪里!”
李沐将胳膊抽出来甩了甩,刚才的热情被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的鸡皮疙瘩与冷汗,到嘴边的答案就要呼之欲出:“如果我告诉了你在什么地方,你是不是又要像上次一样把它们杀掉?你会不会把这个消息告诉邻居的赵姨,然后你们一起拿着砍柴刀去杀它们,然后整个村子都会来抓它们,它们很快就会在我们村子里消失!”那个迅速用欢愉占据她心灵的秘密,随着分享,现在却使她觉得自己闯了大祸,背叛了自己的准狼狗崽朋友,她被恐惧包裹地严严实实,顿觉夏日的微风也变得阴冷凛冽。
“狼狗群在哪里只有我知道,也只能我一个人知道,”她悻悻地说,“如果你到处和别人分享一个词出去,我就找我的妈妈去,我不要你做我的奶奶了。”
第二天早晨,她走近村牌时,是满心地焦灼。她蹲在杂草丛边,看到不远处胎毛未脱的小狼狗崽睡着的肚子一起一伏,它又长壮实了一点,但不是很多,在晨风的吹拂下依旧会浑身发抖地打着颤,但狼狗妈妈把它朝身子边拱,将其保护地很好,李沐放下心来。
她这么趴伏着,甚至都没有发觉身后正站着的人。她快速地站起身,拍拍地上的尘土,昂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校霸蔡寅,二人相视不语,他并没有瞧见狼狗群。
狼狗群所在的杂草堆正是蔡寅与他的小跟班们的根据地,他是个肥壮的小伙子,高个子,眼睛已经被脸颊的肥肉挤成一条细缝。李沐看不惯蔡寅已经有好一段时日了,也许因为他眯缝着像没睡醒的眼睛总是高傲地看着天空的方向,对于一切挡道的动植物都一并踢掉铲除的恶霸姿态。
这是个星期六;李沐把一整天的时间都打发在了月山村的各户人家的鸡圈旁。她在村委家的鸡圈里踱来踱去、挑挑拣拣、一副焦躁不安的的模样,还时不时地四处张望着确认是否有人经过这附近,同时心底里幻想着找到合适的骨头拿给小狼狗崽的时刻。
晚上下了倾盆大雨:经历了数月干旱的村落,单听着雨声打在屋檐与窗玻璃上的声响,大家纷纷从睡梦中醒来,拿着锅碗瓢盆跑出门外,个个高兴地手舞足蹈,可在整个村落,就只有李沐一人抱着自己的被子跑入大雨中,消失不见。
拂晓时——是个星期日——她睡眼惺忪地从杂草堆中醒来,身上盖着被雨水打湿的潮冷的棉被。小狼狗崽在被窝里探出脑袋,毛茸茸的毛发蓬松干燥,胎毛褪去,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鼻头湿润。“早上好!”她伸出手抚摸着小狼狗崽的脊背。
“汪!汪!汪!”小狼狗崽弓起脊背望着李沐身后的村头方向。李沐转过头,看见蔡寅与他的小跟班们正拿着一根肉骨头朝这边走来,气势汹汹,一脸坏笑。
“啊,你也来看这些狼狗?”蔡寅走近小狼狗崽,蹲下身摸了摸,“这是我姨夫从省城里买来散养在这儿的。谢谢你帮我照顾它们了!我还以为经过昨晚的暴雨,今天只能吃狗肉了呢。好了,现在我知道它们还能再养膘一点,我得去告诉我姨夫一声,这狗争气着呢。”说完就将手里的肉骨头扔到棉被边的狼狗窝边,大步走开了。
李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狼狗居然是蔡寅家买来的,而她竟然一无所知。一场激动美好的邂逅与秘密,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戳穿,自己反成了愚蠢的小丑。她看到小狼崽跑向肉骨头正狼吞虎咽地舔食着骨头,尾巴摇的无比欢实,她非常气愤地走近骨肉,从狼狗群中夺过骨肉,狼妈妈露出凶狠的目光、弓起脊背朝李沐低吼着,然后——那种被忘恩负义的伙伴背叛的想法从李沐内心深处蔓延开来转眼就变成了泼妇般地无理怒吼:“到底是谁给你们的棉被!到底是说对你最好!今天晚上我就叫奶奶吃了你!”她将骨头愤愤地砸到狼狗的身上,快速地抛开,变跑边擦着落下的眼泪。
奶奶与邻居成功抓捕了狼狗群,因为没有锋利的磨刀石,他们就把狼狗切成两半直接放在烤架上烤。有人说:“如果那只小崽子也抓来就好了,这样还能当个夜宵!”李沐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声不响,低垂着脑袋,大家有说有笑,吃的满嘴是油,迈着沉重慵懒的步伐回家了。
但他们很快就又见面了,就是当天晚上,就在村委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垂头丧气地在一张巨额欠条上签字画押,蔡寅的姨夫抱着目光炯炯的小狼狗崽站在房间中央,村委主任劈头盖脸地教训着李沐与邻居一家。
李沐和蔡寅一左一右地探着脑袋朝房间里张望,两个脑袋撞到了一起,他们昂着脑袋,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