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那么热切想去表达了，我发现，比起不断埋怨时光太匆匆，我更喜欢倾听夏日里晚霞对繁星的道安。我喜欢一样东西、一个人，也不那么想去占有了。比起紧握玫瑰藤蔓而被扎得鲜血直流，我更喜欢用赞美的眼神去呵护它。最近我喜欢上了岁月这位吟游诗人，也耐心地倾听了他为我讲述了以下三个故事，望君有感！

被时间遗忘的来顺爷爷

来顺爷爷年近九十，原本深邃而坚定的眼睛已经全瞎了，脸上的皱纹如干涸的泥地般四分五裂，以前翘起来又长又能唬人的眉毛如今也都如残花般垂下来了，说话的声音好比夏日里的蚊虫嗡嗡若丝。他老得就像野外快要枯死的老树，风稍微大一点就能把他吹散。事实上，他好像很早以前就已经死了，我向人们打听关于他的故事时，有些人还疑问，他还没死吗？我心里想，他应该早点死吗？对方好像听到了我的心里话，说，他早就应该死了，他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来顺爷爷被人遗忘了，他一定很孤独吧？我带孩子般焦虑的语气问建筑叔。一向能说会道的建筑师好像被我这个幼稚的问题难倒了，长长吐了一口烟，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孤独？他不会孤独的，他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拥有过失去了才会孤独，他都不曾拥有过，何来孤独？你比如我，如果就突然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了，那不发疯才怪，他一直就是一个人嘛……建筑师好像对自己给出的答案很满意，但因落寞而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不依不饶，那来顺爷爷怎么活到现在那么老了还在，他都无依无靠了还在留恋什么？有所留恋的话就会觉得孤独吧！没有留恋的话不应该早日成仙吗？

建筑叔被我大言不惭的言论吓了一跳，你小崽子说话还是那么没大没小。但一向自以为知天命的他还是勉强给了我一个答案，枯木也可以当柴火烧嘛，来顺爷爷有一个私生子，就是你阿祥叔叔，虽然阿祥一直不肯认他，但毕竟还是骨肉关系。前几年阿祥老婆得了重病，还是你来顺爷爷把自己一辈子的积蓄掏出来了才转危为安的。

我早就听说过阿祥叔叔是来顺爷爷的私生子，我老父亲对此却绝口不提，原来他跟我那可怜的老父亲有相似的出身背景，提起那不堪的往事会触及他心里的伤。据说来顺爷爷是在番外（那时为躲避乱世跑去东南亚谋生称为过番，番外指东南亚那一带）出生的，他父母在他小时候把他带回家乡并把他过继给了他叔叔。他叔叔在他长大以后又把他入赘给了邻村的一户张姓人家。来顺爷爷和张氏感情不好，时常吵架，一次大吵过后，他一个人又回到了我们村，没有回到他叔叔家，而是一个人在村口的田野边搭建了一处简易的住处。

来顺爷爷年轻时是出了名的健壮，据说他抱起一两百斤的石墩能跑得过手推车。那年头，身体好有力气就是资本，就能给人安全感。虽是寡居，村里也有不少未嫁的少女青睐着他。张氏那边也经常带人过来劝说他回去，而且那时张氏也已经怀孕了。谁知来顺爷爷那时却和同村的一个有夫之妇陈氏好上了，只当张氏是以怀孕为名哄骗他回去。不多久，来顺爷爷和陈氏在一次幽会时被陈氏家人抓了个现行。来顺爷爷力气大，突出重围冲了出去，跑掉了，留下陈氏，她被她家人带回去囚禁了起来。几天之后，村里就传出了陈氏上吊自尽的消息。

来顺爷爷因此坐实了天煞孤星的罪名，成了村里的罪人，人人得而诛之。在他逃后不多久张氏生下了我阿祥叔叔，阿祥叔叔因他而蒙羞，对他恨了一辈子。要不是因为前几年他老婆生病，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相见。

来顺爷爷那年逃到了邻镇的定光寺，本来想出家的，主持大和尚却不肯，因他尘缘未了。但每当村里要去寺里找大和尚要人的时候，大和尚却一直保护着他。后来大和尚走了，他的仇人也不再纠缠他了，他也一直待在寺里，一个人，慢慢被人们遗忘在时间的角落里。再后来，他生活不能自理了，眼睛全瞎了，政府把他接回来村里，安排了住处，安排他的一个远亲照顾他。

那年来顺爷爷想不明白，他那时对尘世已没有半分留恋，哪里还有未了的说法。他那时哪里能想通，一切皆因果，因不虚发，果不妄生。被接回村里后，来顺爷爷几乎没有走出家门过，他那时一直在等待阿祥叔叔的原谅，直到阿祥叔叔因病登门。按理说，那么多年过去了什么仇什么恨都应该释然了，可有些恨，恨久了也会有惯性。阿祥叔叔自那以后也没再去找过来顺爷爷。

自此，来顺爷爷的生活里只剩下了怀念，三年如一日，一日如三秋。年关将近，我去拜访了他，他跟我说，他不久就要走了，这一世，他尘缘已尽了。

阿霞不甘的爱

那天我在我堂哥的宵夜档里吃宵夜时，遇到了隔壁村的理发师阿霞。阿霞大我十几岁，我们并无交集，我也只去过他那里理过几次发，而且间隔都比较久。所以当他叫了我一声林作家之后，我都没反应过来。他倒是一点也不客气，跟与他同行的朋友介绍起来我，“这是我的作家朋友，他可是货真价实的作家，我看过他写的小说……”

我喜欢阿霞，他大概是唯一一个正正经经把我当成作家的人。当然了，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当一个作家，写作于我而言是一件浪漫又苦涩的事，我希望通过我的讲述触及一颗颗温暖而热烈的心灵，但经常是故事还没讲完，听众早已失去耐心，到最后只剩下讲故事的人独自感动。阿霞大概没看过我写的故事，但他对我的尊重绝不是装的，快过年了，那天，他看我还没理发，还特意交代我绝对不能去别的地方理，回头他要专门空出时间来帮我理一个符合我气质的发型。

这实在让我受宠若惊。他还特意交代，只对我才有这种专属服务，他还很不好意思地表示希望我能把他的经历写成故事。我只当他喝醉了，把他打发走了。没想到，第二天他果真通过微信电话叫我去他店里理发。年底了去哪儿理都要排队，正好闲着，我就应邀过去了。

我过去之后，阿霞还特意挂起了“有事不在”的牌子，单独把我留在他的工作室。我发现，阿霞对我的尊重是真的，他想找人说说话也是真的很迫切。他跟我说他的老婆阿离出轨了隔壁村的阿田。阿霞出轨，他先是恨自己无能，他不懂得怎么讨好阿离，他觉得是他的懦弱无能导致了阿离的叛离。当然了他最恨的还是阿田，那个除了打架赌博一无是处的无赖，他说阿离跟他在一起迟早要跟着一起遭殃！好几个阿离不在家的夜晚，喝了酒之后的阿霞都想提着刀冲向阿田家。

可是他又怕伤害阿离，他恨自己恨阿田，却怎么也恨不起阿离。他问我，“我这种算是爱还是贱？”这哪里是我能回答的了问题，我能做的就是劝他千万不要做违法的事。他自顾自地絮叨起来，“我早知道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嫁给我之前名声就不好。我也知道他不爱我，她是因为之前被人抛弃了，一气之下才嫁的我。我知道她懒惰、虚荣、也不爱我。但我还是爱她。娶了她，我们都不幸福，但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林作家，在你们的故事里，爱情不都是很美好的事吗？怎么到了我这儿那么让人纠结，难道说我这样的根本不是爱？”

我想起来我有一个朋友，他很懂女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和女人靠近，怎样倾听女生的心声，怎样通过细节体现自己。他在一群女人的爱慕中游走，但他却总跟我抱怨，越多的激情过后，得到的却是越多的失落。我那朋友三心二意，阿霞一心一意爱一个人，他们有同样的寂寞。

我不知道怎么劝解阿霞，他那么信任我，我感到受之有愧，但我转念又想，他只是想找个人说出来，我只需要对他表示我一直在听他说话就好了。似乎是在得到了我的默许之后，阿霞的倾诉越加大胆了。他说他也想过同归于尽，他想过要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把那对狗男女绑起来折磨致死，但他有顾虑，他上还有一对年迈的老父母，下有一双年幼的子女，所以他不能有意外，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爱阿离。因为做不到，他又埋怨自己的无能懦弱。他想，就是自己的无能懦弱，阿离才不爱他的，如果他可以为了阿离杀了阿田，说不定阿离真会爱她。说到这里，他反问我，“林作家，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心怎样都坏不起来呢？”

阿霞的话很有逻辑性，我不知道怎么反击他，他也没让我给他答案。最后，阿霞再次表示，希望我能为他写点什么。他说他希望在我的笔下，他的爱是有意义的，他为了他们的家那么努力都是值得的。说了一大堆，临走时还一直在跟我道谢，明明我什么都没做，也没说什么。

我很想对他说些什么，要是以前，我一定对他些“爱别人之前要先学会爱自己”之类的话，可那又有什么用吗？我也像他那样孤单过，我想那时候，给他一个表示关心的微笑才是他需要的。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他果真提着刀冲向阿田家把人家大卸八块了，还把阿里也砍了最后自尽。醒来后，我跑向阿霞家的理发店……

小新和我一起寻风

前几天，我堂哥的孩子小新最心爱的猫咪小花因病离开了他，堂哥瞒着他把小花偷偷处理了，然后骗他说小花离家出走了。小新当然不相信，之前他和他的小花朝夕相处，睡觉都是互相依偎。他对它的迁就有恃无恐，它也包容他的蛮横任性。它怎么可能会离家出走？堂哥是个粗人，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屑于解释，“走了就是走了，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然后自言自语，“要凡事都有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彩票中个五百万？”小新让我堂哥去把他的小花找回来，堂哥更是不搭理他了。

不同于一开始的梨花暴雨般的哭闹，小新慢慢变得沉默了，我知道孩子的沉默比哭闹更让人担心。小新和他奶奶、弟弟睡一个房间，那天晚上十一点多，他奶奶和他弟弟早就睡得很沉了，习惯性抱着猫咪入睡的他躺在床上却始终盯着天花板发呆。我看了有些心疼，却无可奈何。我承诺给他买吃的带他出去玩，全都无济于事。最后我引用一行禅师跟一个小女孩的一段对话，稍作改动向其解释。

“当你仰望天空的时候，看到一朵非常美丽的云，而有一天这朵云不见了，你觉得它离开了你，所以你很伤心。

如果你有时间去思考，你会发现你的云朵没有离开，云朵变成了雨水，当你喝茶时，你可以看到雨水在你的茶杯里，你的云朵也在你的茶杯里。你会说，你好，我的云朵，我知道是你，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你以一种新的形态陪着我。你的小花也是一样的，他没有离开过你，只是以另一种方式陪着你。”

虽然我悟性低，但我当时读到这段话的时候，也感动几乎得要哭。才六七岁的小新更是没有什么悟性，他一听到他的猫咪没有离开他，急忙让我陪他去寻找。我骗他说，明天才能陪他去找了，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说不定能找到小花。如果他今晚能乖一点，快点入睡，我还可以帮他联系小花让它今晚来到他的梦里，陪他玩。

小新听了没再多问，很快就就入睡了。

第二天我准备了一些玩具和吃的提前放在了车里，打算带他去我们这里比较有名的“定光禅寺”玩。我带他去那里玩，除了那座寺院宏伟壮观，那里的风总是让人觉得很舒服，我希望吹拂过佛祖的风也能吹散小新的忧伤。那天下午，阳光正美好，我去找小新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躺在藤条椅上，小新像一只猫一样躺在我怀里，虽没说话，眼神却在催促我赶紧出发。最后我假装很不情愿地带他们兄弟俩出发了，等他们上了我的车，看到他们因为我精心准备的玩具和零食而惊喜时，我知道，我们那一趟旅行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将被反复回忆。

家乡的冬天，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很暖和的，定光禅寺依山而建，我们爬上去时，来自山间的风沁人心扉。那会儿我对摄影有点感兴趣，拍摄之余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拍一张名为“风的形状”的照片。这样一来，跟小新一样，我们都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目标。他在我的胡乱指示下，到处寻找一只不存在的猫，我也在试图拍一张不存在的照片。

小新不断地追问我，我一会儿说小花变成天上的云朵、一会儿说小花就是树上那只叽叽喳喳的小鸟、我甚至还大胆的说小花变成了佛祖。小新倒是没有怀疑我的话，“只是……只是如果小花变成了云，变成了鸟，变成了佛祖，那它就不能陪伴我了。”

对比，我对他展开了严肃的批评，“你喜欢就一定要拥有吗，你觉得天上的月亮很美，难道你要让人把摘下来给你你才开心吗？你喜欢路边的一朵花，你摘下来带回家不到半天它就会枯萎。现在你的小花变成了云变成了鸟，你虽然不能拥有它了，但云和鸟还是可以经常陪着你的啊！下次你心情不好时，安静下来，好好感受，你会发现小花一直在陪着你。现在，我教你怎么去寻找它，看到天上那朵云了没有？闭上眼，深呼吸，来，吸气……呼气……”

在一呼一吸之间，我们感受着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每一处美好，风好像变成了最初母亲的抚摸，吹得我们昏昏欲睡。当小新不在执着于寻找时，我看到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当我不在寻找，当风把墙上的“签”吹得哗啦作响时，我拿起手上的手机按下拍摄间，一张叫做“风的形状”的照片紧随而出。回家后，我把照片发到朋友圈，配文为：我们都曾想过要做追风少年，最后却发现，佛和风都在心中。

 

        ——于2024年2月9日傍晚，农历即2023年除夕，值此佳节，望诸君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