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拉乌孜赐予我的，这一场死而无憾
离开大昭寺，我的目的地本来是哲蚌寺，结果公交车停在了色拉寺，我便也顺遂地接受了上苍的赐予。
我始终觉得，一切的遇见，都是冥冥中的注定，你不知道何地是马失前蹄，正如你不知道何处是柳暗花明。
你能够做的，去接受它，然后尝试长久，或者放弃，届时你已经有了底气，和最初的那个人，不能同日而语。
何况还有前辈张爱玲的话在头里——多些枝枝节节，就多开一些花。
当我经历过蜿蜿蜒蜒地曲折前行，当我如释重负地重新站在平地上的时候，我感到幸甚至哉，这真是一次值得一生忘怀的美丽的「错误」。
那时候阳光正灿烈，我跟随着人潮准备踏进色拉寺，却被几个当地人喊住——因为我不是藏民，所以进寺庙是要门票的，其实价格并不贵，但不知道为何，那个瞬间，我转身离开。
离开之前，我指着高山上那座明黄色的寺庙，问他们能否攀爬上去，他们说「不可以」，我也就略微有些遗憾地走开。
然而我没有原地返回，而是遵从了自己向来的，喜欢往小巷道里钻的意愿，就是这重重叠叠，层层相因的曲折，酿造了我和色拉乌孜的相逢。
自此以后，我更加笃信尘世间是有缘分这回事的，缘分注定了我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这样的自己，遇见这样美好的你。
原来那条甬道，是色拉寺的外缘，一堵墙之隔，将色拉寺严丝合缝地包裹在它的怀里，但是我并不感到遗憾，也并不想做「打破规则」的事，我彼时的心愿，只是想顺着这条路，一心一意地走下去，看到最后，它能将我带领向哪里。
我的目光，始终眷恋着半山腰的寺庙，虽然别人给我的答案是「不能抵达」，而且看看巨石嶙峋的山势，确实仿佛无路可通，但在我瘦弱的身躯里，仿佛潜藏着一颗不甘屈服的灵魂，隐隐约约地，我心里涌动着登上它的意念。
山脚下，有数不胜数的狗，在烈日下堂而皇之地睡大觉，然而没有人去打扰，或者去驱赶，使人感到生命在这样的自然环境里，有一种格外的被人尊重的和谐和善良。
远远眺望，可以看到半山腰的岩石上，画着神秘玄奥的度母画像，在那样巍峨峥嵘，寻常人迹不能抵达的地方，却留有人工的精巧技艺，不得不让人发自内心地赞叹，人力的伟大。
在那样高不可攀的地方，度母的眼光，照抚着四方，保佑着吉祥，寂寞与否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他们实现了人类的夙愿。
我记得曾经有个人对我说，度母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佛教的观世音菩萨。我也曾经在唐卡上面欣赏到他们端正慈悲，温润圆满的真容，与观音菩萨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的身体，往往被画得色彩鲜艳，超凡脱俗，然而他们有一点是共通的，就是赐予人间以苦难的消弭，以幸福的荣光。
除了度母，一路上看到更多的，是画在岩石墙壁上的彩色藏语文字，用色彩缤纷艳丽的油漆涂成，像是某种隐秘的咒语，又或者只是普普通通的祝福语，代表着安宁，吉祥，丰收，富足，希望，美好等庄严神圣的寓意。
人渴望在山水间留下痕迹，这种心态或可理解，以此留下自己来过的证据，其实是一种对单线度流逝的光阴的虚弱对抗。
只有回忆，才能对抗稍纵即逝的时间，获得有限的永恒。
人的生命浅薄，山水却是长久的，在山水之间留下痕迹，仿佛能够获得自我宿命的解脱。
然而有些人留下果皮纸屑，空的矿泉水瓶，我想这是一种德行有亏。
我宁愿在山风的吹拂中，留下一声叹息，一句清淡的歌吟，或者是一滴眼泪。
除此之外，就是随处可见的白色梯形图案，我想它的象征意义应该直观可辨——从低级的红尘浊世，一步步登攀向神圣的灵魂高地，从此生的肉身解脱出来，得以沐浴圣洁的佛的灵光，这一点和《圣经》里面雅各的天梯，应该是如出一辙。
而此时此刻，我正一步步践行的，就是这样一件，不断前行，不断攀登，不断跨越，不断自我提升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还有素昧平生的「同伴」，虽然山道狭窄，但是彼此相让，并不妨碍前行，到了一定高度，忽然人迹罕至，许多人半途而废，沿着来时路，心有不甘，或者志得意满地沿着原路走回去。
在他们心目中，也许爬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一件值得津津乐道，沾沾自喜的事情，毕竟还有人彳亍在平地，彷徨犹豫。
也许他们只是体力不济，毕竟在拉萨这座高原城市，许多事情并非仅仅靠着一腔孤勇，就能够所向披靡，一往直前的。
站在平地的人，不会懂得身居高位的人的骄傲，还有惶恐，站在高处的人，不会明白守在平地的人，内心的羡慕，还有自我安慰。
但是，一个没有经历过登高的人，又怎会刻骨铭心地明白平地上的踏实安稳，一个没有被拘禁在平地上的人，又怎会知晓登高时候的志得意满，和豪气干云。
人生，就是不断地从此地到彼地，从渴慕一处风景，到抵达另一处风景，从期望到寻觅，从寻觅到抵达，从抵达到背离的旅程。
有一刻，我坐在半山腰的岩石上休息，蓦然回首，看见身边的巨石上，不知是哪个苦心孤诣的有心人画了一个英文单词，表达愿意和信念的那个单词will，还特地设计成罗马数字的风格，在这个考验人的心志的地方，它仿佛是一种激励和鼓舞，也像是一种神谕。
认清心灵的方向，然后只顾风雨前行。
此时此刻，俯瞰着山底的行人，还有金碧辉煌的楼宇，身下就是陡峭的悬崖，如果一刻恍惚，坠落下去，就是粉身碎骨，惨绝人寰，也就是说，在这一刻，我与死亡的距离，如此之近，想到这里，我的大脑感到奇妙的甜蜜。
我始终认为，一个懂得正视自己生命的际涯的人，才是真正活着的人，因为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正活着，并且极有可能死去，所以懂得尊重生命的价值，懂得呼吸天地间每一寸空气，欣赏尘世间每一处风景的生命的意义。
你可曾想过，偶尔跳出自己的安逸领域，去感知和碰触自己承受能力的极限——在我眼中，潜水和蹦极，就是这样一类试验。
我此时此刻走在狭窄危险的羊肠小道上的行为，也是这种试验。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仿佛才能够真正觉察到生命的气息和力量。
越往上走，路就越艰难，登山的人就越稀少，有些地方还需要借助绳索，但是在山坡上，能够发现长势良好的植物，包括花瓣细密，但是颜色鲜活的花。
目睹了它们在这样的「绝境」生存，无形中是给自己上了一课——生命，无论以何种形式存在，都是值得且应当被敬畏的。
你不知道，为了争取在这花花世界里开放一个季节，或者一个白昼，它们曾经历过怎样的挣扎抗争，还有忍辱负重。
除了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最常见的，还是堆放在岩石上方的石堆，一般都是堆砌成金字塔形，虽然我不能够明白，但是冥冥中觉得有某种神圣庄严的意味——后来遇见的登山伙伴，一位长相酷似《情深深雨濛濛》里的陆梦萍的藏族姑娘告诉我，它是当地人为了在死后能够寻觅灵魂依归而建造起来的，他们希望即使肉身散落他乡，但是他们的灵魂终将归来，带着对故乡满满的怀念与爱，正因如此，他们往往不会只搭建一座，只要是在生他养他的家乡，无论是哪一座山哪一处陡崖都不再重要。
听闻了这一切，我感到我脚边的石堆都带着浓浓的温情和厚重的底蕴，都承载着一个我不知其底细的人最深切的眷念和夙愿，幸亏这一路上，我没有误打误撞，将它们弄毁，还未完成的前路上，我更要走得小心翼翼，并且默默祝福，这每一分拳拳的心意，最终都得偿所愿。
我就这样走啊走，直到看见一座深山里的小屋，也许很久以前，有人在这里居住，又或者，有人在这里隐居，此时此刻，他只是不在家罢了，或许是出门抬水，或许是下山走亲访友，或许只是告别了人间。
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我看见了一座寺庙，正中央画着圆轮，仿佛是人世的轮回，仿佛是生命的生生不息，自身具备充沛圆满的意味，我忽然发觉，它和我床头那座木椅背上的图像，异曲同工。
在圆轮的周围，画着的是表情各异，色彩缤纷的唐卡，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在我独身一人的时刻，我的脑海掠过片刻的惊慌，无论你能否感同身受，但那一刻像针尖般敏锐的情绪，就是这样。
我尝试让自己舒缓心安，并且在烈日炎炎下，跪在了这座叫作曲底岗的庙宇前面。
一颗真诚的心，才能够通神，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不能够侈谈，这个午后，我有多么虔诚，但是茫茫天地间，我的眼前，也只有这一座庙，只有这几幅唐卡，只有这一腔默默回荡在我心灵当中的愿想了。
离开曲底岗，我走向了山峰的另一边，看见难得的几棵在秋日里随风摆荡着金黄色叶子的树，心里瞬间生出了无穷的安定，我正想靠着它打个盹，什么时候醒来，就什么时候下山，虽然最初的宏愿没有实现，但是能够翻山越岭，到达此地，我仿佛获得释怀。
谁知没走几步，我听到有温温柔柔，沉沉静静的女子的声音，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谁知没走几步，竟看到在前方的树林里，修身养性做瑜伽的女子们。
在这样隔绝尘寰的地方，这样的盛大秋日里，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在树下安然自得地做着瑜伽，怕打扰她们的清静，我忙小心翼翼地远去。
听起来简直像是一个涂脂抹粉的轶闻，或者是一个天方夜谭的传说，然而一切实实在在，清清楚楚。
你知道尘世间的熙熙攘攘，喧喧闹闹，有时候让人不胜其扰，所以许多人愿意逃离城市，来到一个耳根清静的地方，彻底地放空自己，让自己和自然更加真实诚恳地亲近，这也并非多么神神叨叨的事情。
离开的时候，我在心里默默痴想着，希望无论走得多远，无论走到何处，也能够时时有这样一颗，追求清净自然的心肠。
我沿着来时路准备下山，却和两个和我志同道合，但是显然比我意志坚定的女子不期而遇，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让其中一个帮我拍一张照片，到最后被她们的决心打动，跟随着她们的脚步，一点点往心里最初的「圣地」攀登。
当她们知道我昨晚抵达拉萨，今天就一个人来爬色拉乌兹，丝毫没有高原反应，不由地齐声感叹，唯独我自己浑然不觉，因为心底憧憬那个地方，所以一步一步朝它靠近，发乎内心，顺其自然。
我在想，也许和我的心跳速度比平常人慢出许多，我从小至今喜欢走路，还有越是精疲力尽的时候，还越是愿意哼几句歌来挑战自己的极限的习惯有关。
其实有那么一刻，我差点就想要放弃，因为考虑欠周到，没有带饮用水，强烈的阳光直射，从头上汹涌地泼下来，疲倦加上干渴，使我坐在原地，动弹不得，真想停下来，坦诚地说一句：「抱歉，我不行了。」
但是当你的同伴兴致昂扬，丝毫半途而废的想法都没有，你会油然而生出新的能量，而且，我默默地问自己：「你是真的起不来，走下余下的旅程吗？」
那个沿路哼着《小当家》的藏族姑娘给我捎来了一个苹果，真正是雪中送炭，炎炎夏日里的轻罗小扇，吃完了以后我又信心满满地跟着她们的脚步，亦步亦趋，虽然听起来是小恩小惠，但是在特殊的时候，滴水之恩，已经是不可比拟的盛情，为此我将一生感激。
后来才发现，我们并非色拉山上唯独的一群登山者，只是刚开始的时候，各自分散在不同的角落，彼此不知晓而已，我忽然觉得，不要去想你一个人在世间，多么地艰难坎坷，寂寞孤独，其实还有许许多多志同道合的人，和你一样，只是你们彼此还未曾发觉对方而已。
有时候我们超过他们，有时候他们遥遥领先，但是看得见对方的存在，仿佛寂寥疲惫的心瞬间获得了勇往直前的决心和力量，也许，这就是旅途中有同伴的好处。
她们也问我，为什么喜欢一个人旅行，那样多么孤独伶仃，我没有掏心掏肺地说清，并非心里没有自己的理据，美好的旅行，应该拥有美好的同伴，最理想是志同道合，兴趣相投，再不济能一起说说话一起笑也是好的，但是就是这样的心愿，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能获得实现的。
与其和一个对牛弹琴的人暗自伤心，不如潇潇洒洒风风火火地自由独行，最孤独的情况莫过于没有人拍照，但是人来人往，不愁没有好心人相助，也可能是我不够幸运，一直以来，都不能够遇到一个能够与之一同旅行的人。
后来下山的时候，为了选择走路程较短的险路，或者迂回蜿蜒，但是安全平坦的公路的问题，她们产生了分歧，我则站在中间，不置可否，虽然终于有一个人愿意妥协，但是两个人因为意见相左，而分道扬镳的可能，并非没有，在我看来，也许这就是多人旅行的不如意之处。
但是归根结底，世事古难全，总有不如意的地方，最终的依归，不过是随性自然。
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一路上，另一个姑娘跟我娓娓道来纳木错湖和念青唐古拉山的唯美缱绻传说，藏族姑娘则絮絮到来自己几次见证天葬过程的截然相反的情绪体验，还幽幽感叹，目睹天葬，是生命中永难忘怀的经历，而且在那样极端的情景面前，一个作恶多端的人都会弃暗投明。
因为生命曾经如此绚烂地发生，如今却以这种方式和人间告别，生命的无常和悲哀，会像丝丝缕缕的冷风，让人在惶恐之余，感到悲悯和超脱。
她还告诉我们，乌孜就是山顶的意思。
到最后，我居然是第一个爬到色拉乌孜的人，坐在阴凉的寺庙台阶上的时候，看着头顶上闪烁着熠熠金光的树叶，听着清脆曼妙的鸟声啼唱，吹着丝丝缕缕令人浑身舒坦的清风，只觉得所有前程的跋涉辛苦，都不值一提了。
直到那一时刻，我才肯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虽然归根结底，这还不是色拉乌孜的顶峰，想来登上巅峰的人，不会太多，大多数人抵达这里，已经能够心满意足地放弃。
想到在祖国边陲，在台湾的某些山区，或者就在西藏的墨脱，有些孩子因为上学回家，就要走许多艰难险阻的路，把它当作必须克服，为了生存无法推脱的功课，而我们今天经历过的，自己觉得可歌可泣的，在他们看来，也许只是每日因循守旧的出行惯例而已，我就感到深深的悲悯，以及对类似自己的人的羞愧。
在面对自然的刁难挑战的时候，我们能够信心满满，从容不惊地去面对吗？
还是只懂得缩在城市一个逼仄的角落里，得过且过，自求多福。
坐在高山上，看着拉萨的全景，我没有感到一览众山小，或者荡胸生层云的豪迈之感，反而感到心酸，如果不是抽离出来，你怎么会想到，自己活着的世界，居然如此的拥挤，枯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高楼和房屋，令人苦闷窒息，你只是觉得有何不可，觉得理所当然，被自己的短视和麻木供养着，托付着，滋润着。
我不能够再放任自己纠结下去，我必须起身离开。
在未完工的寺庙里的工程队朋友那里，求了一杯水喝，看到清澈的水从橡皮管里喷射出来的时候，整个人仿佛看到一整片青青草地的幸福妥帖，那就是这所有苦难的最终救赎，仿佛，水是生命之源，必须。
下山的时候，我们想着要是能够坐上顺风车，就真正心满意足了，在遭到了一次「漠然不理」之后，我们三人成功坐上了一个好心人的车子，别人不帮是本分，别人愿意解囊相助，那是情分，说是这样说，但是前一位的态度，终究让人感到不够礼貌。
正是因为前者的「冷漠」，我们才越发感到后来者的善良。坐在他的车里，发现下山的路弯弯绕绕，如果仅凭徒步，大概要走到月上柳梢头，星辰密布。
在旅途中，遇到许许多多萍水相逢的人，却只有三三两两，能够伴随着错综复杂的岁月纠葛，一直渐行渐远，久久长长。
我们曾经相逢，给予彼此感动，虽然惊鸿一瞥，稍纵即逝，但是因为有过这场缘分，我也为此分外感激浮世悠悠。
感激在这样的天地间，在这样的时光里，与你不期而遇，然后擦肩而过。
正是这样一个个的人，填充了我们每一段，深深浅浅的人生。
因为走过了这样长长短短的路，遇见了这样温温凉凉的人，才能够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死而无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