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话-痴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无论在何处，我都想见你。
1.
夏日，蝉鸣此起彼伏。可即便待在池塘旁，人也只觉恹恹欲睡。
我手执团扇，身倚木栏，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水底的锦鲤难见身影，不知这炎夏何日能是个尽头？
“哎呀，小姐，这盘里的冰快化了，我去替您再换一碟来。”身旁小墨忽地急声道。
“不妨事。”我瞥了一眼盘中水，漫不经心道。
“小姐，听说老爷这次花重金为您寻了位先生。”小墨俏皮地说道。
“胡闹！这岂是你我能议论的事。”一旁的刘妈妈低声斥道。
“刘妈妈，这里又没得旁人。无甚说不得的。”我叹息一声道，“爹便是请上了太子傅来，我也不愿读那劳什子的书。”
“小姐不是我说，老爷这也是为了您好…”只看这架势，便知刘妈妈接下来的意图。
“文家大公子他爱娶不娶了。不过就是被了退婚，爹怎如此顽固。”一谈及此事，我便只觉脑瓜疼。
“那文家大公子也是不厚道，我家小姐哪不好了？他竟说非城中第一才女，他情愿出家也不娶。”小墨不平地说道。
“你又多话了！”刘妈妈瞪了小墨一眼，便叹息道，“这文公子学识高是高，就是人怎如此…”
“更可气的是，他竟还戏称小姐是‘冥顽不灵’。”小墨瞪着眼睛怒气冲冲道。
“他不过是倾心于孟家小姐，何苦来取笑于我。”我无奈叹道。
也亏了他，我许灵便是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时间却家喻户晓。
“谈到他我便来气！”只瞧小墨那不甘心的模样可能就差跺脚泄愤了。
“小姑奶奶，你歇歇气。”我不禁轻声笑道。
“小姐，您又打趣我了！”小墨撇嘴回道。
“不过文公子此举虽不厚道，但总比小姐已经嫁过去了好。”刘妈妈温声接道。
“便是这理了。”我继续摇着手里的团扇，看着亭外‘耀眼’的景色。
“那人是谁？”我看着十丈开外立于爹身旁的那人问道。
2.
一袭青衣，身形笔挺。除了腰间那一小方白玉，便再无他物装点。虽瞧不清样貌，那周身的气度，倒是极好的。像极了…对，这池中的青莲。
“回小姐，这便是老爷为您请来的清廉先生。”刘妈妈应声回道。
“倒真是人如其名了。”思及方才那份凑巧，我不禁笑了出来。
“好个俊俏先生。”小墨揶揄道。
“你又怎么知他俊俏了？”我抬眼望及那人渐近的身影，仔细打量了对方眉目，心底禁不住一片赞叹。
“小姐这下可瞧见了？”小墨眨眼笑道。
“嗯，瞧得可不能再清楚了。”我不禁抚额叹道。
“小墨。”听了刘妈妈的提醒，小墨便收敛了神色，静立一侧不再言语。
“老爷。”刘妈妈、小墨躬身道。
“灵灵，你又偷溜出来。”爹对着她们摆了摆手，可即便不细看也能察觉他的不悦。
“这不是屋内太热了，我来此地纳个凉，小歇一会就回。”我温顺地回应道。
“罢了。清廉先生，这是小女许灵。”爹侧身说毕再转身对我说道，“灵灵，你来见过先生。”
“青莲先生。”我上前一步，微一屈膝低头道。
“许小姐。”青莲先生颔首笑道。
“今后便劳烦先生，且为小女多费心一二。”随后只听得爹一声叹息，“年幼时明明格外聪慧，如今怎…”
这便是我第一次见那人。
在此之前，爹曾为我请过数位先生。然无一不因我的愚钝而叹息。于是这结果嘛不言而喻。
我本以为此人一瞧便是和善至极者，今后必定好相与。保不齐，还会如前几位先生般任我逍遥。谁曾想我竟看错了他。
3.
“许小姐，你昨日交上来的诗句我已看过。”青莲先生温和地淡笑道，“虽有些出人意料，但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这说明前几日里的抄录还是有些作用的。”
对方的声音依旧悦耳，但于我却如同魔音。因为这句话之后，往往意味着…
“你且再将这几本书仔细读上几遍。”果不其然，只见对方拿出了数本书册，紧接着温声道，“我知道你…”
“我会尽早读完的，先生。”没等对方说完我便急忙回道。
诚然，我最初并不是这般温顺。于是，噩梦便自此开始…
“许小姐，今日我们初学了五言之意。你且先随便作一首，我看一看。”青莲先生一脸和气地说道。
低头漫不经心地想了一阵无果，抬头间恰巧瞥见一侧研墨的小墨，我信手便写了一则。
“先生，我作好了。”虽有些惨不忍睹，但应该将将也能入眼？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圈来圈又去，墨干添此诗。”青莲先生读完神色一顿，思索一番神色莫测道，“看来，小姐对研墨一事观察的甚是仔细。”
我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声先生过誉，接下来那话便让我再也笑不出声。
“这区区数字定难尽兴，你便以‘墨’为题，作一篇千字论文，明日交上。”
‘千字’二字在我脑海如惊雷般炸开，但我定心想了想，不过千字，难不住我。
“先生，我知晓了。”我温顺应道。
翌日，我便交上了作业。
千字从何而来，当然是集思广益后的杰作。由此，一瞧便也知是份无心之作。
“嗯。”青莲先生看过后没有多言，照常讲学。
我那一颗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以为一切已结束。
“你这千字文，虽言之有物，却过于朴实。”青莲先生一顿。
于是，我这心也一跳。
“我这有一本谈墨的文集，你且将它誊上一遍。两日后交。”
这声音如此悦耳，可这话却令我欲哭无泪。
那书可有一寸厚。
不过。
“小姐倒是厉害，一手竟写得出三种字迹。”青莲先生温和笑道。
“先生，过奖了。”话刚说完，我便只觉眼皮一跳。
“这技艺倒是罕见，我不如请许御史同来观赏一二。”青莲先生一手轻叩了木桌一声道。
“先生，我知错了。”我诚恳地说道。
…
再度回想起最初的那些个经历，我只觉得呼吸都艰难了少许，右手亦是止不住的阵阵酸痛。
4.
夏日已过去大半。
池塘里，涟漪一圈又一圈荡漾开，锦鲤在水面跳跃。眼前天色一片昏暗，方才还是烈日当头，眨眼间却下起了雨。
突来的凉意叫人心底平静了许多。然而，我没带伞。
难得一人偷溜来，结果却有点无奈。
我站在亭子里暗自想道，不知道小墨和刘妈妈谁会先来，又或是两人一起？
眼看天快黑下来时，我终于等来了一人。可看清那人身影时，我却委实惊讶了一番。
“先生？”我犹疑道。
“许小姐。”青莲先生点了点头。
“先生怎知我在此处？”我支吾一声后问道。
“碰巧路过。”青莲先生手往某处指了指道。
顺势望去，原来对方手中仅一把伞。我忽然明白这真是巧合而已。“先生可愿与我共伞？”
“并无不可。”青莲先生说完便将大半的伞移至我上方。
一路慢步走着，雨声淅淅沥沥，风在身旁乱窜。
“先生是何处人士？”我好奇问道。
“江华人。”青莲先生简略地答道。
“那先生为何来此地？”这样清雅之人，会来此还真让人有几分新奇。
“求财而已。”青莲先生轻描淡写地回道。
“先生求财为何？”这方直白的回道少不免令我有些惊诧。
“我会开一家私塾，使无缘得入学者有更多机会。”对方说此话时并未看我，甚至一如既往地目视前方。
但不知为何，我却只觉心中有擂鼓声，此起彼伏，一阵紧随着一阵。一时我那心竟再难平静。
“小姐并非朽木之人，看着反倒是有意如此。”青莲先生蓦然出声。
“先生又知道了？”我不禁莞尔道。
“既为小姐先生，清廉怎会不知？”身旁的人停下脚步，侧过头回道。
“那先生还是不知道为好。”我定眼望向对方，心中一时难辨滋味。
“许小姐，误会了。方才不过是清廉宽慰一二之言罢了。”青莲先生转身向前漫不经意道。
“那倒是多谢先生了。”边说，我便再次随身旁人继续前行。
明明池中央的莲花都是成片盛开，可尽头处却只见一朵独立。风将莲叶吹的忽上忽下，可那朵青莲却丝毫不见动摇。
“先生，你瞧这池中的青莲，濯而不妖。日后私塾，先生可是也打算以此为名？”我不禁打趣问道。
“也？此青莲虽好，却非我所需。”青莲先生摇了摇头，“正人先正己，清廉先自守。若日后…”
“便叫正德堂，如何？”我笑叹道。
清廉先生只是笑了笑，并未作答。
话虽如此说，我心头却奇异地感到了几分低落。
原来，我一直会错了先生名字。
5.
镜子中人面色苍白，唇上亦难寻血色。
明明淋了大半雨的人不是我，却不想我还是病了三日。这身子还是如此娇弱。我不禁暗自慨叹。
“今日怎不见先生来授课了？”我转过头向替我梳发的小墨问道。
“清廉先生，他昨日向老爷辞行了。”小墨支吾道。
“先生怎忽地辞行了？”挑选簪子的手猛然一停，意识到后，我便又如常选了起来。
“据说，家中有人送了书信来。”此刻的小墨吞吞吐吐，倒与从前有几分异处。
“书信里说了什么？”我故作随意地问道。
“似乎是迎亲之事。”小墨担心地看了看我。
“原来是此等大喜之事。可惜先生没给我这祝贺的机会。”我轻轻一笑，心中却莫名酸涩。
“小姐，还有一事。”小墨说完却有些愤懑道，“老爷，替您定亲了。”
“是何人？”我轻松问道。
“便是那文家大公子！”小墨憋嘴不甘愿道。
“呵。”呼吸一窒，我禁不住轻呼出声。
“小姐，是我对不住您。不知被谁瞧见了您那些画作，让人流传出去。而且还好巧不巧，被那文公子见了，一时竟将小姐视为天人。”小墨乍然往地上一跪道。
“不过是信手之作，我便也无多想…你起来吧。”我虽知此，握着簪子的手却不觉紧了又紧。
我不禁再度想起了七年前姐姐出嫁前对我说过的话。
“妹妹，你若不想沦为爹的联姻工具，千万不要做第二个我。”
那一天是姐姐的大喜之日，可她嫁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一人，而是当今最位高权重的天子。
而不过三年，姐姐便难产去了。
可姐姐，无论我想不想，爹都会让我成为第二个你。
6.
出嫁的前半月，我去见了爹。
看着屋内屋外早早贴上的红色‘囍’字，我却只觉格外刺眼。
“爹，您可把我们当做女儿过？”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道。
“无论你说什么，灵灵明天你都要嫁给文公子。”爹还是一如既往地严厉的声音，此刻却真叫人觉得无情。
“我怎么会不嫁呢？”我失神道，“我只是希望爹能准我去一趟江华。”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安心在家准备出嫁吧。”冷淡的语气，还有丝毫没有半分松动的面色。
“我知晓了。”说完我便屈膝离开。
明明相隔半月，出嫁之日却只觉眨眼便至。
屋外鞭炮声一阵闹过一阵，人声也是嘈杂又充满喜气。
“刘妈妈，你那二儿子可已从牢里出来了？”头盖红帕，我对搀扶着我的刘妈妈说道。
“小姐…”刘妈妈身体一颤微弱应道。
“屋子里余下的画，你替我烧了吧。我那放画的盒子旁还有些银两，你便留在这，不用再跟我去文府了。今日就让小墨陪我上轿便好。”我低声轻叹道。
“小姐，我对不起你…”
被小墨扶着的我继续抬步前行。被留在身后的则是刘妈妈及她难以抑制的哽咽。
“小墨，你也陪我到这就可以了。”我忽然出声道。
“小姐。”小墨轻轻的啜泣道。
手上一阵凉意，我笑道，“傻丫头，这是命，这是我的命。”
我曾想过，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会怎么样？旁人我不知，我明白我不会快乐。
最后，不过三年，在缠绵病榻数日后，我终于洗完了最后的一口气。
没错，我死了。
这三年经历了何事，我不想详谈。但正如我一直知道的，不管何处，我依然并没有家。
化作了孤魂的我，反倒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我知道我有一点雀跃。
享受过了几日的自由后，我的脑海里却浮现了一人的身影。或者说，他一直都在。
即便已死，我仍无法忘记他。
是的，不管在何处，我依然想见到他。
清廉先生。
远远地瞧一瞧，我便知足。
7.
我辗转了多处，最终来到了江华。
幸得我已成鬼，这一路自无半点危险。因此赏赏景，看看人，倒也有几分惬意。
而这，是我在世时不敢亦不能多想的。
等我到江华时已是深秋。
在金灿灿的树叶映照下，这小镇显得格外安谧。
也只有这样美好的地方，才能生出那般美好的人。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走遍了小镇的很多处地方，可我寻不到他。即便是形似他身影的人，也瞧不着一个。
江华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赞赏。而我，最后终于见到了他。
便在正德堂，与几个学生讨论学问。
那人风采依旧，不过多了一双令人爱恋的儿女，身旁陪伴他的人，是一位温柔大方的女子。
清廉，先生。
我这一世活着时无缘再见你一面，但此刻能见你安好无恙。实在是心满意足。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无论在何处，我都想见你。
我明白，此刻我终于可以去往下一世。
来世有缘，只愿还能再见一见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