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招
户外的桃花已经谢了,绿叶簇满铁骨嶙峋的桃树枝。小指头大的桃儿毛茸茸地窝在枝杈间,好像很快就能变成一条小狗,跳着跳着就能长成大狗。
我竟然没有看到桃花,落在地里的花瓣早已烂得影影绰绰。我的脚踩下去,把几颗早夭的茸桃儿没进泥里。但头顶“忽喇喇”一声响,又有两颗桃儿落了。
一颗在我头上。我的头发乱蓬蓬的,像鸟窝也没能让它安身立命。大概还吓了它一跳,所以跳进土面,宁愿零落成泥。
怎么可能成泥呢?我立刻把它们捡起来,像捧着两颗幼弱的心,带回书房。
毛茸茸的桃儿,心的形状。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那么心上有毛呢?心在坐牢?
有毛的心搁在书桌上,绿的,小得可怜,大不了没有血液濡养,自成一线风景。老师在群里催作业。每天催,每天都十一点半过后还要催,每天都是那十几个人不交作业。
他们从来没有回复过;家长群里也一样。
我挺佩服他们。我不敢不交作业,我妈不敢不回老师的消息。在我家,老师们几乎都在神龛上,不容置疑,不容违背,不容冷落。我妈最常挂在嘴边的是“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还好,不是“终生为父”。
英语和历史老师是返聘的,年事已高;历史老师还有病,几度倒在讲台上。他们想送我们班毕业后就再也不上课了。
本该寄情烟霞的年龄,得跟一群半大半熟的货较心思,很可怜。
那十几个人都是特长生,早已经被浙大等录取了。他们用得着交作业吗?
当然,他们也不签到,不知道上不上网课。反正正常上课的时候,他们都睡觉,睡醒了无聊就闹,心情好就搞怪。课堂纪律太好了,注定是他们混得太失败了。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怎么可以这么没面子?
我一直认为,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应该都在一个班。每个班都岔一点是几个意思?别班的特长生应该不会这样,要不怎么就没听说过他们的事迹?或者大多数都这样,常态就屡见不鲜,不成其为事迹。后者太可怕了。
很多书很多题要很多时间来皓首穷经。对,皓首,但不一定能穷经。谁知道哪个旮旯里有知识点没有顾及?当你以为已经顾及了,它突然极度陌生地华丽丽出现在测试卷里,将所有“以为”击溃。
那种感觉形如梦魇,又绝对真实。而特招生不用感觉。他们像桃树上绝对不会早夭掉落的桃儿,好命好根好基因,疯狂生长,疯狂挤压其他桃生长的良好环境,疯狂长成又大又好看绝对不甜很可能有毒的硕大桃果。
网络.原来我对夭折的茸桃的怜惜是有根由的。如果我和很多我都被挤落腐烂,树上的桃将更大更好看更寡淡无味更有毒。同病相怜?吓得我冷汗涔涔。
我不要做病桃。我要在桃树上占个枝丫,不需要很大很壮很向阳,能一直在一直在,直到桃熟蒂落就行。
其实我也有特长。多年前,我所在的铜管乐队在澳洲拿过金奖。但老妈还是要我读书,正儿八经地往肚子里装那种可以让人气质高华的东西。她说等我上大学了,等我懂得欣赏感知“落霞与孤鹜齐飞”了,就可以摆弄铜管乐器了。她死看不惯夕阳西下咋咋呼呼“野鸭子好肥”的人。
我也看不惯那种人。
有一次,一位大明星不知道“一道残阳铺水中”的下一句了,我赶紧换节目。那是老妈喜欢的明星。她是一个怪胎:无论多喜欢,都不会着迷。她根深蒂固地认为,那是一群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人。在这个“娱乐至死”“戏子家事天下知”的时代,她太格格不入。我不能让她更加根深蒂固下去。
我的娱乐空间已经被挤压得所剩无几了。不能给她更多的由头;或者是给我。
成功进入理想的大学,并且成为饱学之士,或者至少不被老妈看作不认识“孤鹜”的人,我的目标仅此而已。特长一放弃,前路是如此艰难。
赶不上饱学之士,也厌恶特招生们的不学无术、病马害群,我彷徨了。
病桃毕竟不好,摆在书桌上太伤小雅。清明雨呼啦呼啦地,天光亮堂堂一会儿又黑黢黢一会儿,出去逛桃圃不太可能了。
病桃毕竟不好。不好得我没法听清楚网课的内容,必须马上给它们定个去处。
阳台的花盆足够掩埋它们。也许,因为它们的腐烂,月季花会开得更大更红。到时候再给立个牌匾:此桃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牌匾多麻烦!心里想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