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 老屋·老树
【文字家园】年轮故事征文大赛
一场噩梦,醒来脑子还蒙昧不清,一直旋转着些莫名意味的东西。手机铃响,是弟弟的号。但摸起来,是妈妈的声音。
昨夜我梦到老家那棵大槐树了,被天雷轰击得焦黑,又被大雨打得湿透,连带着老屋都漏了,妈妈说,你们有空回来一趟吧,陪我去看看。
妈妈的声音平静温和,但讲到那个奇怪的梦时,听来却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哀伤,像在说一位老者不幸的消息。更诡异的是,我分明感觉到妈妈的梦境和自己的梦境,穿越山重水远,重叠到一个空间。那里,风雨如骤,电闪雷鸣,“喀嚓”一声,雷光打在树体上,清幽的火光逐渐蔓延成冲天赤焰,老宅院子里的大树啊,在火里奋力挣扎,发出悲怆的呜咽……
脑海深处,忽然浮出外婆常常喃喃的那句话:“老树有魂,老屋有灵……”
一
南方的雨闷闷下个不停,屋里墙上、地上,发出熏人桐油味的老物件,似乎都罩上了一层水做的纱衣,氤氲着漉漉的湿气。外婆摸了一把不断涌出水珠子的青砖墙,又看一眼院子里那株在雨的滋润下愈见葱郁的老槐树,不知是忧还是喜地咧了下嘴。
长江以南、元河以北,罕见真正的“老东西”,说起来,元镇最古老的建筑是陈家祠堂,历经两三百年风雨,但与我家老宅里的那株槐树还是没法比。外婆说,她的外婆曾讲过,这棵老树已经有五百多年,算是稀罕物了。小时候,她便是围着老槐树长大的,后来带大了我的母亲,以及我。
外婆说,当初她外婆嫁到元镇时,住的是老式的土屋,墙体夯得很厚,窗子很小,日光透过窗楹飞流进来的暖意很稀薄。但她老人家很满足,在这间冬暖夏凉的土屋里生儿育女。外婆长大后,嫁给了远道而来、在老槐树底下草草落窝的外公。
他们那时候连土屋都没有,外公从山上陆续拉回一些碗口粗的树,像燕子衔泥一样,搭搭建建,逐渐垒出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家。这间老屋,四角和承重部位是用削去树皮的简易木头作为骨架,再将稻草和芦苇杆子编织扎实,一扇扇排铺绑紧,将它们分别绑在四角的柱和顶部的梁上,最后用草泥补上窟窿,一间房子即告完成。这样的屋,其坚固、保暖和遮风挡雨的能力可想而知。
妈妈至今记忆深刻,春夏两季,屋里到处爬着手指粗长的“拉拉虫”,有时正吃着饭,“啪”一声,毛茸茸的虫子就掉到碗中,吓得她闭上眼尖叫。这时候外婆就走过来,轻轻将妈妈碗里的虫子拨到地上,看它歪头扭尾地远走,乐得哈哈大笑。妈妈被笑声感染,慢慢儿也不再害怕了,悟到了与虫为伍的真谛。
老屋的喧嚣更加映照老树的寂静。风吹过,日光将古旧发青的庞大树身盘得层层油光,妈妈最喜欢做的事儿是爬上大树,裹在树荫里,像蛰伏的动物一样半天不声语。直到外婆一声声喊着“囡来……囡来……”妈妈才呲溜溜从树上滑下,回到草房子里。
二
我出生时,老宅已经更新成新式的土胚房。从妈妈的只言片语里,似乎可以推断在她结婚前翻建,还没上门的爸爸负责打基夯土,懂木工的姨夫承包了所有的细活儿,不仅刨出了光洁的房间隔板,装上木门、木窗,还打出结实的方桌方凳,让这个家有了承载风雨的能力。
修好房子后,姨夫还在屋前的大槐树下整了把摇椅,又不知从哪搬来块大岩石,修成平滑的石桌。每当外公劳作回来,便会眯眼坐在槐树下,吐着烟圈儿看夕阳西下,直到星星稀稀疏疏亮起来,才肯回屋。
外公病重那几年,几乎都是躺在这把摇椅上度过的。他执意不去医院,坚持用爸爸配置的草药。每天傍晚,远山映着夕阳,披上一层橘红的霞光,妈妈会把煎好的药端过来,看着外公一口一口吞下去。在这样的安逸闲适中,外公度过了他最后的时光,在大槐树下的老屋里,吐出最后一口气,静静地闭上了眼。
外公走时我还小,后面的记忆才逐渐清晰起来。一缕柔软的橘红灯光,一张小小的书桌,还有不时从爷爷那淘换到的小人书,在我们姊妹几个之间传阅着,一遍一遍,慢慢被摸得掉了书皮,又吵吵着怪这个嚷那个……
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围着老槐树捉迷藏,我是老大,身体却远不如弟妹灵活敏捷。遇到我找他们时,常常看到藏在树叶子里的人露出了游荡的脚,但我抓不到又爬不动,只好“灵机一动”,抱来藏在大门后的长竹竿,吓唬这两个不守规矩的家伙。他们才笑闹着跳下来。
外婆常说,老树是我们的守护神。对于这句带着迷信味儿的话我可不以为然。有一年,大雨突然而至,元河被凶猛的水灌得四处流溢,像咆哮的猛兽扑向一座座老屋。风雨飘摇考验着每一座老屋的坚实和忍耐。
那天夜里,我正在床上没心没肺地梦游周公,忽然被爸妈喊醒。睁眼一看,爸爸正掌着多年未用的煤油灯,翻着裤脚踩在水洼里。屋里地上一片晶莹水光,原来,不知何时,大水已经涌入家中,漫过了爸爸的小腿,再过一会,估计就会蹿上床了。
爸爸已经用自行车把外婆送到半山上的真娘娘庙。打算继续把我们几个送过去,但一次走不动这么多人,便让我和妈妈爬上大槐树,他先把弟弟妹妹送过去。我之前好多次爬不上那株慢慢裂出一条大缝的树,但那天不知哪来的勇气,又有了妈妈的帮助,居然三下五除二攀了上去,紧紧抱住粗大的枝干,心里慢慢安定下来。
好在雨慢慢小了,屋里蓄积雨水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妈妈一看危险系数降低,干脆带着我跳下来,拿出瓷盆、水桶,开始往屋外运水。大水来得快退得也快,等到爸爸赶回来,我们已经排了一大半,在一家人的努力下,老屋安好度过一劫。这场老屋“保卫战”也植入了家庭历史,融入我们每个人的情愫。
更让人惊讶的是,大水退去的当晚,一道天雷劈在老树上,火苗是从已经开裂的树洞烧起来的,等到我们发现时,已经燃成了熊熊烈焰。妈妈叮嘱我们不要外出,自己却焦急地一趟趟从屋里踱到屋外,又含着眼泪从外面返回屋里。
等到爸爸把外婆接回来,老树已经烟灰散尽,浑“树”焦黑,外婆一下就哭出了声。“老树是有魂魄的。”她平息情绪后, 坚定说到,接下来,不怕辛苦地亲自挖来河道的泥,晒到半干,和上营养素,慢慢培在老树根边。
没想到第二年春,沉寂如枯木的老树居然陆续发出脆脆嫩嫩的枝叶,鸟儿的欢鸣也重新围过来。“老树浴火重生了!”乡邻们都上门道贺。而外婆依然念叨着那句“老树是有魂魄的”,抚摸着粗粝的树干,浑浊的眼里溢出晶亮的泪。
三
上世纪末,在城里安家的爸妈,决定重新修建这所房子。当时我正在上高中,住校期间学习紧张,等到放假回家一看,新房已经盖好了,坐北朝南,一溜四间,朝南留院,大门向西,老槐树坐落在小院西南角,树下安装了秋千,还有爸爸亲自从采石场运来的石桌石凳。
外婆跟我们在城里住了几年,先是和姨妈姨夫,后来和父母,待到老房子修好,便执意要回来。父母也改了主意,搬回老宅,在医院上班的爸爸除了值夜班,饮风吞露地来回奔波。只为工作之余,能和妈妈一起坐在树下对弈,你来我往,“杀”到难舍难分。
彼时,树荫密实,秋阳透过叶片缝隙,碎金般洒满一地。外婆悠悠晃在外公曾经躺过的摇椅上,看父母或沉静得像两座雕像,或急眼得面红耳赤,只眯眯眼笑。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当时外婆已经病重,和外公一样,她不愿意开刀手术,选择回到老家,用她的话说“叶落归根”。最后一段时日,妈妈说外婆常常一个人,有时候倚着老树自言自语,有时候东串西看,面对用了几十年依然散发出桐油味的老家具,很是不舍地又摸又抚。
最后一日,外婆从昏沉中睁开眼,像是从一个长梦中被惊醒,直视屋顶多时,又使劲斜过脖子望向窗外——那里,老槐树苍虬葱郁,枝叶摇曳,散发着百年的温情。外婆长舒一口气,又缓缓闭上眼睡过去。
外婆去世后,姨妈姨夫和父母将老屋清理干净后,盖好衬布,挂上铜锁,远离了老屋。许是无人相伴,刚建几年的老屋,随着外公外婆的离去,加速进入老化模式,很快就布满灰尘蛛网,每次回老家,父母都要里外清扫一番。唯有院里那株大树,风动无波,越发苍郁滴翠。
经年过去,我远嫁外地,很少再回到老屋,看到老树。记得那次好不容易相聚一堂,恰是清明,我便陪着爸妈回了老宅。老屋愈发见老了,无人出入的小院野草几度枯荣,变得一派荒芜。老屋孤独地站立着,还好,它身畔始终有那株老树相伴。春天的风依然带着料峭的寒意,但老树苍劲的树枝如同温暖的怀抱,轻轻拥住了落寞的老屋。
在树影里行走,在野草中漫步,听得到鞋子踩在尖锐的枯枝上发出嘎嘎之声,凄清的风中,我仿佛又听到外婆在喃喃自语:“老树有魂,老屋有灵……”
一念及此,眼角湿润,恨不得插翅回去——老屋老树,且等一等,疫情过去,我定带着孩子们回去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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