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魂,一腔热血挥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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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曾祖父,黄埔军校毕业,我没见过他,我的父亲没见过他,我的祖父也几乎记不得他的模样。
曾祖父死于战场,当年,他28岁,我祖父才五岁。
记得一个寒冷的冬夜,雪花漫天飞舞,压在竹枝,吱吱作响。老黄狗也卧在家里,再也不愿蹑手蹑脚出去巡视。祖父祖母带着一大家子,围坐在火炉边,火盆里的木炭烧得正旺,红通通的。屋子暖烘烘,没有人说话,眼睛都望着祖父,庄严而慎重,眼神里满含期待。
祖父从锁好的箱子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小心翼翼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方手帕,轻轻揭开,里面还有一层纸包着,慢慢剥开。拿出一张黑白小一寸相片,相片中,一浓眉大眼男子,英气逼人,目光如炬,精神抖擞。
父亲从祖父手中接过相片,细细端详,眼露钦佩,半晌,才交给叔叔姑姑们,一个个递过去,赞叹,感慨,遗憾,各种表情都有。我尚年幼,完全不懂那晚为什么会这么隆重,我也不知道相片里的人是谁。
最后,祖父把我抱在怀里说:“来,你也看看,这个是曾祖父!”
祖父对着全家讲起了他父亲的故事。
曾祖父是独子,念书不错,娶了家境也还算富裕的曾祖母,小日子幸福而和美,生下了祖父。初为人父,曾祖父自是兴奋欢喜,忙碌归来,总会将小儿抱在怀中。可是,没过多久,便见他总是眉头紧锁,长吁短叹。不明就里的曾祖母纳闷地看着丈夫,不知他为何发愁。
终于,有一天,曾祖父鼓起勇气,放下手中的孩子,对曾祖母说:“国难当头,我想投身部队,准备去黄埔军校上学。”曾祖母不懂什么叫“黄埔军校”,她是一个裹过足的家庭妇女,略识字,听到“部队”两个字,心里“咯咚”一声,部队,就是上战场。可是,丈夫的态度这么坚决,她似乎也无力阻拦:“你,去吧!家里,有我!”
曾祖父清整了行李,所谓行李,也只不过就一两件换洗衣服。在一个清晨,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两岁多的孩子,跟曾祖母告别,跨出了那座土房。月亮还挂在半空,开门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早起的鸟儿,清唱几句,扑楞着翅膀。曾祖母不断地抹着眼泪,交待完,又交待。
上世纪二十年代,只身从湖南来到广东,七百多公里,交通极不方便,曾祖父是怎样到达广州的,没有人知道,没有听他讲过。因为,他再也没有回来。
曾祖母收到了从广州寄来的信,曾祖父到达了,顺利地成为了一名黄埔学员。信中,寄来了相片;信中,讲述了他的理想,他的信仰;信中,讲述了他在黄埔军校的生活。
曾祖母把这些信当作宝贝一 样收好,忙碌完后,读上一遍又一遍,再细心地折齐,锁好。
曾祖父叮嘱曾祖母:一定要让孩子好好读书,读书才能救国。曾祖母回复:有空,便教孩子识字看书;有空,便会拿出他的相片,对孩子说,这是爸爸。
等曾祖父的来信,是曾祖母最渴望的事,收到曾祖父的来信,是曾祖母最幸福的事。在煤油灯下,曾祖母抱着祖父,一字一句地念,祖父一字一句地学,母子俩沉浸在甜美之中。
毕业,立即投入水深火热的战斗中!曾祖父的信里,透露出渴望,救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曾祖母却是忧虑重重,只能一次又一次叮嘱:一定要好好的。南征北战,家书抵万金!不再是有规律的来信,一个月一封,或者两个月,可能也是半年。寄信的地址,也不再是广州,时南时北,时东时西。祖父跟随着曾祖母,倒是识会了不少的字。
久久地,没有了消息!
好不容易,来了消息——不好的消息:曾祖父阵亡,为了掩护战友。当年,曾祖父28岁,祖父五岁。
曾祖母几乎哭晕过去,祖父跟着哭。孤儿寡母开始了艰难的日子,曾祖母拒绝了接踵而来的说亲,坚决地独自一个抚养孩子。她当掉了陪嫁的首饰,她让祖父上学堂,她拼命呵护着曾祖父留下的唯一血脉,守寡五十年。
祖父成为了一个读书人,最终教一辈子书,曾祖母无论如何都不让他去从军。
战争结束,曾祖父长眠于他乡,尸骨一直未归故里。文化大革命,烧遍全国,有人粗暴地撞开曾祖母的屋门,气势汹汹地说:你丈夫上过黄埔军校,是国民党,是反动派,你把他所有的东西交出来!你儿子,也是反动派。
红卫兵搜遍全屋,翻箱倒柜,终究一无所获,悻悻而去。
他们哪知道,曾祖母在头一天晚上,把曾祖父写给她的所有信,寄给她的所有相片,归集一块,点燃了。曾祖母坐在火盆边,一言不发,木然地把一张张信纸扔入炉火中。每一张纸,都曾读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熟记于心中。此时,所有的念想,最后的痕迹,付于一炬,化为灰烬,随着烟雾,四处飘散。
那张黑白小一吋,曾祖母拿起来,放到火盆边,犹豫着,收回来,细细看了半天。最后一张,全烧完,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曾祖母顿了顿,不安心,拿相片的手伸去火盆,不甘心,不忍心,一颗豆大的泪水滴在火苗里,火苗只是闪了一下。她终于下定决心,找出一张干净的纸,把相片包好,又用手帕裹实。搬上凳子,塞进木楼的格缝里,查看半日,确定没有破绽,才罢。
那些日子,曾祖母天天心惊胆颤,生怕哪一天相片被翻出来,生怕哪一天就被推进深渊。祖父终究因为出身成份,被打成了右派。
这场灾难终于渐渐平息,所有的风声都渐渐消失,曾祖母已入垂垂暮年,祖父也得以平反。
曾祖母于1981年去世,临终前,她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交给祖父,与世长辞。
哀乐响起,祖父打开布包,里面是曾祖父的最后一张相片。那张小一吋,这么多年,曾祖母一直偷偷地保存着,所有人都不知情,祖父不禁泪流满面。
我们安静地听着这个故事,看着相片里那张年轻英俊的脸。我们的生命,都是缘于他,不禁沉思。
祖父已经去世,那张相片,我后来还见过一次,什么时候的事,记不清楚了。
父亲来广州,我带他游玩。他对我说:其他地方都无所谓,黄埔军校,你一定陪我去参观一下。
我遂他所愿。
当我们从车上下来,“陆军军官学校”几个字高高挂在门口,异常亲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外墙上的字,读来仍然让人振奋,热血沸腾。
我和父亲穿过长廊,迈上楼梯,路过教室,仔细地看着介绍,似乎看到一个个年轻人,身着军装,端坐教室,操练沙汤。他们血气方刚,精神抖擞,铿锵激昂朗声:天下为公!
突然其中一人,扭过头,似曾相识,注视我们,微笑着,和声招呼:你们来了!我们快步上前,百感交集,久久的,无语凝噎。
定定神,校门内外,唯有游人不断。江里,几艘舰艇,整齐靠岸排列,一声汽笛,海鸟上翻下跃,在空中翱翔,风中,五星红旗一直在飘,一直飘!
祖父篇—— 嫁给一个教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