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人间词话精读》十一
《浣溪沙》
提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
这首词是欧阳修外任颍州(今安徽阜阳)时所写,当时他以眼疾为由,申请出守小郡,这才从歌吹沸天的扬州迁调至清新淳朴的颍州。真相当然与眼疾无关,实在是政治斗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使欧阳修这位不拘小节的君子在左支右绌中未老先衰,既然如此,何如躲到旋涡的边缘颐养天年呢?
当时,社会上弥漫着享乐主义风气,即便是清官名臣,也往往爱歌舞、爱排场、爱搞工程,欧阳修在到颍州后便爱上了当地的风景名胜颍州西湖。幸而颍州西湖有清水芙蓉之美,工程便不必搞得很大,只是在湖中栽种瑞莲,在岸边栽种黄杨,待一切就绪,欧阳便邀集同僚泛舟纵酒,吟诗作赋。这首《浣溪沙》所记,正是一次声势浩大的游湖场面。
太守乘画船出游,引来岸上百姓的追逐与围观。宋代个性张扬的文化官僚都很享受这种与民同乐的快感,当然自己一定要是众人目光的焦点才行。悠哉游湖,看湖水拍打堤岸,天幕四垂,却见绿杨丛里,忽然有秋千荡出墙头。而赏玩中的词人白发簪花,好一份闲情与豁达。在六幺舞曲的急管繁弦里,船上的同僚们推杯换盏。人生快乐应该以此为极致了,难道还有什么更值得追求的吗?
晁补之语:“欧阳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此翁语甚妙绝,只一'出'字,是后人着意道不到处。”晁补之的意见是,这个“出”字贵在自然天成,不是用力锤炼可以得来的。想一下欧阳修《浣溪沙》的词意,从画船远远望去,岸边不知谁家女子将秋千荡过了院墙的高度。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场景,前人不是已经写过很多了吗?
这里的“出”字之所以妙绝,并非单单因为它本身,而是因为在前文已经有了十足的铺垫,就等这一个“出”字的出场了。仔细体味《浣溪沙》上阕三句,“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三句全写人在画船中的眼望所见,若我们追随着词人的视线,便会发觉当看到“绿杨楼外出秋千”的时候,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样,有一种不期而遇的契合之感。
秋千随意地荡出墙头,一瞬间便即隐去;荡秋千的女子享受着自己的欢愉,而不知道“我”此刻在画船中的欢愉:“我”一直在画船中自娱,恍然见到远远地还有人和我一样在这春光里自娱,旁若无人。
这样的不期而遇有一种“近于道”的感觉,便不是单纯描写赏心乐事的那些诗作可比。无论李山甫“风烟放荡花披猖,秋千女儿飞短墙”还是王维“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都只是以赏玩的心态看着那“秋千女儿”的动作罢了,只有欧阳修,不是赏玩,而是会心与契合。
但在王国维看来,晁补之似乎有点少见多怪了,因为欧阳修“绿杨楼外出秋千”一语虽佳,终归不是原创,而是脱胎于冯延巳《上行杯》当中的“柳外秋千出画墙”一句。“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我个人比较赞同作者苏缨的观点:如果说“绿杨楼外出秋千”胜过“柳外秋千出画墙”,理由倒不在修辞的工巧,而在于那份不期而遇的契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