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
所说的太太,就是我的曾祖母。
2013年的一个周五下午,父亲给我打电话,“你太太不行了,你赶紧回来”。
农历四月的农村,正属于草长莺飞的季节,路边的草丛,山上的小树林,远处的山坡,绿油油的把大地盖的严严实实。天空湛蓝,干净的看不到一丝云彩,暖暖的阳光洒在弯弯曲曲的泥土路上,亮的晃眼。村口谁家的公鸡昂着首阔着步走在路中央,左顾右盼找虫子吃。偶尔的几声狗吠声,才打乱了这小村庄的宁静。我的太太,在这里,长眠了。
一
80年代末期的西北农村,开展着一场很重要的工作-计划生育,在政府轰轰烈烈的宣传活动中,我呱呱坠地了,当然,我的出生是合法的,我的上面,只有一个大我两岁的哥哥。我于农历六月暑天午时出生,母亲在这样的日子坐月子,当然是受尽罪了,我的老太太,那时还属于思想丰富体力也好的时间,在母亲月子期间,把炕放的烫热,母亲在产后虚汗之外还要流睡炕之汗,而对于这些,太太的说法是,月子大人小孩都不能冷,越热越好,汗流完了毒也就排完了,这是好事。在此之余,太太还有另外一个想法,生完这个,再生一个,最好再生个男娃,人多力量大,撑起老张家这个门面。当然,受政府国策的万般阻饶,太太的这个计划,终未能实现。
生活本来的面目是什么呢,还不就是柴米油盐。
父母亲在生下我们后整天为柴米油盐奔波着,而照顾我们的重责,落在了太太身上。这个小老太太,她具备了当时她那个年代该有的所有特点,瘦小的身躯下总能爆发出年轻人才有的力量,种地、喂牛、做饭,凡是农家要做的活,她样样上手。
那个年代的农民,粮食收成少,还得上缴农业税,每年到缴费的时候,会难倒一大批的穷苦农人。有一年政府又派人来催缴了,父母亲都不在,家里只有太太和我们兄妹,太太看见进门的公社干部,顿时拉下脸来说,要钱没有,屋里就有老人娃娃的三条命,你们想要,随时拿走。,人家当家的不在,我一个老婆子哪来的钱,你们怎么好意思张口的。当然,太太说这话是蛮不讲理的,可是这事,竟然成了她以后的谈资,每每说起,她都洋洋得意的说自己怎么说的,把别人怎么吓的,人家怎么弱势的,她是怎么怎么强悍的。
作为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她是卑微的,她太想证明自己也是这世道的半边天了,她用虚弱的胆气撑着自己并不强壮的外壳给别人看:“我能行,我可以。”
二
“米儿,我下午在地里割了点红豆草,你赶紧去背回来,牛今晚没吃的了”
“嗯好”
“快点去,等你背回来我的饭也就熟了”
“嗯,就去”
“明天星期天,我俩去地里拔草,你今晚早点写作业”
“不去,要去你去,我要写作业里”
“看你娃娃,叫你出去转转你还不去”
那时候,太太总是催促我们做这做那,当时,我们很不理解,做事总是推诿。现在想想,当初该做的太多,做了的却太少了。
“米儿,去饮牛去”
“等一下,再暖一阵,冷的很”
“就去,不然又没水了,牛喝啥呢”
…
“赶紧去,回来了再抬一回水去,活还多着呢,不要磨时间了”
……
记忆中的童年,是非常忙碌的,但是四季常做的活,就是弄水了。对于处在那个高山上的家,一直是缺水的,吃水问题是我们最大的难题。取水的地方,在村子翻过一座山后的一条小沟里,有眼泉,整个村子的水源就在这里,吃喝洗刷的所有用水,都得在这个叫“水泉沟”的地方来挑。遇到雨水充沛的季节,随时去随时可以挑,但是如果遇到干旱的时间,翻山过去并不一定有水,得守在泉口等,大人们都忙,所以各家各户的小孩子,成了守水大军的主要力量,当然,我和哥哥也是这其中的一员。
每天放学,第一件事是拿上水桶和一条棍子去抬水,由于年龄太小力气不大,我们两个人抬一桶水得在路上歇好几次才能到家,而这一路磕磕绊绊,回家时水也会掉一部分。我们经常会在路上相互埋怨,到底是谁不小心洒了水。而给我们下抬水任务的人,就是我的太太,每天一桶水,周六周日两桶,这就是我们俩的必修课。她已年迈没有力气,而我的父亲整天忙碌着农活,所以吃水的重人就担在了我们身上,除了下雨下雪,只要天气允许,我们的任务坚决不减。
直到前年村里一位阿姨看到我,还笑着说她对我最深的影响是我和哥哥抬水时吵架的情景。还说“你太太劳苦功高啊,给你爸妈帮了大忙啊,可惜啊,她现在看不到你们俩的成就了,享不了你们的福了。”听到这话时,我默然无语了,我该说什么呢,所有的语言都是无力的,我的老太太,她操持这个家那么多年,就那么走了,她的米儿球儿已经成家立业。可她呢,永远的看不到了。
三
“太太,给我讲个《草帽子上楼》吧”
“今晚不讲了,昨晚刚给你讲过,你给我把我讲的重复一遍”
“我不讲,要不你给我讲个《野狐娃》吧”
“好,我今晚给你讲一遍,你要记下,明晚给我讲”
“好”
“记好了,这都是你太爷花钱买来的古经”
“嗯,你赶紧讲,不然我瞌睡来了”
和太太一起睡在她的土炕上,每天晚上无聊的时候,就叫她讲故事给我听。太太的故事很长,总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她总说她的故事是老太爷在外面花钱才听回来的。讲古事的人讲到最关键的地方,会停下来,意思就是要钱,而周围的听众,会哗啦哗啦往外丢银元,完了人家才会继续讲。老太爷可能真是那些丢银元的人之一,不然为什么,太太对这些故事这么熟记于心,每一个细节情景都被她诉说的栩栩如生。哪些单调无聊的夜晚,太太的故事是多么让值得期待啊。
“米娃子也要念书的,多认几个字总比睁眼瞎强,出去茅子和饭馆最起码能分清”。记忆中的太太这句话说了很多次,其实她也是属于重男轻女的人,但是在读书这方面,她表现的相当的开明,在家里经济拮据的时候,在别人反复强调女娃子读书没用的时候,她从没有反对过我的上学,一直全力支持着,在忙地里农活的同时还要给我们做饭,家里地里两头跑,真的能胜过一个壮年女。
太太的精明能干,整个村里家喻户晓,她在放牛的时候会提个篮子,等放牛回来时,篮子总是满的。野韭菜、草药、野果子都是篮中之物。出去地里干一趟活,,她从不空手回来,会边走边弄点野菜或者拾点烧火的柴禾。家里的大事小情,她都记在心里,想各种办法张罗着。
四
从小是在母亲“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的教育观念下成长的,所以格外珍惜读书的机会,而读书最苦的日子,就是住校吧。
相信所有住校的学生都对这段日子记忆犹深。为了以后能成为“人上人”,总是要吃些“苦中苦”。确实是,住校的日子,苦不堪言。而我的太太,她也因为我们兄妹过上了忙碌的周末生活。
周内住校,星期五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返校,而这两天时间,太太是最忙的,忙着为我们做好吃的换个口,忙着起面烙馍供我们带去学校吃。最难过的是冬天,天气太冷面发不起来,这就影响了烙馍的时间了,为了叫面发的更快些,太太经常把面盆放到炕上,哪里热放到哪里,包括睡觉的时候,也是一样,而她自己,缱绻在炕冷冰冰的一角。这样的情景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整整四年。
每个星期五回家,看到家里的门是打开的,心里就格外温暖,如果家里门是锁的,就会失落很多。我的太太,她一直守在这个家,开着家里的门,迎接我们归来。
有一年父亲买来二十只母鸡,这下太太在不养牛之后又有了新的任务-喂鸡。除了有两只夭折外,其余的十八只鸡一直茁壮成长着,当然,那一年,我们家的鸡蛋,总是吃不完的,就这样,太太也舍不得吃掉一个,他把一部分拿去集市卖掉换来醋盐,另外一部分等我们放假回去吃,早上荷包蛋,中午鸡蛋面,晚上炒鸡蛋。我们吃的时候她在一旁看着,笑着,诉说着她喂鸡的时候遇到的种种趣事,好像这就是她的功绩,我们多吃点就是对她最大的肯定。
太太是孤独的,尤其是我和哥哥都上高中以后,我们的回家,从以前的一个星期一次到一学期一次,学业越来越重,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我的老太太,对我们的思念也愈来愈烈。
一次,我刚一进院子,就看见她坐在房子门口的台阶上,她看见我说“昨晚我做了个梦,就知道你要回来,我今天等了整整一天啊。”
我的老太太,不知道她等了多少个这样的日子,才盼来她的曾孙子来看她,来派遣她内心的孤寂和对亲人的思念,她一个人在那个台阶上,坐了多少次,又失望过多少次。
还有一次,回老家去,顺路给太太在马路边上买了条棉裤,她看到后马上穿起来了,高兴的说,挺合适的,我的娃儿,长大了,能给太太买来衣服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最后,竟然穿着棉裤去邻居家炫耀去了。一条地摊上买来的棉裤,她就知足了。因为,这是她苦苦喂养大的曾孙女买来的,她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五
光阴似箭,随着我们的慢慢长大,我的老太太,也越来越老了。
2011年我从学校回来,母亲就告诉我,她把太太从老家里接回来的,太太身体不行了,一个人做不了饭了,现在和我们一起住,回来的那几天,我慢慢发现了太太似乎不太对劲,跟以前那个太太不一样了。
有一次,我从外面回家有点晚,做饭来不及了,就买了泡面和太太一起吃。母亲回来后问太太,晚上吃的什么饭,她说“一个不认识的娃娃给她端了一碗片片”。听到这话时,我惊呆了,我的太太,她不认识我了,她不认识她心里最挂念的人了。从那次以后,太太就越来越糊涂了,经常在刚吃完饭后又要饭吃,大小便也失禁了,经常会把拉到裤子里,但是她自己却从不承认,还说是别人在害她,欺负她。她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
有一天,院子里来了个写生的学生,他看到太太坐在院子里,就给太太画了副像,太太看起来很高兴,院子里的阿姨就逗她
“这个画画的娃娃是你们家球儿”
“不是,一点都不像”
“就是的,你可能忘了球儿长啥样了”
“不是,我家娃儿我认识,这个肯定不是,你们哄我里”
一次我刚一进院子,太太就拉着我的手哭,我问她怎么了,她哽咽着说她以为我走了,我走远了,院子里的人说我去外地了,她给急哭了,拉着我的手放在她脸上,脸上还挂着泪水说:“可别再走了”。我的老太太,真的像个小孩子,她像我小时候依赖她一样开始依赖我。她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什么都记不住了,出去会忘掉回家的路,吃饭也开始没有规律,她曾经熟悉的人,也开始不认识了。
这样糊糊涂涂的日子,太太一过就是两年。这两年里,太太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一天不如一天,她在自己清醒时总是说,什么时候死啊,死了就好了,死了就能看到老太爷了,还不给娃娃们添麻烦。而我们,只能尽力照顾她的起居饮食。生老病死,我们束手无策。
六
等我回到家时,所有的家人都已经到了,太太睡在炕上,闭着双眼,两颊已经深陷进去了,呼吸微弱,母亲守在一旁给喂水她吐了出来,姑姑给她喂了一点罐头水,这次她没有拒绝,喝了一点,眼睛慢慢睁开了,但是谁都没有看,目光呆滞的盯着墙上。
那天晚上,我们一大家子围在太太身边,说了很多关于太太的事,很晚了才各自去睡觉的。第二天一早,我还在迷糊中,就听到院子里父亲和姑姑的对话,我的太太,仙逝了。
起床后我去屋子里看她,那个时间,我突然想叫她坐起来,桌子上很冰,不要躺那么久。只有到这么一刻,我才知道,我对她,是多么的不舍,可惜啊,我心里的呼唤她听不到,我所有的感情她感受不到。
对于太太的去世,虽说她已到离开的岁数,但直到今天,时过五年,我还是不能释怀,每每提及,都会泪如雨下。我的老太太,愿天堂没有苦难,您一路走好。
农村的夜晚,分外的清静,偶尔有微风吹过,凉透心了。天上的星辰,一点一点的镶嵌在夜的幕布中,亮极了。月亮的余晖洒在院前的桃树上,把这院子的幽静映衬的更加寂寞了。我的太太,天上那么多的星星,你到底是哪一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