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一口气，叹尽人生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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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法庭出来，我一路跟着她，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着，有几个年轻人想要上前去搀扶她，都被她拒绝了。
开庭前，她满面愁容，现在的她，笑得很开心，像一个哭着闹着要糖吃的孩子，终于拿到了那颗甜甜的糖果。
老人胜诉了，但她不要任何一个儿子养她。她只是要求，那五个儿子必须每个月每人付给她两千块的赡养费。
我一直在她后边跟着，陪着她到了她的家。那是一栋老房子，泥砖房，有些掉了墙皮的地方，裸露出那土黄色的泥砖。
镇里的泥砖房大多被十年前那场百年一遇的大水冲倒了，她的房子却幸免于难，因为地势高，她一直觉得那是上天在庇护她，因为上天可怜她是个孤寡老人。
她见我跟着她到了家，就喊我到屋子里坐。屋子里的家具都是用了几十年的老家具，那桌子的纹路特别精致，木头却朽得不行了，长条板凳的两个脚上，居然长了蘑菇。
那竹制的靠背椅的椅背上，少了一根竹条，坐上去，椅子立马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桌上有两把壶，看样子，一把是用来装水的，另一把则是用来装酒的。都是我不曾用过，但在小时候见过的那种印花陶瓷老壶。
两根筷子，一把缺了口的勺子，两个陈旧的碗，那是她摆放在壁橱里的厨具。
我无法想象这位老人这么多年来是如何生活的，我更无法想象这位老人她不是一个孤寡老人，相反，她有五个儿子。
“姑娘，今天我是不是让你们看笑话了。”老人用她的碗倒了碗水给我喝，我接过水，却有些喝不下。
“你要是不渴，就别喝，这是奶奶的碗，我老了，不干净。”
“不，奶奶，您洗得很干净。等会渴了，我再喝。我们没有在看笑话，我们都很心疼奶奶，我只是搞不懂，你为什么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毕竟，他们是你的亲儿子啊。”
“奶奶没用，没教育好儿子。奶奶老了，成了他们的负担，可他们，却忘了是谁把他们养这么大的，没良心的人，我一定要告！”
那天下午，我一直在老人家里待着，听她细细碎碎地讲着她五个儿子的故事，老人讲得琐碎，我也不催她，期间帮她烧了次开水，煮了两个红薯，那红薯是躺在门背后的，有一堆，都是老人自己种的。
“闺女，我有手有脚，不用人养，这一点我一直没忘记。所以，以前，只要我能做的，我都自己做，我走得动，我就自己走，我能种什么，我就种。
现在你也看到了，我的腿脚已经没办法再跟以前一样了，我这才想起我还有五个儿子呢。
那五个儿子里头，有四个，是我自己生的，还有一个是我那死老头之前在外边跟别人生的，他把那孩子抱回来，说是捡来的，一开始，我还信他来着。
后来，这孩子越长越大，和几个哥哥长得越来越像，我这才意识到，这孩子是他自己的，女人生完孩子，受不了这苦了，就跑了，我们这边太多这种事情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
可尽管是这样，我待那个小儿子和待自己亲生儿子一般好，够他吃够他穿，给他娶媳妇。
五个儿子，呵呵，说出去，别人都不信，不熟悉我的都觉得我家里人都走光了，都觉得我是个孤寡老人，前年，那个年轻的村书记刚调过来时，非说要给我立贫困户，我跟他说，我有五个儿子，不需要立贫困户。他睁大了眼睛，说不信，跑到别的乡亲家里去求证，这才相信。
我大儿子五十岁了，是个农民，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孙儿了，二儿子在广东做生意，三儿子在工商局里上班，四儿子是个医生，在县里一家医院里头上班呢，第五个儿子也在外地做生意，他挣得多，是大老板，我已经两年没见过他了，过年也没回来，就来个电话说忙，走不开。
大儿子，一个月没来看我了，上次来，提了两斤肉，一包米，给了我一百块，他穷，我没跟他多要钱，他也知道我不会跟他要钱。
我家老二做生意，有钱，他每次回来都会偷偷塞给我两千块钱，我知道，他那是瞒着他媳妇给的，他媳妇是个外地人，跟我说不上话，可我懂她，她认为，别的儿子都不给，凭什么他们要给我那么多钱。
三儿子，每次回来都带些营养品，那些东西，我一样都碰不，吃了血压就高，所以我就放在柜子里，留着，他媳妇知道了，发现那些东西全过期了，大声嚷嚷，说我蠢，不知道吃，辜负了他们的心意，跟她解释，她听不进，说我不懂。
老四就更没时间回来看我了，他要值班，不值班的时候，要陪他媳妇，陪他女儿，他女儿过两年就要考大学了，我那孙女啊，不喜欢我这儿，嫌我这儿脏，喝水的碗都没有，每次回来了，待一会就走了。我知道，孩子不懂事，这都是她妈妈教的，从小就这么教着，所以一直就这样了。
老五不是我自己的孩子，但他也给我钱，给了很多，两年前，他给我一张银行卡，说里边有一万块。从那次以后，他就再没回来过。”
“我老了，不干净了，也收拾不干净了，我瞅着我住了一辈子的房子，我打心眼里觉得是干净的，但我不能要求他们年轻人也这样觉得，所以我也就不强求他们，我渐渐得，克制了给他们打电话的冲动，电话不去了，他们索性就不回了，一个个的，好几个月都见不着人。
几个月前，我在田里收红薯的时候，摔了一跤，躺在那田里，起不来，我就在那躺着，太阳晒着我，出了一身汗，我差点以为，那次，我就要上去见我家老头子了。
可是老天爷，他不让我走，非留着我在这世间受苦受难。有人看见我了，把我背回来了，还好心地帮我请了跌打医生，他说我是扭伤了。那老头叫我别下田了，老了，骨头脆了，经不得折腾啊。
如果我老头还在，也有八十三了，我比他小三岁，上个月，按理该过八十大寿了。我就把我大儿子叫来了，跟他说我要过这个大寿，他说怎么过，我讲就把人叫回来呗，见见他们，见见我的那些孙子孙女们，还有那个在外边出生的小重孙，我还没见过呢。
他说好，说完就走了。我的脚动不得，他就天天做好了饭，骑着摩托，送过来。我跟他暗示过，这样送来送去的，多麻烦啊。他没听懂，只说不麻烦，说我这样做不了饭。他是没听懂我想去他家住，还是装作听不懂，这，我就不好说了，唉。
做寿那天，大儿子把我接到了他家，说是他家桌子大，坐得下。那天下午，我坐在大儿子家门口，痴痴地望着那条路，他们要回来，都得从那条路回来。
二儿子回来了，他媳妇也回来了，他那媳妇打扮得洋气，像个二三十岁的小姑娘。手里头提了好多东西。孙子孙女也回来了，长得真高了。
我那工商局上班的儿子也回来了，他每次回家，都挎着他的公文包，像个领导。他媳妇没回来，孙子孙女也没回来，估计在上班呢，没时间回来。
四儿子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开饭了，听大儿子说，他特地休了年假回来的。
我知道，我的小儿子肯定不会回来，可我还是继续望了一会儿，我总觉得，再望一会儿，说不定，他就回来了。
他们都热情地围着我，问我脚痛不痛了，问我身上有没有钱了，没等我回答呢，一个个就开始说了，叫你别下田了，要照顾好身体啊，都这么老了，还干什么活呀。
吃着饭，我就开口说了，我说，妈老了，干不了活了，你们几个商量一下，看下我到谁家里去吧，妈吃不了太多，也不会占太多地儿，有个睡觉的床就行了。
我注意到他们的脸色，一个个的都变了个颜色，都在强行装着镇定，却又都不说话了，饭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电视面前坐着的那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突然转过身，奇怪地看着围坐在饭桌上的大人们。
老四说话了，他说，妈，你知道我的情况，基本上一年都住在医院里的，您要是跟我住了，我还是照顾不了您啊。
老二也说话了，可他刚想说话，就被他媳妇打断了，他媳妇说，妈，不是我们不想养你，你看看，我们住在那么远，带着你，可不得天天坐车，你这身子骨，怕是受不住哦。老二看着他媳妇，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老三也按捺不住了，他哭丧着脸说，妈，我这才刚刚升一级，所里好多事情都指着我去做，这一两年实在是没办法把您接在身边啊。
老二说完，看了眼老大。老大没理他，继续闷着头吃饭，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了，包括我，老大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他终于抬起了头，缓缓地说，妈，我们家这里，只有两间卧房，您来了，也睡不下啊，这样吧，您还是到家里住着，我一天给您送一次饭。
老大说完这话，饭桌上又热闹了起来，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闺女，你可知道，我当时，心里有多难受，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辛辛苦苦抚养长大的四个亲生儿子，还有那个还没回来的，他一个电话都没打回来。
我心里难受啊，苦啊，可我也嫌弃自己，怎么就这么老了，怎么这么老了，还活在这世上。
他们吃完饭，就走了，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我要赖上他们其中一个。从那以后，他们都不敢回来看我了，就怕我要跟着走。
我的手脚越发不灵活了，整晚整晚得，睡不着觉，只能躺在那里喘着粗气。那天晚上，我睡了一会儿，梦见了我老头，他给我托梦了。他叫我要好好享受最后的日子，别苦着自己了。
我醒来以后，好好琢磨了他梦里的话。就做了这个决定，我决定要把我的五个儿子告上法庭，我要让他们意识到养育之恩不报是会受到法律的惩罚的。
你看，我这一告，还见到了老五呢。”
老人讲完她的故事，期间不停地揉擦着眼睛，她在法庭上的那股傲气，消失了，现在在她脸上的，是悲伤，但似乎那悲伤并不会长久。
因为她马上就笑了起来，像个孩子，她又提到了每个儿子要给她的钱，她说，一个人两千，一个月就有一万，一年就有十二万呢，她跟我说，她要去找一家最好的养老院。
我也笑了，拿出手机，帮老人查询哪里有最好的养老院，或许，在那里，她会开心，有老人作伴，有年轻细心的护理员，有好吃营养的食物。
在那里，她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不需要担心那五个“儿子”谁会养她的问题。
我走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长长的，久久的，叹尽人生悲凉，叹尽此生苍苍。
